“不許動。”男孩的聲音清澈又鎮(zhèn)定,像一名經(jīng)驗老道的泳池救生員?!澳愕纳?,
快要保不住了?!笨耧L(fēng)“砰”地一聲將茶館的木門狠狠撞上,震得雕花窗欞嗡嗡作響。
頭頂?shù)牡鯚糸W爍了幾下,光線忽明忽暗。慕晴的生日蛋糕,只是一塊小小的慕斯,
上面一根孤獨的蠟燭,卻亮得像一顆倔強的星。就在這搖晃中,
蛋糕在光滑的梨花木桌上猛地一滑,傾倒了。盛著它的白瓷盤,
正無可挽回地朝著桌子邊緣滑去。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明黃色雨衣的小身影閃電般撲了過來,
用一雙小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盤子。燭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卻奇跡般地沒有熄滅。
一個高大的男人緊隨其后,黑色的發(fā)絲被雨水濡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
深色的外套往下滴著水。他將一只寬厚的手掌輕輕放在男孩的肩上?!靶浅?,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責(zé)備中帶著一絲笑意,“在拯救一位陌生女士的蛋糕前,
要先征求她的同意?!蹦泻⑻痤^,
用六歲孩子特有的、仿佛能洞悉宇宙真理的嚴(yán)肅眼神望著慕晴,認(rèn)真地問道:“阿姨,
我可以拯救您的生日嗎?”慕晴怔住了,心頭某個角落仿佛被這稚嫩的聲音輕輕敲了一下。
她再次開口時,連自己都覺得那聲音陌生而遙遠(yuǎn),“……可以,拜托了。
”陸星辰小心翼翼地將盤子放回桌子中央,然后像個嚴(yán)謹(jǐn)?shù)溺姳斫常?/p>
用兩根手指將傾斜的蠟燭扶正。他仰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尋求嘉許。那個叫陸深的男人,
肩膀?qū)掗煟p手有著木工特有的薄繭和劃痕,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爸x謝你,”慕晴低聲說,
聲音輕得像一句自白?!敖裉斓娘L(fēng)雨,脾氣可真不小。”陸深說著,
目光掃過窗外風(fēng)中狂舞的“聽雨軒”布幡?!澳鷽]事吧?”“我沒事。”慕晴下意識地回答。
她微微調(diào)整坐姿,身下的電動輪椅發(fā)出了細(xì)微的電流聲。每一次木門被狂風(fēng)撞開,
裹挾著濕冷的空氣闖進來時,她輪椅的金屬腳踏都會隨之輕顫。
陸星辰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爬上了對面的椅子,雙手托著圓乎乎的下巴,
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一點燭光?!鞍⒁?,你會許愿嗎?”他好奇地問?!坝袝r候會,
”慕晴的目光有些飄忽,“但有時候,不許愿,反而更安全?!毙〖一锇櫰鹆嗣碱^,
似乎在思考這個深奧的哲學(xué)問題,準(zhǔn)備留到以后再慢慢解開。陸深將外套搭在椅背上,
用手指梳理著濕發(fā),然后朝慕晴伸出了一只手?!拔医嘘懮?,”他說,“這是我兒子,星辰。
”“慕晴。”她的手被他溫暖而堅定的手掌握住,
那是一種不帶任何企圖和壓力的、純粹的善意。她忍不住調(diào)侃了一句:“你們父子倆,
是專門挑這種天氣,進行戲劇性的登場嗎?”“只有在周二,”陸星辰搶著回答,
“還有所有打雷下雨的日子。”陸深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看樣子,今晚可能會停電。
您介意我們在這里借個座,等雨小一點嗎?我們保證不打擾您。”“這是你們的風(fēng)暴,
”慕晴指了指空著的座位,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釋然,“它正威風(fēng)著呢。
”天色愈發(fā)陰沉,茶館里的客人漸漸散去。柜臺后,老板娘琳姐,
一個眼角帶著風(fēng)霜笑意的中年女人,將一頭夾雜著銀絲的長發(fā)松松地挽成一個髻,
正用一塊白布擦拭著青瓷茶杯。她用那種看慣了街坊鄰里悲歡離合的、了然于心的目光,
溫柔地注視著這一桌。陸深在兒子身邊坐下。
他或許注意到了慕晴身下那把設(shè)計前衛(wèi)、通體烏黑的輪椅,但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
他只是抽出一張紙巾,仔仔細(xì)細(xì)地擦干了桌上被雨水濺濕的痕跡。“這根蠟燭,您還留著?
