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初中那天我爺給我買了件新衣服,古馳的童裝,兩千多,像某種無聲的宣告。布料摸著很有質(zhì)感,帶著一股嶄新的味道。我把它套在身上,對著浴室布滿水漬的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頭發(fā)被水打濕勉強梳順,眼神卻像蒙著隔夜的霧氣,怎么也聚不起焦距。腦海里閃過羅賓,那個在背叛廢墟中重建羈絆的女人。沉默,堅韌。或許我也能。或許這里,能洗刷掉小學那沉默的情感。
新學校,白色的教學樓墻面在陽光下刺目反光,像一個過度曝光的夢境。走廊里人聲鼎沸,腳步聲、叫喊聲、拉桿書包輪子的噪音混雜著青春期特有的汗味和洗衣液的氣息,撞在光滑冰冷的瓷磚墻面上,反彈回來,形成令人頭暈?zāi)垦5穆暲虽鰷u。我背著書包,新T恤的標簽?zāi)Σ林箢i皮膚,很快就開始感到一種細密的、令人煩躁的刺癢,我有點緊張。
找到初一(三)班,推開門。喧鬧聲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瞬,幾十道目光——好奇的、冷漠的、審視的——瞬間聚焦過來,又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絨毛,迅速飄開。我低著頭,目光掃過貼在各式椅背上的名字標簽,最終停留在靠窗倒數(shù)第二排——花虹。剛拉開椅子坐下,一股陳舊木頭和被陽光曬過的灰塵的味道鉆進鼻腔。目光下意識地、帶著某種不祥的預(yù)感飄向后排角落。
心臟驟然停跳,隨即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沉墜下去。 趙宇。他歪坐在最后一排,正和一個高個子男生嬉笑著。就在我看過去的瞬間,他仿佛有感應(yīng)般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我。嘴角咧開,沖我揚了揚下巴,一個無聲卻極具侵蝕性的笑容。新T恤的領(lǐng)口突然變得像絞索,緊緊勒住了咽喉。羅賓的影子,連同那點微弱的、對新生的幻想,“啪”一聲,碎成了粉末。陽光穿透巨大的窗戶,在被陽光照射的桌面上投下刺眼的光斑,灼烤著視網(wǎng)膜,但我的心卻一陣陣的發(fā)冷。
開學初的幾天,像一場心照不宣的默劇。大家都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保持著疏離的客氣,交談簡短,笑容謹慎。
我試著跟同桌搭話。一個戴黑框眼鏡、嘴唇總是抿得很緊的男生?!笆罴佟磰W運會了嗎?”我問,聲音很小。 他側(cè)過頭,鏡片后的眼睛掃了我一眼,沒有任何情緒,喉嚨里滾出一個模糊的“嗯”,隨即轉(zhuǎn)回頭,手指用力地捻著書頁邊緣。那個“嗯”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吝嗇得難以泛起。
前排的女生在削鉛筆,卷筆刀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嚓嚓”聲。我猶豫了幾秒,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椅背?!澳芙鑹K橡皮嗎?”她動作不停,只是反手從筆袋里摸索出一塊棱角磨損的白色橡皮,頭也不回地遞過肩來。指尖短暫地觸到她微涼的手背,她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橡皮落在掌心,帶著一點殘留的體溫和明顯的疏離?!爸x謝?!蔽艺f,聲音輕得被卷筆刀的噪音輕易吞噬。她沒有回應(yīng)?!班赅辍甭曇琅f,像刻在空氣里的劃痕。
趙宇暫時沒有動作。但那種被盯梢的感覺如影隨形。課間、放學到校門,偶爾不經(jīng)意地回頭,總能撞上他投來的視線——玩味的、評估的,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悠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無形的壓力,像一片低氣壓云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降下暴雨。
真正的孤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緩慢而堅定地擴散、蔓延。
不知是誰,課間在嘈雜中問了一句:“哎趙宇,你跟那個……花虹,以前認識?” 趙宇的聲音不高,卻在瞬間吸引了周圍幾雙耳朵。他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帶著刻意的腔調(diào):“哦,小學同學。挺‘有意思’的一個人?!彼貜娬{(diào)了“有意思”,尾音拖長,眼神瞟向我,帶著一種莫名的暗示。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意義不明的竊笑,伴隨著迅速交換的眼色。
