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
敲門聲在死寂的走廊里空洞地回響,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褻瀆。
門內(nèi),一片寂靜。
伍陽的心沉了下去。難道里面沒人?或者……他正想再敲一次。
“沙……沙沙……”
一陣細微的、如同粗糙砂紙摩擦地面的聲音從門后傳來。緊接著,是緩慢的、拖沓的腳步聲,正向著門口靠近。那聲音沉重而黏膩,仿佛移動的不是腳,而是某種濕滑的重物在地板上被艱難地拖動。
伍陽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再次抵住了冰冷的墻壁。
門內(nèi)傳來門鎖被撥動的咔噠輕響。
厚重的金屬門,無聲地、緩緩地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隙。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般猛地從門縫里涌了出來,瞬間淹沒了伍陽。那氣味像是擱淺腐爛數(shù)月的海魚尸體,混雜著濃重的碘酒和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反差。
門縫后,一片深沉的、幾乎不透光的黑暗。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亮著。
渾濁、布滿黃翳的眼白,中間是兩點針尖般細小、閃爍著非人幽光的瞳孔。那瞳孔沒有焦點,卻又像是死死地鎖定了門外的伍陽。
眼睛緩緩下移。
一張臉從門縫的陰影里探出些許。那幾乎不能稱之為一張人類的臉。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濕漉漉的灰綠色,像覆蓋著一層黏膩的海藻。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這皮膚上密密麻麻地覆蓋著一層細小、堅硬、半透明的鱗片!這些鱗片大部分是灰綠色的,但邊緣卻呈現(xiàn)出一種焦黑的、仿佛被燒灼過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翻卷起來,露出底下鮮紅的嫩肉,正滲出黃綠色的粘稠液體。鱗片間隙,可以看到皮膚在病態(tài)地、緩慢地蠕動著。
那東西的嘴微微張著,露出稀疏發(fā)黑的牙齒和深紫色的牙齦。沒有聲音發(fā)出,只有粗重、帶著濃重濕氣的喘息,一股股帶著腥臭的白霧噴在冰冷的空氣里。
伍陽的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沒有當(dāng)場嘔吐出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在下一秒被凍結(jié)。他幾乎要立刻轉(zhuǎn)身逃跑,逃離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
但就在這一刻,走廊盡頭,那個沉寂的廣播喇叭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
依舊是那個冰冷的、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女聲,音量卻比上次更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的意味,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打在伍陽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重復(fù)核心規(guī)則:規(guī)則一:治好你的病人。規(guī)則二:保持良好的病院氛圍。請主治醫(yī)師伍陽,履行職責(zé)。請主治醫(yī)師伍陽,履行職責(zé)?!?/p>
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反復(fù)回蕩,像催命的符咒。
“履行職責(zé)…履行職責(zé)…”
那雙布滿鱗片的臉上的細小瞳孔,在廣播響起的瞬間,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那渾濁的、非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伍陽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牢牢地釘在他臉上。布滿鱗片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一種如同老舊風(fēng)箱漏氣般的嘶啞氣音:
“醫(yī)…生…?”聲音干澀、扭曲,帶著濃重的濕意,“…癢…痛…燒…好痛啊…醫(yī)生…”
它那只同樣覆蓋著細小鱗片和粘液的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門縫的陰影里伸了出來。那只手枯瘦如柴,指關(guān)節(jié)異常粗大,指縫間似乎粘連著半透明的蹼狀物。它指向自己脖頸下方一塊鱗片脫落最嚴重、正不斷滲出黃綠色膿液、邊緣焦黑翻卷的潰爛區(qū)域。那潰爛處散發(fā)出的腥臭更加濃烈。
“治…治好我…”嘶啞的氣音帶著一種非人的執(zhí)著和…渴求,“…求你…醫(yī)生…規(guī)則…治好…”
廣播的余音還在冰冷的空氣中震顫:“履行職責(zé)…履行職責(zé)…”
伍陽的思維在極度的恐懼和荒謬的規(guī)則逼迫下幾乎停滯。治好?怎么治?用什么治?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四周,絕望地尋找任何可能被稱為“治療工具”的東西??帐幍淖呃?,慘白的墻壁,緊閉的門……藥房!鎖著的藥房!
藥房!那個散發(fā)著濃烈腐臭的地方!里面或許有……藥品?