”他問道?!八雌饋砗芫髲?。”慕晴回答。“倔強的蠟燭,才能許出最靈驗的愿望。
”陸星辰立刻湊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阿姨,你可以把愿望告訴我,
我嘴巴很嚴(yán),絕對不說出去。”“那愿望就不靈了呀。”慕晴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小聲回答。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設(shè)定。窗外,一道閃電撕裂天幕,大雨傾盆而下。
琳姐端著一個托盤走來,上面是三杯熱氣騰騰的大麥茶,
白色的熱氣為這微涼的室內(nèi)增添了幾分暖意?!氨镜甑囊?guī)矩,”她嗓音爽朗,
“風(fēng)雨天還愿意坐在窗邊聽雨的客人,茶水免費。算是高風(fēng)險崗位的特殊津貼。
”“琳姐大氣?!标懮钚Φ??!拔疫@是務(wù)實,”琳姐回了一句,眼神卻落在了慕晴身上,
“免得有些傻姑娘冒著大雨沖出去,叫人擔(dān)心?!蹦角珉p手捧著溫?zé)岬牟璞?/p>
暖意像一股久違的勇氣,從掌心緩緩流向四肢百骸。她迎上琳姐的目光,
那個女人對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默契的懂得。
她認(rèn)得這個每年此時都會獨自坐在窗邊的姑娘。琳姐深知,憐憫這種東西,
是不能和熱茶一起端上桌的。于是,陸深用一種輕松而不唐突的語氣,
開啟了話題:“像這樣的風(fēng)雨天,一個人過生日,通常會做些什么呢?
”慕晴吹了吹杯口的熱氣,唇邊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翱雌饋?,
是給自己雇了一支小小的救援隊。
”陸星辰立刻驕傲地挺起小胸脯:“我們可是憑本事吃飯的,只收蛋糕作為報酬哦。
”“記下了?!蹦角绲哪抗廪D(zhuǎn)向陸深,“你是青嶼港本地人?”“算是吧,”他說,
“我的木工坊就在前面那條老街上,走過去一刻鐘。我們做些木頭活兒,桌椅,搖籃,
偶爾興致來了,也做些不那么實用的玩意兒?!薄傲战愕墓衽_就是陸叔叔修的!
”陸星辰補充道,“之前那個角都快不勇敢了,是爸爸讓它重新勇敢起來的!
”慕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座厚重的紅木柜臺。她用眼神細(xì)細(xì)撫過,
那木紋如歲月流淌的河,那個曾經(jīng)“不勇敢”的角落,如今已是天衣無縫,宛若天成。
“……是你做的?”陸深謙和地聳聳肩?!拔抑皇窃趦A聽,聽那些老木頭告訴我,
它們想成為什么樣子?!薄斑@句話可真有味道,”慕晴由衷地贊嘆,
話語里帶著一絲驚喜的暖意?!斑@也是實話?!彼难劬?,
有一種屬于匠人的、寧靜的耐心,那種能于璞石中窺見美玉的眼光。“阿姨,
你有沒有自己的‘名言’呀?”陸星辰好奇地問,“就是那種一說出來,
別人就會‘哇’一聲,然后回味一整天的話。我爸爸就有很多,我正在幫他收集呢。
”慕晴沉思起來。最近的她,除了收集一些讓自己不要對生活失望的理由,
似乎什么也沒有收集過。“我曾經(jīng)有過,”她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悠遠(yuǎn),“我以前常說,
不要與水對抗,要學(xué)會感受它如何托舉你?!标懶浅降拿济幌伦訐P了起來?!斑@個好!
