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公斬首。
譚家抄沒。
父親革職,押解進京。
柳家完了。
渾身的血一下子沖到他的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寒。依附的靠山塌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父親被押解進京,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他了?
金榜題名?鏡花水月。江南歸夢?泡影虛空。
等著放榜?等著風光迎娶洛寧?笑話。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漫過膝蓋,快要淹沒他的口鼻。
怎么辦?等死嗎?像父親一樣,被鐵鏈拖著鎖進大牢?或者像譚公子一樣,被流放瘴癘之地?
像螻蟻一樣無聲無息地被碾死?
還是……
心臟在他胸腔里沉重地搏動。一下,又一下。令人窒息的痛。但痛過之后,反而生出一種奇異的清醒。
他回到貢院不遠處租賃的小院,鋪紙,研墨。
“外戚干政,終非國祚長久之象;構陷忠良,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若是來不及立身廟堂之高,一展抱負,澤被蒼生,不如在永夜降臨之前,執(zhí)筆為刃,潑墨成鋒,用胸中一點未冷的書生意氣,撞開一線天光。
此次上書,絕無生路。
飛蛾撲火,焚身無悔。
可是洛寧還在等他。
想到這里,他筆尖重重一頓。墨跡暈開,像一滴無聲的淚。
他閉上眼,仿佛看見她抱著琵琶,站在小院門口,從晨露初凝等到暮色沉沉。
他答應過她,金榜題名后,帶她回江南。他們曾一起描摹過那座小小的樂坊,芭蕉翠竹,琴聲清越,收留無家可歸的姑娘,教她們清清白白地活著。
可如今,自顧尚且不暇,何敢輕許她一個家?
他的承諾碎在了風里。
她的等待沉入了深淵。
……
自從柳潯走后,殷洛寧開始數(shù)著日子等他回來。每日晨起,她都要把院門敞開,怕錯過他歸來的腳步聲;夜里入睡前,總要留一盞燈,怕他夜歸時看不清路。
這天,院門被猛地推開!
殷洛寧驚喜抬頭,卻沒有看見她朝思暮想的人。柳潯的小侍衛(wèi)阿成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滿臉是淚。
她心頭那盞為歸人點亮的燈,忽然就驚怯地顫了顫。
阿成撲倒在地,聲音破碎:“姑娘,不好了!譚公被斬首,柳公被下獄……公子……公子他……上書……觸怒了太后……也被、被投入大牢了!” 他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眼神驚惶,“聽說正在被嚴刑拷問!”
殷洛寧呆立在原地。
那些和他的點點滴滴,曾經(jīng)如同春日溪流般浸潤過她心田的暖意,此刻突然洶涌地倒灌回來,沉甸甸地堵在胸口,悶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在受苦!
這個認知帶著尖銳的痛楚,刺穿了她心頭那層沉滯的暖。
“該怎么救他?”
阿成像是被這句話猛地戳醒了,他胡亂抹了把臉,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姑娘!姑娘!公子……公子曾經(jīng)跟小的提過!提過您說的那位……那位阿玲小姐!”
殷洛寧一怔,茫然地看著他。
“就是……就是當年在雪地里救了您,把您帶回善堂的那位小姐!”阿成急切地比劃著,“公子說……公子說……” 他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仿佛在確認無人聽見,然后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顫抖:“公子說,那位阿玲小姐……就是長樂公主殿下啊!公子特意叮囑過小的,千萬不能說出去,說……說公主殿下最討厭別人提這些事了!”
長樂公主殿下?
這幾個字,像春日里驟然炸響的驚雷,滾過殷洛寧的耳畔,震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阿玲小姐是公主?
那個在雪地里把她裹進溫暖狐裘的阿玲?那個在雨天傘下為她擦去淚水的阿玲?那個送她紫檀琵琶、笑著叫她“小貪心鬼”的阿玲?是……是高高在上、威儀赫赫的公主?
太荒謬了,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可阿成那又急又怕、還帶著敬畏的樣子,絕不像說謊。
她回想起那些相處的日子里,每當她帶著懷念和感激提起“阿玲小姐”時,柳潯臉上總會浮現(xiàn)出欲言又止的微妙神情,但很快就被他溫和的笑容掩蓋過去。還有在一旁的阿成,似乎也總是低著頭,格外安靜。
原來如此。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掠過她心頭。
柳潯一直知道,卻從不說破。他是在維護她最后那點體面嗎?維護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關于“阿玲小姐”的那點溫暖念想?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阿成的聲音再次把她拉回現(xiàn)實:“姑娘!公子還說過的!說長樂公主殿下是太后娘娘最最疼愛的女兒!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若是說句話,比什么都管用??!”
殷洛寧站在那里,仿佛被釘住了。
太后最心愛的女兒……
阿玲小姐……是太后最寵愛的長樂公主!
阿成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孤注一擲的希冀:“姑娘,您去求求公主殿下吧!也許只有公主殿下能救公子了!”
她能救他!
剎那間,所有的痛苦、茫然、震驚,連帶著心底深處那點被歲月掩埋的、關于被趕出善堂的酸澀,都被內(nèi)心深處突然潮涌而來的希望沖刷得干干凈凈、涓滴不剩。
什么公主與草民的鴻溝,什么舊日恩情的深淺,或者說她是否還有資格站在那位殿下面前,統(tǒng)統(tǒng)都顯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能救他。
“走!去求公主!”殷洛寧聲音急切,站起身來就要往門外走。
“姑娘!等等!”阿成急急地拉住她的衣袖,臉上剛剛?cè)计鸬墓庥主龅氯ィ骸皩m門森嚴啊!沒有腰牌,沒有傳召,連宮墻根都靠近不了,硬闖是要掉腦袋的!更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公主殿下在哪個宮苑,什么時候出宮……”
“去善堂!”
阿成一愣。
“城郊那座善堂,阿玲小姐……公主殿下當年安置我的地方!”殷洛寧的語氣異常堅定,“公主殿下心善,或許還會去那里。就算她不去,善堂的人也許能給她遞個消息?”
阿成看著殷洛寧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執(zhí)著,想起了柳潯平日待他的親厚溫熱,公子從未將他視作低賤仆役,待他如同兄弟一般。一股熱流沖上眼眶,他重重地點頭,聲音帶著哽咽:“好!姑娘,我們一起去!公子待我恩重,小的就是豁出命去,也要陪您等到公主殿下!”
暮色漸沉,兩人匆匆出了小院,朝著城郊那座善堂奔去。
善堂……
這兩個字此刻在她心中激起的漣漪,復雜得難以言喻。
那是她短暫擁有過“家”的地方,那是是她灰暗童年里最奢侈的光??墒呛髞硭龔哪莻€地方被推回了命運的洪流,從此漂泊無依。那份溫暖,像一場夢,醒來后只剩下更深的寒涼和揮之不去的羞慚。
她甚至不敢再去回想那扇門在她身后沉沉合攏的聲音。
可也正是因為阿玲小姐送她學琴,讓她學會了唱歌,才讓她后來在戲班里,有了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
若非那場變故,她也許就不會在戲樓里遇見那個書生。
潯郎把她從戲班的囚籠里贖出來,給了她一個可以安心做夢的小院,和她一起描繪江南樂坊的藍圖,讓她再次觸摸到“家”的可能。
那是一個比善堂更讓她心馳神往、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家”。
如今,她正朝著那個曾給予她光明又將她推入黑暗的地方奔去。她要去求那個曾拯救她又驅(qū)逐她的人,去救那個將她從深淵里拉出來、給了她新生的愛人。
……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寂寥的長街上,卻顯得格外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