“有意思”。 這個詞像一道無形的結(jié)界,瞬間將我隔離在外。我好似被宣判了。從此,教室的空氣在我周圍凝結(jié)成冰。小組討論,無論分到哪一組,我都像一件被遺忘在角落的舊物。他們熱烈地爭論、分工、涂寫,聲音和動作在我身邊流暢地劃過,形成一個將我徹底排除在外的活水結(jié)界。我坐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一道淺淺的劃痕,聽著那些與我無關(guān)的討論,感受著一種清晰的、被真空包裹的窒息感。
排隊打飯更是公開的放逐。長長的隊伍緩緩移動,只要我站定在某處,前后左右仿佛有無形的斥力,立刻空出一個尷尬的、半徑一步有余的“無人區(qū)”。周圍的人下意識地挪開腳步,眼神回避。
疫情期間要求保持一米間距,對我而言,竟成了唯一的喘息空間——終于不用再費力地、充滿挫敗感地去嘗試靠近任何人。我那靠窗的角落座位,連同周圍那一米見方的空地,徹底淪為了一座漂浮在喧囂人海中的孤島。孤島之外,是與我無關(guān)的世界。
即使困在孤島,也曾伸出過微弱的觸須,企圖連接真正的陸地。
有個女生,總在課間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封面包著素凈的書皮。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低垂眼眸,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暈。某天,課間嘈雜再次涌起時,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幾乎耗盡所有力氣的勇氣,聲音微微發(fā)顫地問:“那本書……好看嗎?” 她抬起頭,目光從書頁上方投過來,帶著被打擾的茫然??戳宋掖蟾艃擅腌?,似乎才辨認出我是誰。然后,輕輕地、不帶任何溫度地吐出兩個字:“還行?!彪S即,像完成了某種必要的應(yīng)答程序,目光迅速落回書頁,重新沉入她自己的世界。那兩個字輕飄飄的,像兩片枯萎的落葉,落在冰冷的孤島上,瞬間被風吹走。我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感到一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指尖冰涼,好困。
也曾有過一絲微小的波瀾。一個坐在前排、成績平平的男生,課間扭捏地蹭過來,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眼神躲閃?!澳莻€……花虹,借……借我數(shù)學作業(yè)抄抄行嗎?昨天沒聽懂……”他的聲音帶著窘迫和期待。 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辨認的暖流滑過心底。像黑暗里閃過的微弱光源。也許……這是一個信號?一種微弱的連接?我?guī)缀跏橇⒖?,從書包里抽出作業(yè)本遞給他,動作甚至帶了點急切。 “謝謝啊!”他一把抓過,臉上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迅速回到座位,埋頭奮筆疾書。那點微弱的暖流似乎隨著他的笑容擴大了一點。 幾分鐘后,抄完了。他走回來,把作業(yè)本“啪”地一聲放回我桌上,動作干脆利落?!斑觯€你?!比缓螅D(zhuǎn)身就走,沒有多余的眼神,沒有多余的話,就像歸還一件從儲物柜借出的普通物品。那點剛剛升起的暖意瞬間凍結(jié)、碎裂,化作冰錐刺進胸腔。原來,真的只是一次純粹的“抄寫”。作業(yè)本躺在桌上,封面殘留著他指尖的汗?jié)n——好惡心。我默默把它收回書包。孤島依舊孤島,連短暫的訪客都沒有。
其實我那段時光,并非絕對的黑暗。還有兩盞微弱的燈,隔著屏風,透進來一點模糊的光暈。
語文老師姓陳,頭發(fā)花白,戴著老式的圓框眼鏡,鏡片很厚,總愛扶著鏡腿看人。她是特級教師,講課慢條斯理,帶著一種舊書卷的溫潤氣息。她似乎注意到角落里這個沉默的影子。課堂上,她常會點我名:“花虹同學,這句話你怎么理解?” 我猝不及防地站起來,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涌上臉頰和耳朵,嗡嗡作響。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十道目光聚焦過來,帶著好奇或漠然。我能感覺到趙宇方向投來的玩味視線。 陳老師也不催促,只是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我,眼神平和,帶著一種古老的耐心。“沒關(guān)系,”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寂靜,“坐下再想想。讀書貴在思考,不在急于作答?!蹦恰皼]關(guān)系”三個字,像一小塊溫熱的布,短暫地敷在冰冷的尷尬上。我低著頭坐下,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掌心全是汗。那點微光,帶著暖意,卻照不亮我深重的局促。