”他一臉嚴(yán)肅地評價道,“這個非?!邸?!”陸深靜靜地看著她,
那份專注不帶任何壓迫感?!澳?jīng)是游泳運動員?”“……曾經(jīng)是?!蹦角缯f完,
趕在風(fēng)雨之前,自己先吹滅了那根倔強的蠟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
像一個無聲而私密的祈禱,消散在空氣中。一時間,桌上陷入了沉默。不沉重,不尷尬,
只是恰到好處的留白,讓某些未曾言說的真相,得以在空氣中凝聚,呼吸。
慕晴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杯沿。她不欠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任何解釋?!翱墒?,
一個人慶祝生日,真的很難?!标懮钶p聲打破了沉默,仿佛他能看見她心中所想,
并將那想法溫柔地捧到桌上,讓她可以坦然地審視,而無須感到一絲羞愧。她幾乎要笑了。
“這又是你的一句‘名言’嗎?”“這是事實,”他說,“而事實,通常都很友好。
”又一道閃電橫貫夜空,茶館內(nèi)的燈光驟然熄滅,陷入一片黑暗。短暫的驚呼過后,
人們紛紛打開手機,點點微光在黑暗中亮起,像一座座孤獨的燈塔。
琳姐沉穩(wěn)的聲音從后廚傳來:“都別慌,老婆子我這聽雨軒,在黑燈瞎火里掌舵的本事,
可比有些人在艷陽天里還穩(wěn)當(dāng)!”一只溫暖的手平穩(wěn)地伸過來,沒有絲毫驚慌。
只聽“咔噠”一聲,一束柔和的光亮起。是陸深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個便攜手電筒。
他將它立在桌上,圓錐形的光束,為他們的臉龐和桌上的碗碟,
撐起了一頂溫暖而明亮的帳篷。陸星辰興奮地湊到光暈里?!拔野职质裁炊紟?!
他說口袋是用來‘有備無患’的,不是裝零食碎屑的!”“我說口袋是用來裝壓歲錢的。
”“哎喲,我這老眼昏花的,”琳姐一邊摸索著什么,一邊嘟囔,“誰待會兒提醒我,
把買好電池這事兒記在賬本上。”慕晴看著那圈溫暖的黃光,
感覺窗外的風(fēng)雨都變成了舞臺劇的背景。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反而營造出一種奇妙的氛圍,
像是童年時在自家院子里搭帳篷露營,安全,私密,帶著一絲對抗世界的小小叛逆。
陸深不著痕跡地調(diào)整了一下手電筒的角度,避免光線直射她的眼睛?!澳氵€好嗎?
”他又問了一遍,和之前同樣的話,此刻卻有了更深的含義——在這黑暗里,在這風(fēng)雨聲中,
在這足以讓人的情緒失衡的意外里?!拔液芎谩!彼f,并且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真心話。
身下的輪椅安靜地嗡鳴,像一只滿足的貓。她習(xí)慣性地檢查了一下手邊的控制器,電量滿格,
一切正常?!暗葻袅亮?,”陸星辰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就能知道,
椅子是不是還在原來的地方?!蹦角缛滩蛔⌒α恕!澳氵@個想法,真是出乎意料地讓人安心。
”“安心這種東西,本來就該出乎意料,”陸深說,“否則,它就只是件家具。
”電力恢復(fù)了,像個膽怯的孩子從門后探出頭,猶豫了一下,然后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
茶館里響起一片如釋重負(fù)的交談聲?!澳角?。”琳姐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回憶的溫度,
“很多年前,你和你媽媽一起來過。也是這樣一個下著斜雨的天,你們就坐在這個位置。
”慕晴的呼吸一滯,化作一聲輕微的“啊”。墻上的黑白老照片,母親溫柔的笑容,
海風(fēng)的味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您記性真好?!薄拔业墓衽_夠長,”琳姐說,
“長得能留住客人們那些差點從歲月邊緣滑落的瞬間?!蹦角缪柿丝谕倌?。她的母親,
