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官。世上想做官的人千千萬萬，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對進(jìn)士及第的我而言，
做官卻也不是一件多么難的事兒，通過“釋褐”即可。上古之時，物產(chǎn)不豐，
老百姓穿的是葛麻、獸毛織就的粗布短衣，以顏色名之為“褐”，
反過來說穿“褐”的也就是貧賤、卑賤的平頭老百姓，既然要當(dāng)官自然要脫去平民的衣服，
易之以官服——故而官員始任官職稱為“釋褐”。就大唐科考而言，
考取常科的士人只是有了“出身”，即做官的資格，還需經(jīng)過吏部的銓選方能正式授官，
吏部的銓選也被形象的稱為“釋褐式”。高官得做、駿馬得騎，腰纏萬貫、倚紅偎翠，
我輩凡俗之人無不希冀于此，世上俗人多如過江之鯽，面對官位自是趨之若鶩。
高宗麟德年間，有人統(tǒng)計內(nèi)外官闕，共有官位一萬八千八十五員，而當(dāng)時擁有“出身”，
即有資格得官者，已經(jīng)有十二萬余人，大抵總要八九個人爭一個官位。官額往往有限，
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貢士，以及薦舉、門蔭、辟署、吏員入官，
具有“出身”的人總是越積越多。官路壅塞怎么辦？考試唄！于是就有了“釋褐式”。
釋褐式每年十一月初一開始，由吏部主持。不同于科舉重文理，吏部考試則重“身言書判”。
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言辭辨正；三曰“書”，
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yōu)長。得隴望蜀之心，不獨(dú)漢光武帝有之，
我輩讀書人也是有的。只是未曾生逢亂世，不能追隨明主開創(chuàng)一代基業(yè)，
那自然只能在官場仕途上打轉(zhuǎn)了。于我而言，指望科場連捷，在釋褐式中取得一個好名次，
便是我的得隴望蜀之心了——釋褐式后，例有“注唱”，
注是吏部官員詢問通過釋褐式的準(zhǔn)官員志愿如何，想去何處任職；唱是吏部唱名，
宣布準(zhǔn)官員任職何處。釋褐式中名次高的，一般而言有更多的選擇權(quán)，意見也更被重視。
我的志愿即是內(nèi)用。這話聽著是廢話，去問十個參加釋褐式的士子，
恐怕有七八個回答愿意內(nèi)用。“內(nèi)用”與“外放”相對，
朝廷中樞及京城附近的官缺即為內(nèi)用，地方上的官缺就是外放了。
校書郎、正字、京畿縣的主簿縣尉無論何時都是士子們的首選，愿意外放地方的，
大多是實心任事卻不識時務(wù)的呆子。我的內(nèi)用卻不是為了前程，是為了小玉。
自從相識那夜我不知何故得罪了她，已經(jīng)有將近兩年了。說來奇怪，
明明是自己主動提出了寫的誓約，寫到一半?yún)s擲筆不寫，我自己都沒想明白；遇到這種事兒，
任誰都會生氣吧。但相識己久，雖然開始的時候有些倉促，我們還是有情的。
———————————————————————————————————“請問，
志愿如何？想外放，還是內(nèi)用？”“想內(nèi)用。想留在京畿附近，多……”我說道。
話還沒說完，卻被問話的郎中打斷了?！岸?？想內(nèi)用的人永遠(yuǎn)都那么多！
”吏部郎中打量了我兩眼，微微搖了搖頭，“且‘注’下再說”。三天以后，
結(jié)果出來了。唱名官的聲音卻那么讓人沮喪：“隴西李益，大歷四年進(jìn)士。
外放嶺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縣主簿”。這個結(jié)果讓人心灰意冷。
文昌古稱“紫貝”，自西漢開始已設(shè)建置，但至今仍是炎熱瘴癘之地，
流放犯人都嫌遠(yuǎn)的地方。我實在不想去，依例“注唱”是可以不去的，
有兩次改注改唱的機(jī)會，合著第一次稱為“三注三唱”。如果依舊不符所愿，
還可重新參加銓選。然而，雖可申訴誰又能保證放的官職定能如愿，