英語老師年輕些,姓李,短發(fā),顯得很干練。她要求嚴格,眼神銳利,課堂上總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感。但批改作業(yè)時,她會在我的本子上畫一個小小的、簡陋但清晰的笑臉,旁邊用紅筆寫著“Keep trying!”(繼續(xù)努力?。?。那笑臉和英文批語,像沙漠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刻在石頭上的標記,證明曾有人路過此地,知曉你的存在??擅慨斣谧呃壤镉鲆娝?,想鼓起勇氣打個招呼,嘴巴就像被粘住了。目光一接觸她詢問的神色,便觸電般躲開,脖子僵硬地轉(zhuǎn)向一邊,腳步匆匆加快。內(nèi)心的高墻,早已厚得連這點微光也難以真正透入。
最日常的折磨是上廁所。學校規(guī)定課間上廁所需要舉手請示老師。那只舉起的手,在死寂的課堂上,仿佛有千斤重。手臂僵硬,指尖冰涼。每當鼓起一點勇氣,準備抬起胳膊,腦海里就炸開無數(shù)的目光——趙宇嘲諷的嘴角,周圍同學漠然的臉,老師掃視過來的視線……那無形的重量壓得手臂抬不起來。只能忍著。小腹繃緊,膀胱酸脹,注意力被生理需求撕扯得粉碎。時間被拉得黏稠漫長,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直到下課鈴聲如同天籟般驟然響起,才如同離弦之箭,沖出教室,奔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背后好似會傳來幾聲含義不明的嗤笑。生理的窘迫解除了,但精神上被扒光暴露的羞恥感,久久不散,這是我每天都要經(jīng)歷的挑戰(zhàn)。
關(guān)于我的手…那件事發(fā)生在初一下學期,一個陰沉的下午。空氣里飄著細雨,地面濕漉漉的泛著冷光。剛上完一節(jié)悶得發(fā)慌的地理課,那個老師是最不負責任的,我懶得聽,那個老師也不屑于給好學生之外的人講。
下課后,我起身去廁所。走廊里人不多,濕冷的空氣帶著騷味。解決完,拉開隔間門出來洗手。冰涼的自來水沖在手上,帶來短暫的清醒。
剛走到廁所門口,陰影里突然閃出幾個人,擋住了去路。為首的是趙盛,他很胖,像一堵移動的肉墻,臉上帶著青春期特有的橫肉,像良子。他身后跟著趙宇和另外兩個經(jīng)?;煸谝黄鸬哪猩?。廁所里昏暗的燈光在他們臉上投下不懷好意的陰影。 “喲,這不是花虹嗎?”張強堵在門口,聲音帶著戲謔,“聽說你小學挺牛逼的???” 我搖搖頭,喉嚨發(fā)緊,想從他身邊擠過去。他猛地橫跨一步,像座山一樣擋得更嚴實。一股濃烈的汗味和廉價洗發(fā)水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 “急什么?聊聊唄?!彼种煨Γ劬Σ[成一條縫。 “讓開?!蔽衣曇粜〉诫y以讓人聽到,帶著自己都厭惡的顫抖。 “不讓,你能咋地?”張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變得兇悍。我想推開他,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左手。力道極大,像鐵鉗瞬間收緊!被擠壓的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靶W裝得跟個人似的,現(xiàn)在裝不下去了?” 屈辱和恐懼夾雜著一點無用的憤怒!我本能地想掙脫,右手去掰他的手指。但他的力氣太大了,手指像鋼箍一樣紋絲不動。另外幾個男生圍了上來,臉上掛著看好戲的表情。趙宇抱著胳膊靠在墻上,嘴角噙著那抹熟悉的、令人惡心的笑。 “松開!”我用盡力氣掙扎,手腕像要被捏碎,額頭上滲出冷汗。 “沒吃飯???勁這么???”張強獰笑著,非但沒松,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緊!鉆心的疼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幾乎要叫出聲來。但喉嚨像被堵住了,只有急促的、嘶嘶的喘息。巨大的羞恥感壓倒了疼痛——不能叫!不能讓更多人看到!不能讓他們更得意! 他攥了大概十幾秒,也許是幾十秒,時間在劇痛中失去了刻度。終于,他猛地松開手,像丟掉一塊抹布?!罢嫠麐寷]勁。”他甩了甩手腕,仿佛剛才捏了什么臟東西,臉上滿是鄙夷和不屑。然后幾個人哄笑著揚長而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