生前最愛這種有人情味的小地方。她曾不止一次地說過,
聲音里仿佛還帶著檸檬和海風(fēng)的清香:“有些屋子,是用來遮雨的;而有些屋子,
是用來留住人的。”陸深沒有用話語填補這份突如其來的寂靜,他只是讓它靜靜地存在。
“如果你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我的工坊很擅長這個。
木頭,不喜歡喧嘩。”“木頭也懂得原諒,”琳姐笑著接話,“和人一樣。
但它更喜歡溫柔的對待?!薄耙苍S,我會去看看你的工坊?!蹦角缏犚娮约旱穆曇粽f。
“我們隨時歡迎,”陸深說,他的微笑不是生意人的那種圓滑,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
“我們總能拯救又一個,忘記了如何勇敢的角落?!崩茁暆u行漸遠(yuǎn),
雨勢也化作了平穩(wěn)的細(xì)語。人們紛紛起身,抖開雨傘,交換著關(guān)于天氣的共同判斷:“看來,
雨要停了?!标懶浅綇囊巫由匣聛?,像個上緊了發(fā)條的玩具?!拔覀兊米吡耍?/p>
趕在水洼變成海洋之前!我跟我的襪子保證過,絕不背叛它們!”陸深站起身,穿上外套。
他關(guān)掉手電筒,卻又在門口猶豫了?!拔覀冎芏紩?,
”他又用那種“為你留一盞門廊燈”的語氣說,“但你,不必非要等到周二。
”慕晴將那根用紙巾包好的蠟燭,小心地放進外套口袋?!盎蛟S,我會試試周一。
”“很大膽的嘗試,”他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周一可不常見到英雄。
”“那他們就發(fā)現(xiàn)不了我了?!标懶浅洁嵵氐刎Q起一個大拇指。“潛行的英雄,我批準(zhǔn)了!
”在門口,陸深的手已經(jīng)握住了門把,卻又停了下來。他回過頭,話語溫柔得如同停歇的雨。
“還有一件事,”他說,“如果這個世界試圖催促你,別讓它得逞。真正的好東西,
都是用耐心慢慢打磨出來的?!蹦角绺杏X喉嚨有些發(fā)緊,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記下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我會試著像……像楓木一樣?!薄皸髂竞苓m合你。
”他說。然后,門上的風(fēng)鈴響了,冷風(fēng)探了進來,他們走了。一個父親和一個男孩,
消失在被雨水徹底清洗過的街道上。慕晴獨自坐著,看著那扇門輕輕關(guān)上,
最后一滴雨水從屋檐滴落,像是謝幕的掌聲。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離開后留下的空缺,
就像習(xí)慣了負(fù)重前行后,突然卸下重?fù)?dān)時的那種不適與輕松。琳姐收走空碗,
卻不聲不響地在桌上留下了一樣?xùn)|西——一張素雅的名片。
卡片上只印著一棵小樹的輪廓和“陸木工坊”四個字。背面,
是用一種沉穩(wěn)有力的筆跡寫下的一行鉛筆字:“周二常在,平日亦可。
”慕晴用拇指摩挲著那張卡片。窗外,長街在雨后初霽的天光下,宛如一個嶄新的構(gòu)想,
閃閃發(fā)亮。“你打算等到下個周二嗎?”琳姐頭也不抬地問,
仿佛只是在任何一個尋常的午后,擦拭著她的杯子。慕晴將名片滑入錢包,
和陸星辰那張恐龍貼紙并排放在一起。“我可能會試試別的日子,”她緩緩地說,
“比如……從‘現(xiàn)在’開始的那一天?!绷战愕男θ?,先是映在了窗玻璃上,
然后才落在了慕晴的臉上?!白詈玫囊惶?,”她說,“無需預(yù)約。”當(dāng)慕晴終于離開時,
輪椅的馬達(dá)發(fā)出平穩(wěn)的嗡鳴,像一個鄭重的誓言。人行道已經(jīng)不再試圖游泳。她仰起臉,
感受著濕潤的空氣,不是為了判斷天氣,而是為了記住,當(dāng)天空遺忘你時,
被一個房間溫柔擁抱的感覺。街對面,青嶼港正靜靜地吞吐著雨后的潮汐。一只海鷗的鳴叫,
聽起來像是在大笑。慕晴摸了摸口袋,那根生日蠟燭緊貼著手心,傳來微弱的暖意。
她想:如果水能承載萬噸巨輪的重量,或許,它也能承載一個我還未學(xué)會坦然說出口的名字。