因此如能找人活動才是上策。我有個族叔李揆是乾元年間的宰相，
雖已罷相總還有些門生故吏，且去上門拜訪求個照顧，正所謂六親同運(yùn)，
想必叔父也不會不幫忙。
—————————————————————————————————“你我叔侄，
份屬至親，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帝譽(yù)之為門第、人物、文章“三絕”的老宰相早已沒了當(dāng)年燮理陰陽、秉軸持鈞的宰相風(fēng)采，
花白的須發(fā)襯著略舊的羅衫，越發(fā)顯得老邁。“不過~聽說你在長安的名聲~嗯，
行止可有些不那么妥當(dāng)?shù)牡胤健！笔甯改橹毘烈鞯?。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和小玉的事情，
瞬間竟躊躇起來不知該如何向叔父說起?！澳晟亠L(fēng)流，走馬章臺，原本算不得什么事兒。
我也不是沒有年輕過~”說道這里叔父狹促的笑了笑，給了我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
“只是，我聽說你近兩年都和那個叫小玉的花魁來往，這便很難得了。還住在了她哪里？
這不是成了“廟客”了么？難道你們有了婚嫁之約？”說道這里李揆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嚴(yán)峻了。
狎客大抵可以分成兩類，以金銀厚結(jié)，經(jīng)常光顧花魁的謂之“恩客”，
大抵對行院來說給錢就是最大的恩了；以情義相交，經(jīng)常受花魁接濟(jì)的小白臉謂之“廟客”，
就像借宿在廟里的做食客的書生一樣?！拔掖_實和小玉相知，
也有結(jié)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揆打斷了?！按_實就好。且不要說別的話了。
回家見見你母親再說吧！”李揆便欲拂袖而去?！澳隳赣H可是為你操盡了心?。?/p>
”我呆呆的坐著，想著心事，卻見本已步入后堂的李揆遙遙又說了這么一句。
———————————————————————————————我的老家在隴西，
闔族大小卻長住于洛陽。父親早年仙逝，全憑母親操持家業(yè)，
是以母親四十有余就已華發(fā)早生。久居長安，今天一見更覺得那白發(fā)白的刺眼。“娘！
”我欣喜又心酸的哽咽著道?！澳悴灰形摇铩?！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李家這幾年時運(yùn)不濟(jì)，可是門第名望終究還在。我原本還指望你重振家聲。
可是你看看你~官兒還沒做上，就有了眠花宿柳的名聲。你讓我怎么說你！
”平日雍容和藹的面容變得那樣的陌生，有的只是剛強(qiáng)的意志和無邊的冷漠。
“我已經(jīng)替你相中了你堂舅家的女兒。郁香這孩子，你也是見過的，
打小就生的儀表不俗，
天生麗質(zhì)；范陽盧家也是全天下一等一的高門望族；你舅父盧章雖已致仕，
但過去做過戶部尚書，朝里總還有些故舊恩朋。中表至親，親上加親，
也是一樁美事——我和你舅舅都是這樣覺得的?！蹦赣H的聲音雖然又變得和藹，
但我卻仍感到脊背上傳來刺骨的寒意?！澳阋沁€有一點(diǎn)良心。
就和那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斷了來往，趁早去你舅舅家下聘提親！
”母親的聲音又變得激越起來，那顫巍巍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天之上，
帶著不容抗拒的權(quán)威與力量。我想過，我見到母親會是怎樣的場景。
想過母親會不會親手下廚給我做我最愛吃的“古樓子”；想過母親會不會帶著笑勉勵我，
告誡我在仕途上要勇猛精進(jìn)；想過母親會不會……終究只是虛妄罷了。
————————————————————————————————————八月，