求生的本能和規(guī)則帶來的無形重壓,如同兩只巨手,推著他做出決定。他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向走廊盡頭那扇掛著巨大銹鎖的藥房鐵門。他沖到門前,雙手抓住那把冰冷、沉重的掛鎖,用盡全力拉扯、搖晃!鎖鏈和門把手撞擊,發(fā)出哐啷哐啷的刺耳噪音,在寂靜的走廊里瘋狂回蕩。
“打開!打開?。 彼麕缀跻缓鸪鰜?,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只發(fā)出破碎的氣音。鐵門紋絲不動。那股濃烈的、如同腐敗海鮮內(nèi)臟的腥臭氣息從門縫里源源不斷地涌出,熏得他頭暈?zāi)垦!?/p>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機括彈開的脆響,從他緊握著掛鎖的掌心傳來。
那把銹跡斑斑的巨大掛鎖,鎖芯處,竟然自己彈開了!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伍陽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鎖,開了?沒有鑰匙?是巧合?還是……某種無形的意志?廣播的催促聲仿佛還在耳邊轟鳴。他不敢細想,顫抖著手抓住掛鎖,用力一拽。沉重的鎖鏈嘩啦一聲垂落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立刻被那濃烈的腐臭嗆得咳嗽),用力推開了沉重的鐵門。
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藥房內(nèi)部一片漆黑。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臭如同實質(zhì)的墻壁迎面撞來。伍陽摸索著墻壁,指尖觸到一個冰冷的開關(guān)。他用力按下。
“啪嗒?!?/p>
頭頂一盞昏黃的燈泡閃爍了幾下,掙扎著亮起,投下微弱、搖曳的光暈。光線所及之處,景象讓伍陽的血液幾乎凝固。
藥房內(nèi)部空間不大,但異常雜亂??繅κ菐着怕錆M厚厚灰塵的空架子,許多格子空著。地上散亂地丟棄著一些空藥瓶、破碎的玻璃安瓿、被撕開的、字跡模糊的紙盒。墻角堆積著一團辨不清原貌的、深色的、腐爛的有機物,濃烈的腐臭正是來源于此,像是被遺忘已久的海產(chǎn)垃圾。
然而,吸引伍陽目光的,是房間中央一張同樣骯臟的鐵皮桌子。桌子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深棕色的玻璃小瓶。瓶身上貼著一張標(biāo)簽,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發(fā)黃,但還能勉強辨認出核心內(nèi)容:碘酊。旁邊,還散落著幾團沾著深褐色污漬的、同樣落滿灰塵的脫脂棉球。
碘酒?治療皮膚感染?
伍陽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瓶碘酒上。這……這是唯一的“藥品”?這難道就是……“治療”那位鱗片
病人的工具?用碘酒涂抹那些潰爛、焦黑的鱗片?這想法本身荒謬絕倫,充滿了褻瀆和不祥的預(yù)感。但廣播的催促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規(guī)則一:治好病人!規(guī)則二:保持良好氛圍!他沒有選擇!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玻璃瓶身,猛地將它抓起。又胡亂地抓起一團相對干凈的脫脂棉球。冰冷的瓶子攥在手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不敢再看墻角那堆腐爛物,轉(zhuǎn)身沖出藥房,砰地一聲將門帶上,仿佛要將那濃烈的腐臭和詭異的景象隔絕在外。
他幾乎是跑著回到了403門口。
門依舊虛掩著。那雙渾濁、布滿黃翳、瞳孔細小如針尖的眼睛,依舊在門縫后的黑暗中幽幽地盯著他。看到他回來,尤其是看到他手中緊握的碘酒瓶,那雙眼睛里的非人幽光似乎閃爍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痛苦和某種扭曲期待的怪異情緒從中流露出來。
“醫(yī)生…藥…藥…”嘶啞的氣音帶著急切的渴望。
伍陽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他強迫自己推開那扇沉重的門,門軸發(fā)出無聲的旋轉(zhuǎn)。病房內(nèi)的景象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
病房比他的09號房更小,更壓抑。只有一張窄床,一個固定在墻上的小柜子。空氣污濁不堪,腥臭、碘酒味和一種陳年霉味混雜在一起。那“病人”佝僂著背,全身覆蓋著那層細小、濕滑的灰綠色鱗片,站在床邊,像一尊剛從深海淤泥里打撈出來的、扭曲的雕像。潰爛最嚴重的脖頸區(qū)域,膿液在昏暗中閃著微光。
“坐下?!蔽殛柕穆曇舾蓾硢?,幾乎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他努力維持著最后一絲屬于“醫(yī)生”的、搖搖欲墜的威嚴。
那布滿鱗片的身影順從地、動作僵硬地坐到了床沿上。它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伍陽手中的碘酒瓶,細小的瞳孔在幽暗中收縮成更小的點,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非人的渴望。
“燒…燒掉它…”它嘶嘶地低語,粘稠的唾液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燒掉那些臟東西…燒干凈…”
伍陽的手抖得厲害。他拔開碘酒瓶的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暫時壓過了腥臭。他用棉球蘸取了深褐色的液體,棉球立刻被浸透。他一步步靠近那坐在床沿的身影。距離越近,那股混合著腐爛和海洋的腥氣就越發(fā)濃烈,幾乎令人窒息。他能清晰地看到鱗片上覆蓋的粘液,看到潰爛處翻卷的焦黑邊緣和黃綠色的膿液在緩緩滲出。
他屏住呼吸,強忍著嘔吐的沖動,將蘸滿碘酒的棉球,顫抖著,伸向那脖頸處最嚴重的一塊潰爛。
就在冰冷的、飽含藥液的棉球即將觸碰到那片潰爛焦黑的鱗片皮膚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病人”一直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它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而尖銳的嘶鳴,像是痛苦,又像是……狂喜!布滿鱗片的臉?biāo)查g扭曲,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那針尖般的瞳孔驟然擴散!