我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得像要掙脫胸腔。左手發(fā)脹,火辣辣地疼,更可怕的是無名指,一種奇怪的、深層的鈍痛和麻木感從指關(guān)節(jié)蔓延開來。我勉強活動了一下手指,還好,能動。強忍著眼淚和喉嚨里的哽咽,低著頭,飛快地沖回教室。沒告訴任何人。告訴誰呢?老師?他們會信嗎?后續(xù)呢?我不知道,可能只會引來更瘋狂的報復(fù)。告訴爺爺?我不想再看到他那種“不能被人小看”后沉默的臉,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如此的不堪。過了會,疼痛慢慢減輕,手的紅腫也消退了。我以為沒事了,只是一次普通的欺負。像以前無數(shù)次一樣,忍過去,就過去了。
直到后來……
半個月后,疫情,學校停課,轉(zhuǎn)入網(wǎng)課。最初幾天,竟有一種奇異的解脫感。不用面對教室里的目光,不用經(jīng)歷走廊里的提心吊膽,不用為舉手請示上廁所而煎熬。家里成了絕對安全的堡壘。 我前所未有地“認真”起來。攝像頭和麥克風一直保持關(guān)閉狀態(tài)。作業(yè)總是前幾個提交,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對著冰冷的屏幕敲字提問或回答,比在教室里開口說話容易一百倍。沒有目光的壓力,沒有身體的暴露感。我可以是屏幕后面任何一個認真學習的影子。 陳老師(語文)在班級群里公開表揚了我?guī)状危骸盎ê缤瑢W作業(yè)完成及時,態(tài)度認真?!?看著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和表揚的字句,一股微弱的暖流涌過心頭,甚至帶著一絲隱秘的得意。隔著屏幕,她似乎能看到一個真正的、努力的我了?也許……這是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然而,微光很快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滅。網(wǎng)課進行半個月后,學校要求晚自習必須開啟攝像頭進行“晚自習”。通知下來那一刻,我如同被判了死刑。 第二天晚自習前,我坐在電腦前,渾身冰涼。鼠標指針懸在“開啟攝像頭”的按鈕上,像懸在懸崖邊。深呼吸,再深呼吸,指尖顫抖著點了下去。屏幕上瞬間彈出一個小小的窗口,映出我自己的臉——蒼白、疲憊、眼底帶著濃重的陰影,頭發(fā)因為焦慮被抓得有些凌亂。這張臉!如此陌生,如此……難看。像一張曝光的底片,清晰地呈現(xiàn)著所有不想被看見的細節(jié)。 趙宇、張強……他們也在線上嗎?他們會截圖嗎?會發(fā)到他們的群里嘲笑嗎?“看那個娘炮的衰樣!”“在家憋得更像鬼了!” 腦海里瞬間塞滿了各種惡意的猜測和幻聽。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手心全是冷汗。屏幕上自己的影像仿佛一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恥辱標記。
“花虹同學,請打開麥克風回答一下這個問題?!庇⒄Z老師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 我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點擊關(guān)閉麥克風按鈕,又在對話框里飛快地打字:“老師,麥克風壞了?!薄皵z像頭也卡住了?!?顫抖的手指敲下蒼白無力的借口。 幾次之后,借口變得難以為繼。巨大的焦慮和恐慌吞噬了那點短暫的“認真”。我開始找各種理由請假:“網(wǎng)絡(luò)不穩(wěn)定”、“電腦故障”、“身體不適”。最后,干脆直接關(guān)掉設(shè)備,徹底消失在虛擬課堂之外。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安全堡壘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囚籠。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房間的陰影里,像受傷的野獸退回洞穴。