第一陣來自隴西的秋風(fēng)，吹過渭水，吹進(jìn)長安城。秋風(fēng)帶來了西部荒漠的氣息，
直吹得滿城落英、繽紛如雨，吹得夏日里映日耀月的荷只剩下寂寞的香氣，
吹得殘月下落拓江湖的人和前路一般的渺渺茫茫。有個叫趙嘏的寫了一首詩，
可謂寫盡長安秋色：風(fēng)動衰荷寂寞香，斷煙殘月共蒼蒼。寒生晚寺波搖壁，
紅墮疏林葉滿床。起雁似驚南浦棹，陰云欲護(hù)北樓霜。江邊松菊荒應(yīng)盡，
八月長安夜正長。而同樣是八月，早已不在長安的我，
卻只能坐困在無邊無際的雨中——這里每年的好像只下一場雨，從五月下到十月，
八月正好是雨大的時候，有時還有颶風(fēng)。
南朝劉宋的沈懷遠(yuǎn)在《南越志》說道：“熙安多颶風(fēng)，颶者，四方之風(fēng)也；一曰懼風(fēng)，
言怖懼也，常以六七月興”，文昌也有颶風(fēng)，確實是讓人恐懼的大風(fēng)。所幸今年尚未遇到。
我感懷身世，遙想長安的一切，也作了一首詩與趙嘏相合：八月長安夜正長，
九秋風(fēng)露月重光關(guān)城桐葉早疏黃，瓊崖豪雨愈輕狂寂寞頻送寂寞觴，
相思欲斷相思腸秋風(fēng)吹鬢鬢如霜，
浮生若夢夢黃粱一韻到底的“柏梁體”正如同我這一生悲苦的際遇。
八月的長安正是夜最長的時候，漫漫長夜、月明風(fēng)清，滿城的公卿王子尋歡作樂，
恰如九秋風(fēng)露洗練的月光愈發(fā)皎潔明亮。關(guān)塞城邊的梧桐早已開始稀疏泛黃，
那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而瓊崖則只有無休止的豪雨紛紛而下，
囤在屋子里發(fā)霉的我只覺得這雨就跟輕佻狂妄玩弄著人的命運(yùn)一樣。寂寞的時候，
只能一個人喝一杯寂寞的酒；而相思卻時刻折磨著我那只剩下相思的心腸。
秋風(fēng)吹到我的鬢角，一年一年的秋風(fēng)吹得我的鬢角開始變白，宛如秋霜；浮生若夢，
大抵就像那傳說中的黃粱夢一般，全都是空罷了。我就這樣坐在那里，
想著我的后半生是不是就要老死邊荒；想著遠(yuǎn)在長安的小玉，
她是否依舊在勝業(yè)坊里燈火酒綠；想著如果我聽從娘和叔叔的安排，
娶得表妹那樣的高門貴女又是怎樣的風(fēng)光。突然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了敲門聲，
敲的不是房間的門，而是我心靈的大門。門開了，
我聽到有個聲音對我說：“那只是一個賣笑女人，只要有錢誰都能睡的女人，
何必為她放棄遠(yuǎn)大前程？還是說你只是畏懼冥冥之中的天意，可你并沒有發(fā)誓承諾什么?。?/p>
難道現(xiàn)在你就滿足了嗎？或者你只是畏懼那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因果？
”我的心不甘示弱，反擊的言語涌向舌邊：“人生在世是為了什么呢？
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常見的無非是聲色犬馬，高明些的是權(quán)勢富貴、名標(biāo)青史。然而，
眼里若是只有想要的東西，活著不就像一顆已經(jīng)選擇了飛行路線與落點(diǎn)的石頭嗎？
人生貴適意，只有適合自己心意的才是最好的！便如我想吃梨兒，你給我一車?yán)笾Γ?/p>
那也是不換的。而我的心意，便是~便是‘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
若是讓人或物拘束住了，不得不違心屈從那便不是我了！”伴隨著一聲幽幽的嘆息，
——————————————————————————————武丁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嗯，不是在人身上打的那種，只是感覺有點(diǎn)像——一樣的疲憊中有一點(diǎn)放松，
放松中有一點(diǎn)滿足，滿足中又有一點(diǎn)不安，至于那不安來自于哪里，那可就無人知曉了。
然而，不待武丁仔細(xì)品味這感覺。一個聲音卻自身畔傳來：“雖然馬馬虎虎，