嗤——!
一股濃烈到刺眼的白色煙霧,猛地從棉球接觸點升騰而起!伴隨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如同滾燙烙鐵灼燒生肉的恐怖聲音!滋啦啦——!
“呃啊——!” 那“病人”的身體劇烈地弓起,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混合著海獸咆哮的慘嚎!整個身體像通了高壓電般瘋狂地抽搐、扭曲!它覆蓋全身的灰綠色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濃烈的白煙和刺鼻的燒灼氣味中,迅速變深、變硬!顏色從灰綠轉(zhuǎn)為一種深沉的、如同海底礁石般的墨綠!原本細小的鱗片,竟在瘋狂地生長、疊加、增厚!邊緣變得銳利如刀!
它的頭顱在劇烈的抽搐中猛地向上揚起,脖子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骨骼錯位聲。那張覆蓋著鱗片的臉部輪廓,在升騰的白煙中發(fā)生著恐怖的變化!顴骨異常隆起,下頜骨向前、向下瘋狂拉伸、變形!皮膚撕裂,露出底下鮮紅蠕動的肌肉和迅速生長的、慘白的、如同深海魚類的骨刺!口鼻部位急速向前凸出、硬化,皮膚和鱗片瘋狂增殖、覆蓋……
短短幾秒鐘!
濃煙散開些許。
伍陽手中的棉球早已掉落在地,他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縮成針尖大小。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jié)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這超越人類理解極限的恐怖景象。
床上,或者說,床的位置上,哪里還有什么“老人”?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幾乎塞滿了狹窄床鋪的、令人作嘔的恐怖存在!
一顆巨大、扭曲的魚頭!覆蓋著厚重、深墨綠色、邊緣銳利如鋸齒的骨板狀鱗片!兩只渾濁、巨大、完全失去眼瞼的鼓脹眼球,像腐爛的燈泡鑲嵌在頭部兩側(cè),呆滯地、毫無生氣地對著天花板。一張裂開到耳根、布滿森白獠牙的巨口微微張開著,粘稠的、散發(fā)著濃烈海腥味的涎液正從參差的齒縫間不斷滴落,在骯臟的床單上積成一灘。魚頭的下方,勉強連接著一小截覆蓋著同樣墨綠鱗片、還在微微抽搐的、類人的軀干。那潰爛的脖頸處,此刻只剩下一個被灼燒得焦黑、邊緣還在冒著絲絲白煙的恐怖創(chuàng)口,深可見骨,但已不再流血,仿佛被瞬間“燒灼”封閉了。
整個病房里彌漫著濃烈的燒灼蛋白質(zhì)的焦糊味、刺鼻的碘酒味和那股源自深海的、令人窒息的腥臭。那巨大的魚頭怪物靜靜地躺在那里,只有布滿獠牙的口中,發(fā)出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渾濁的巨大眼球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最終,那非人的、毫無生氣的目光,定格在了面無人色、癱軟在墻角的伍陽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伍陽的大腦被極致的恐怖徹底塞滿,一片空白。他無法思考,無法呼吸,只能癱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或者說,釋放)出來的噩夢。
就在這時——
刺啦!刺耳的電流雜音再次撕裂死寂!
走廊的廣播喇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巨大音量!依舊是那個平板冰冷的電子合成女聲,但這一次,那聲音里竟然透出一種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歡快?如同節(jié)日慶典的司儀,用最機械的語調(diào)宣告著最恐怖的“喜訊”:
“通知!通知!熱烈祝賀!主治醫(yī)師伍陽,成功治愈403號病房病人!治療過程完美!病院氛圍評估:優(yōu)!繼續(xù)保持!請再接再厲!”
“重復(fù):熱烈祝賀!主治醫(yī)師伍陽,成功治愈403號病房病人!治療過程完美!病院氛圍評估:優(yōu)!”
“再接再厲!再接再厲!”
歡快!機械!巨大!
這聲音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伍陽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治愈”?“完美”?“氛圍優(yōu)”?他看著床上那巨大的、散發(fā)著死亡與深海氣息的魚頭怪物,又聽著廣播里那荒謬絕倫的“祝賀”,極致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要將他活活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