網(wǎng)課世界的崩塌,催生了新的依賴。游戲成了唯一的慰藉,轟鳴的槍炮聲、炫目的技能光效能暫時讓我忘記了現(xiàn)實的沉寂。 就是在某個深夜的副本里,認識了阿澈。他的游戲角色名字很酷,操作犀利,意識一流。我們配合默契得驚人,一個信號,就能領(lǐng)會對方的意圖。打了幾次副本后,他發(fā)來好友申請,附帶一個可愛的貓咪表情。我們在游戲內(nèi)置語音里聊了起來。 他的聲音很有活力,帶著點少年的清亮,語速很快,喜歡聊新番、聊游戲攻略、吐槽生活里的瑣事。網(wǎng)線仿佛一道神奇的屏障,隔絕了所有現(xiàn)實的壓力。在這里,沒有趙宇,沒有張強,沒有那些審視的目光,沒有難以溝通的家庭。我甚至可以……重新定義自己。
“紅紅,你聲音真好聽,是南方人嗎?”一天晚上,他忽然發(fā)消息。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針扎了一下。剛才因為一個默契配合而興奮的語調(diào)瞬間卡住。我的聲音……細,輕,像他說的“好聽”?還是像小學、初中那些人嘲笑的“娘”? “咳……不是,”我趕緊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更低沉一點,笨拙地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剛才說的那個新副本BOSS機制……” 他好像沒在意,順著新副本的話題繼續(xù)聊了下去。但我心里那點隱秘的恐慌卻久久不散。為了維持這份得來不易的、虛假的溫暖和安全,我任由他默認了“紅紅”這個女性化的稱呼,默認了他想象中的“女孩”身份。每次他夸我“厲害”、“聲音好聽”、“性格可愛”,心里都像吃了口糖葫蘆,先是甜膩,后是酸澀,一半是貪戀這份虛幻的認可和依賴,一半是深不見底的心虛和恐懼。這份建立在謊言之上的聯(lián)結(jié),像一支強效卻有毒的氧氣瓶,短暫地維持著呼吸,卻讓靈魂在更深的地方緩慢中毒。它像我給張林木的巧克力,像李梅想吃的辣條,是我在窒息世界里抓住的任何一點點可能的空氣,哪怕這空氣并不純凈。
虛幻的支撐終究無法承載現(xiàn)實的重量。沉溺游戲和阿澈,代價是作業(yè)的徹底荒廢和知識的嚴重斷層。網(wǎng)課結(jié)束,回到線下實體課堂的那天,像赤身裸體被扔到大街上。 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倒數(shù)第九。鮮紅刺眼的數(shù)字刻在成績單上。 語文陳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她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看著我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溫和鼓勵,而是濃重的失望和一種沉重的“恨鐵不成鋼”。 “花虹,”她的聲音透著疲憊,“為什么會這樣?網(wǎng)課期間你不是表現(xiàn)很好嗎?老師以為你終于……” 后面的話我都沒聽清。只覺得辦公室明亮的燈光刺得眼睛生疼,窗外樹影搖晃得令人眩暈。她失望的眼神像烙鐵燙在心上。解釋?如何解釋?說攝像頭像刑具?說游戲才是避風港?說我在網(wǎng)上假扮女生尋求安慰?每一個字都難以啟齒。我低著頭,盯著瓷磚地板的縫隙,大腦空白。喉嚨哽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沉默,是我唯一的防御機制。
英語李老師也找我談了。她翻著我?guī)缀蹩瞻椎淖鳂I(yè)本,指著上面大片大片的空白,語氣嚴厲:“為什么?我需要一個理由?!?理由?我張了張嘴,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畫面:張強獰笑的臉,攝像頭里自己蒼白的影像,阿澈發(fā)來的可愛表情包……最終,只化作更深的沉默。“沉迷了?”她看著我的樣子,最終嘆了口氣,沒再追問。那聲嘆息,比斥責更讓人難受。
班主任很討厭。我的座位被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傳說中的“無風帶”。前后左右都是所謂的“差生”,空氣里彌漫的辣條味、汗味和對未來的滿不在乎。講課聲從遙遠的講臺傳來,但卻像是隔了層塑料膜,模糊不清,無法理解。數(shù)學公式、英語單詞、歷史事件……全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符號亂碼。坐在那里,僅僅是維持坐著的姿勢,就耗盡了所有精力。身體僵硬,大腦如同塞滿了滾燙的、無序的沙粒,每一次轉(zhuǎn)動都帶著摩擦后的鈍痛和灼燒。周圍同學的低語、翻書聲、咳嗽聲……都化作了刺耳的噪音,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眼睛。眼前的世界開始晃動、扭曲,屏幕上的雪花點瘋狂閃爍又熄滅。黑板上的字跡在視野里溶解、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