她沒有說。她只是讓這個念頭,像一艘與她并駕齊驅(qū)的小船,陪著她緩緩向家的方向駛?cè)ァ?/p>
她終于明白,有時候,庇護所并非屋頂,而是在你桌邊,
有一個聲音對你說:“想待多久都行,湯,我們給你熱著?!鼻宄?,
天光還未徹底喚醒這座城市,慕晴就醒了。頂層公寓籠罩在一種淡藍(lán)色的光暈里,
讓所有事物都像蒙上了一層回憶的薄紗。夜里雨已經(jīng)停了,但巨大的落地窗上,
依然殘留著雨水蜿蜒的指紋?!澳角纾备赣H慕遠(yuǎn)山的聲音,冷硬地通過內(nèi)部通話系統(tǒng)傳來,
“我把集團的電話會議改到九點。在此之前,我們先碰一下?!蹦鞘遣蝗葜绵沟恼Z氣。
她按下通話鍵,聲音有些倦怠:“爸,今天早上,不太適合開碰頭會?!薄笆昼?,
”慕遠(yuǎn)山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溫度,仿佛那十分鐘已是天大的恩賜,“然后,剩下的一整天,
你都可以去做你‘最近在做的那些事’了。
”“我最近在做的那些事……”這幾個字像砂紙一樣磨過她的心。她掛斷了通訊。
她操控著輪椅來到窗前。窗外,青嶼港如同一面被反復(fù)捶打過的銀箔,閃爍著冷冽的光。
她想象著冰冷、誠實、不夾雜任何復(fù)雜情緒的海水拂過肌膚的感覺。然后,毫無預(yù)兆地,
她又回到了那個瞬間。發(fā)令槍響。她如利箭般切入水中,眼前是泳池底單調(diào)的瓷磚,
耳邊是自己每一次劃臂帶來的干凈利落的水聲。第三下劃臂,抬頭,呼吸。轉(zhuǎn)身,蹬壁,
一氣呵成。整個世界,都簡化成了節(jié)奏、肌肉和心跳。她知道自己領(lǐng)先了。
直到……一聲刺耳的輪胎摩擦聲,粗暴地撕裂了這片寧靜的藍(lán)色。她的身體,
至今還記得撞擊前那失重的一秒。燒焦的橡膠味。然后,便是無盡的黑暗,
和從遙遠(yuǎn)彼方傳來的、呼喊她名字的回聲。她猛地眨眼,
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回了窗外的港口。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她本想忽略,腦海里卻響起一個男孩清脆的聲音:“也許愿望已經(jīng)偷偷溜進來了。
”她點開信息。是一張照片。聽雨軒的紅木柜臺,沐浴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
下面配著一行字:“吱呀響的合頁修好了。周二又安全了?!睕]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誰。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陸深的工坊里,空氣中彌漫著雪松木被切割時清冽的香氣和溫暖的塵埃。
陸星辰盤腿坐在工作臺上,正給一只穿著雨靴的劍龍涂色?!鞍职?,”他頭也不抬地問,
“我們還會再見到晴阿姨嗎?”陸深用刨子推過一塊木板,木屑如浪花般翻卷?!斑@,
恐怕要取決于她自己了。”“她的笑不一樣了,”陸戳星辰說,“不是那種客氣的笑。
是真心的?!标懮畹淖旖?,勾起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真心的笑容,是很稀有的。
”“那我們應(yīng)該幫她留住它?!标懮顩]有立刻回答。他仔細(xì)地刨平了木板的邊緣,
工具發(fā)出令人心安的“沙沙”聲?!坝袝r候,星辰,最好的幫助,就是把門打開,
讓別人自己走進來?!薄翱墒?,她不走路?!标懶?..辰直白地說。陸深抬起頭,
兒子的這句話,天真,卻又沉重得讓他無法回避?!澳敲?,或許最好的幫助,
就是確保她想走的那條路,是平坦通暢的?!蹦莻€周六,路是通暢的。
當(dāng)慕晴滑著輪椅進入“陸木工坊”時,那股混雜著松木、清漆和汗水的氣味,
像一個她等待已久的擁抱,將她溫柔地包裹。陸星辰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她,
驚喜地叫道:“你來了!”他跑過來,腳上的雨靴一黃一藍(lán),不匹配,手里拿著一張畫。