但是也能湊合了”，那是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絳紫色的羅衫隱藏著宛如山河起伏的曲線，
面龐則堪比錦葵般姹紫嫣紅，
那一雙忽而迷離、忽而銳利的眼則像紫水晶一般帶著無可言說的神秘。
武丁茫然的看著她，旁邊的李悝和曹鈺兒也是如此；唯一值得欣慰的是，
似乎徐增那個死鬼不在了。不，還在，那個紫色的身影正在指間逗弄著的不就是么？
這才是妥妥的大BOSS吧！不待人開口詢問，那個清麗就說道：“我是紫玉釵。嗯，
你們這是什么眼神？神物自晦、英華內(nèi)斂的道理不懂么？
”三人趕緊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開玩笑，這種扮豬吃虎的主兒，
最后一般都是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只不過被人當(dāng)成暗器扔來扔去，
美女你確定你不叫朱茜么……“之前的考驗，你通過了”紫玉釵指了指武丁。
“你呢~沒通過”紫玉釵又指了指李悝?！安贿^呢，
你們都沒有像真正的李益一樣負(fù)心薄幸。我今天心情好。你們都會沒事兒，
只要你發(fā)誓好好對這個女子就行了?！弊嫌疋O淡淡的對武丁說道曹鈺兒莫名躺槍，
這年頭確實流行逼婚……可是您老人家這上千年的古物何必?fù)屛覌尩呐_詞。曹鈺兒欲言又止，
正待想法子拒絕這“天賜良緣”。武丁卻嚅嚅的開了口：“額~我能拒絕么……”。
屋子里剩下的三人，不對兩人一鬼——紫玉釵不能算人，
不對兩人兩鬼——徐增還沒被玩死，還不對兩人一鬼一釵；總之，
一切具備“看”這種能力的物種都在看著武丁。
還是紫玉釵開口了：“你是嫌棄她結(jié)過婚有了孩子么。哦呵呵呵~”。
瞬間房子里就少了一個鬼，徐增被她順手掐滅了。比正常人掐死一只蟲子還要輕松寫意。
武丁的聲音顫抖中包含著一絲堅持：“沒有。只是覺得這樣也太倉促了。
如果兩個人認(rèn)識幾個小時~嗯，幾個時辰就要發(fā)下誓言，然后迫于誓言就要守候一生，
這恐怕并不是一件好事。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顯得~倉促的有些不負(fù)責(zé)。
”武丁的聲音中堅持占據(jù)了上風(fēng)：“女人最大的悲哀恐怕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瓶酒，
認(rèn)為男人要么不喝要么就要喝完，卻不知道酒往往是分著喝的，而開酒的往往不是買單的人，
也不是最后喝完的人，額~也許我們現(xiàn)在和過去不太一樣，
但把終身幸福完全寄托在別人的才華、能力或者道德上，終究不那么可靠。
特別是這個人還不真正了解的情況下。
”武丁繼續(xù)堅定的說道：“我的父母婚姻比較倉促，所以他們后來分開了。
我從他們身上學(xué)到了三個字——‘不湊活’。一句話，我不想重復(fù)這種結(jié)果。額，
要?dú)⒁獎幭ぢ犠鸨懔??！弊嫌疋O定定的看了武丁幾眼，
斂去了身影……這一天的奇幻冒險看似已然結(jié)束。只是當(dāng)朝陽照進(jìn)窗戶時，
李悝的一句話打破了僵局“你怎么知道這樣會沒事兒？”“不。我只知道按她說的做，
我們都會死……或者，生不如死！”武丁正好在陽光照不到的那邊，臉色顯得格外陰郁。
“為什么？”李悝和曹鈺兒的疑問同時脫口而出。
“因為恐怕沒人會在失去愛情之后，主動幫助別人得到愛情。
一個被執(zhí)念折磨千年的靈魂就會這么偉大？別傻了！反過來還差不多吧~?。?！
”武丁的臉色已經(jīng)近于猙獰了。“你說的反過來的意思是~”李悝的聲音也些猶豫。
“凡是所愛的必讓你得不到，得到的讓你變得不再喜愛，失去的卻會讓你念念不忘。
然后當(dāng)你沉浸在其中時，無聲無息的收割你的性命。你不信，那就看看你身邊的人吧！
他們的時間、他們的面容，他們本身……”。這恐怕才是紫玉釵真正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