“我畫的!這是我們在聽雨軒,但是蠟燭變成了一艘火箭飛船!”慕晴接過那張畫,
看著畫上歪歪扭扭卻充滿想象力的火箭,和它噴射出的五彩紙屑尾焰,真心實意地笑了。
“我很喜歡。這可比原來的蠟燭棒多了。”陸深從一張半成品的桌子后走出來,
手上還沾著木屑。“沒想到你周六會來?!薄拔蚁雭砜纯?,”她說,
嘴角的笑意也變得勇敢起來,“看看那些‘不再勇敢的角落’,是如何被修好的。
”他用一塊布擦了擦手?!斑@邊請。”他領(lǐng)著她穿過擺滿了各式工具和半成品的工作臺。
他指著一塊色澤溫潤的紅褐色木板說:“這是櫻桃木。性子很倔,但只要你贏得了它的信任,
它就會用溫暖回報你?!蹦角缬弥讣饣^那細(xì)膩的木紋?!跋袢艘粯印?/p>
”陸深的目光與她交匯了一瞬?!皼]錯,像人一樣。”在工坊的深處,
他向她展示了一把還未完工的搖椅骨架?!斑@是楓木。有耐心,不介意等待,
直到成為它命中注定的樣子?!蹦角鐡崦鍪止饣幕《??!八芊€(wěn)?!薄胺€(wěn),
是一種被低估的美德,”陸深說,“人人都追求驚艷,直到被驚艷所拋棄?!彼痤^,
望進他的眼睛里?!澳悄隳??你追求什么?”“我追求誠實?!彼柫寺柤?,“誠實,
比什么都長久。”后來,當(dāng)陸深和陸星辰繼續(xù)工作時,慕晴就坐在一只倒扣的木箱上。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對他們講述自己十二歲時第一次參加游泳比賽的經(jīng)歷。
“當(dāng)時我緊張得快要哭出來,直到教練對我說:‘孩子,水是不會評判你的身材的。
它只會誠實地映照出,你游動的姿態(tài)?!标懶浅桨欀∶碱^問:“所以,你和水是好朋友?
”“我們曾經(jīng)是,”她輕聲說,“現(xiàn)在也還是。只是,我們不常聯(lián)系了。
”陸深不經(jīng)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雖快,卻捕捉到了一切。“好朋友,是會等的。
”那天下午,當(dāng)她離開時,夕陽將整個工坊染成了一片溫暖的金色。陸深送她到門口。
“你知道嗎,”他說,“楓木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長成最堅固的樣貌。人們總是想催促它,
結(jié)果得到的,卻是一些輕易就會折斷的東西?!彼纤哪抗??!拔覀?,還在談?wù)撃绢^嗎?
”他的笑容里,帶著一絲了然的狡黠。“也許,不是了。
”陸星辰從里面揮著手大喊:“周二見!或者周一!或者都見!”慕晴滑入街道,
身后傳來鋸子和笑聲,像溫柔的退潮。直到轉(zhuǎn)過街角,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笑容,
一直沒有消失。是那種真心的,發(fā)自肺腑的笑容。而在她身后,
那個充滿了雪松和新生氣息的工坊里,一個男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心里想著路。有些路,
需要你去建造;有些路,需要你去清掃;而還有些路,你只需靜靜地在旁邊守候,
直到有人準(zhǔn)備好,踏上它。慕遠(yuǎn)山的書房位于慕氏集團總部的頂層,四十一樓。
那是一座用權(quán)力和寂靜構(gòu)筑的圣殿,巨大的玻璃幕墻讓整座城市都顯得渺小而馴服。
他的總法律顧問,方律師,
將一個薄薄的牛皮紙袋放在那張寬得能降落小型飛機的胡桃木辦公桌上。“慕董,
您要的資料,都在這里了。過程很隱秘?!蹦竭h(yuǎn)山?jīng)]有坐下。他打開紙袋,動作精準(zhǔn)而冷漠,
像個準(zhǔn)備動刀的外科醫(yī)生。里面是幾張照片——一座樸素的木工坊,
幾份顯示資金緊張的銀行流水,一份客戶名單,大多是些本地的小餐館和一個碼頭。然后,
一頁資料讓他停頓了片刻。照片上,一個穿著雨靴的小男孩咧著嘴笑,
一個男人手搭在他的肩上。兩人身上都沾滿了木屑,坦然地看著鏡頭,仿佛不是被偷拍,
而是被生活恰好地記錄了下來。“陸深,”方律師在一旁解釋道,“妻子早逝,
獨自撫養(yǎng)一個六歲的兒子。工坊的現(xiàn)金流有季節(jié)性問題,但沒什么不正常的。
只是……他的貸款有點多?!薄百J款,就是軟肋的另一種說法。
”慕遠(yuǎn)山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霸谀氖澜缋锸牵狈铰蓭熁卮?,“在他的世界里,
那是讓燈繼續(xù)亮著的方法。”慕遠(yuǎn)山翻過一頁?!叭似啡绾危俊薄帮L(fēng)評很好,”方律師說,
“碼頭的老板說,他是個‘可以把名聲托付給他’的人。幾家餐館的老板也說,
他從不拖延工期,手藝扎實?!蹦竭h(yuǎn)山合上了文件?!拔也皇腔ㄥX請你來給我念推薦信的。
”“您是花錢請我來告知真相的,”方律師語氣平穩(wěn),“而那,就是真相?!蹦竭h(yuǎn)山的目光,
再次落在了那張父子合照上?!八臀遗畠?,在做什么?”“聊天,喝茶,”方律師說,
“還和那個孩子一起,搭了個書架。”慕遠(yuǎn)山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
“她拒絕我所有的晚宴和會面,卻和一個木匠有說有笑。”方律師直視著他的老板:“慕董,
我想,她是在和自己和解。那個男人,只是恰好沒有擋在她和解的路上。
”慕遠(yuǎn)山的手在文件袋上空懸停片刻,最終還是收了回來?!耙砸患业谌阶稍児镜拿x,
起草一封函,”他命令道,“告知他最大的那個客戶,
與一家存在‘安全生產(chǎn)隱患’、正在接受‘非正式調(diào)查’的工坊合作,
可能會對他們的品牌聲譽造成不良影響。建議他們‘審慎考慮’?!狈铰蓭煕]有動。
“接受誰的‘非正式調(diào)查’?”“任何能讓他們感到害怕的人,”慕遠(yuǎn)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一封措辭得當(dāng)?shù)泥]件,就是一場風(fēng)暴?!狈铰蓭熜⌒囊硪淼卮朕o:“慕董,
您這是在把謠言當(dāng)武器。這種武器,一旦出手,傷到的可能不止一個目標(biāo)。
”慕遠(yuǎn)山終于坐下,雙手交叉成塔狀,像個正在禱告的信徒?!耙蛔し粴Я?,
可以用錢再建,”他說,“但一個人的生活毀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是在保護我的女兒。
”方律師停頓了片刻?!盎蛘?,是在保護您自己,免受那些您無力修復(fù)的東西的傷害。
”慕遠(yuǎn)山的眼神冷若冰霜?!白龊媚愕墓ぷ鳎铰蓭??!薄笆恰!狈铰蓭燑c點頭,
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在門口,他停下腳步,輕聲說:“我第一次見到慕晴小姐時,她才十歲。
她給了我一顆大白兔奶糖,說我的領(lǐng)帶讓我看起來嚴(yán)肅,但很善良。慕董,
她需要的不是護城河,而是一座橋?!薄皟?yōu)秀的律師,從不說教?!薄暗葠鄣母赣H,
會傾聽?!狈铰蓭熣f完,輕輕帶上了門。與此同時,城那頭的陸木工坊里,
陸深正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握手。男人叫鮑爾斯,是一家大型連鎖咖啡品牌的采購總監(jiān)。
“陸先生,我們很欣賞你的設(shè)計理念,”鮑爾斯說,“我們新的海濱旗艦店,
正需要這種‘真實感’?,F(xiàn)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這個,木頭,手作,有人情味。
讓他們感覺自己買的不是咖啡,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标懮钚α诵Γ骸澳绢^,
可比很多生活態(tài)度都更懂禮貌?!滨U爾斯公式化地笑了笑?!肮て诤芫o張,四周之內(nèi),
能完成嗎?”陸深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日程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