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極深,城市的燈火像一封被揉皺又?jǐn)傞_的信,閃著微茫的光。林硯坐在出租屋的陽臺上,把最后一頁稿紙撕碎。那是他第十一次被出版社退稿的長篇——《北溟有雁》。
"林老師,我們欣賞您的歷史功底,可市場需要‘爽點’。"編輯的語音還在耳邊回蕩。
他抬頭,看見一顆流星劃破霾色天空,拖著長長的尾。那一瞬,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的話:"硯兒,若有一日你撐不下去,就去老宅的東廂,把祖?zhèn)鞯摹畾w鴻匣’打開。"
林硯苦笑。父親故去七年,他一次也沒回去過。
流星熄滅的剎那,城市的燈同時黑了。整棟樓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按進(jìn)深海。
黑暗里,只有那只小小的歸鴻匣在書桌上發(fā)出幽藍(lán)的光。
林硯抱著匣子,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下到東廂。門楣上積著一寸厚的灰,銅鎖卻自己咔噠一聲開了。
匣子里躺著一張泛黃的雁皮紙,還有一枚黑鐵鑰匙。紙上是父親的筆跡:
——"欲歸鴻,先入夢;欲入夢,先忘川。"
黑鐵鑰匙插入空氣,竟像插入了一扇看不見的門。
門開處,風(fēng)雪撲面而來。
他下意識閉了眼,卻仍能感到雪粒像細(xì)碎的針扎進(jìn)皮膚,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疼痛的清醒。耳畔風(fēng)聲獵獵,如千萬只白鳥振翅掠過,又似有人在遠(yuǎn)處低低呼喚他的名字,聲音被風(fēng)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截尾音,像斷弦的琴音,顫顫地滑進(jìn)耳廓里。林硯喉頭發(fā)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匣子幾乎要從懷里滑落。他想起父親最后一次離家,也是這般大雪,背影被風(fēng)刮得歪斜,像一株被歲月壓彎的竹,卻始終沒有回頭。如今,那背影與眼前翻涌的雪幕重疊,竟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幻境。
再睜眼時,木梯、東廂、灰塵盡數(shù)隱去,腳下是一條狹長的冰橋,橋身以整塊墨玉雕成,紋理里滲著細(xì)碎的銀光,仿佛有人把碎星撒進(jìn)了石頭的血脈。橋下卻無深淵,只有一片靜止的雪原,雪色白得發(fā)藍(lán),像被月光浸泡了千年,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林硯試著呼吸,寒氣順著鼻腔一路割進(jìn)肺里,卻意外地干凈,像是把積年的塵垢都洗刷一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覺得冷——或者說,冷意穿透了皮膚,卻觸不到血液,仿佛這副軀殼在此地只是借來的容器,真正被凍住的,是胸腔里那顆遲遲不肯跳動的心。
匣子在懷中微微發(fā)熱,像一塊被體溫捂暖的炭。林硯低頭,看見雁皮紙上的字跡竟在雪光中浮動,墨跡化作細(xì)小的黑蝶,振翅欲飛。他伸手去捉,蝶群卻倏地散開,重新聚成一行新的字:
——"雪深處,有舊宅,宅中無燈,燈在心。"
字跡浮現(xiàn)的剎那,冰橋盡頭亮起一點微芒,昏黃如豆,卻在漫天雪色里倔強(qiáng)地亮著,像是誰隔著歲月,把最后一盞未熄的燈留給了他。林硯邁出第一步,靴底與冰橋相觸,竟發(fā)出清脆的玉磬聲,一聲接一聲,在空曠的雪原上蕩出層層漣漪。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背《詩經(jīng)》,讀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時,父親忽然停下來,指著窗外初雪說:"你記住,雪不是冷的,是燙的。燙得能把人骨頭里的舊疤都燎出來。"那時他不懂,此刻腳下每走一步,膝蓋處便隱隱作痛——那里有一道舊疤,十二歲那年爬樹摔斷腿留下的。如今疤口被雪光撕開,疼得鉆心,卻奇異地讓他確認(rèn),自己仍活著,仍行走在某條真實與虛幻的縫隙之間。
風(fēng)忽然轉(zhuǎn)了向,雪粒斜斜地拍在臉上,像細(xì)小的耳光。林硯抬手去擋,卻透過指縫看見那盞燈近了。燈下是一座宅院,門楣低矮,瓦當(dāng)殘缺,雪堆在檐角,像給破舊的屋檐縫了一圈銀邊。門是虛掩的,縫隙里漏出一線暖光,在雪地上切出一道窄窄的口子,仿佛有人用指甲在冰面上劃了一道,露出底下深埋的血色。林硯站在門前,忽然怯了。匣子在此刻重若千鈞,壓得肋骨發(fā)疼。他想起父親離家前夜,母親把同樣的匣子交給他,說:"等你敢打開它,再去找你爸。"那時他十五歲,把匣子塞進(jìn)床底,鎖了七年。如今鎖開了,他卻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來尋父,還是來尋一個遲來的答案。
門軸發(fā)出一聲長嘆,像是老人在喉嚨里滾動的痰音。院內(nèi)積雪盈尺,唯有一株老梅,枝椏橫斜,花瓣卻紅得刺目,像是誰把傷口倒扣在枝頭。梅樹下擺著一張石桌,桌上攤著未完的棋局,黑子白子交錯,竟是一副死局。林硯走近,發(fā)現(xiàn)黑子全是父親的筆跡,白子則是母親生前抄的詩句,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被雪水暈開,墨跡蜿蜒如淚痕。他伸手去觸,棋子卻在他指尖下碎成齏粉,雪一般簌簌落下,在石桌上積成兩小堆,黑與白,涇渭分明。匣子在此刻劇烈震動,幾乎要掙脫他的懷抱。林硯慌忙按住,卻聽見父親的聲音從梅樹深處傳來,沙啞得像被雪水泡過的舊紙:
"硯兒,你來了。"
他猛地轉(zhuǎn)身,梅枝間空無一人,唯有風(fēng)過處,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一場遲到的紅雪。聲音卻繼續(xù)響著,這次更近,幾乎貼在他耳后:"雪是燙的,你記得嗎?燙得能把謊話都燒成灰。"林硯的指尖開始發(fā)抖,匣子鎖扣"嗒"地彈開,雁皮紙與鑰匙浮空而起,紙面化作漫天黑蝶,鑰匙則化作一道烏光,直刺入梅樹樹干。樹皮裂開一道縫,縫里透出幽藍(lán)的光,像是一口被冰封的井。林硯聽見井底傳來水聲,咕咚,咕咚,像是誰在吞咽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他跪下來,把臉貼向裂縫。井水映出他的倒影,卻是一張少年的臉——十二歲的林硯,膝蓋上還帶著新鮮的血痂。少年在井里對他笑,笑得牙齒雪白,眼瞳卻黑洞洞的,像兩口枯井。少年張口,聲音卻仍是父親的:"你恨我嗎?恨我丟下你和這盤死棋?"林硯的喉嚨里涌上一股鐵銹味,他想說"不",卻吐不出一個字。少年繼續(xù)笑,笑著笑著,眼里忽然涌出淚來,淚珠滾落井中,竟化作一枚枚黑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沉了底。井水隨之上漲,幽藍(lán)的光漫過裂縫,漫過林硯的指尖,冰涼得像是父親離家那夜,母親握住他手腕的溫度。
雪忽然停了。風(fēng)也止了。整個世界安靜得能聽見心跳。林硯抬頭,看見梅樹下的石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半開的窗。窗內(nèi)燈火搖曳,映出父親佝僂的背影。他正伏案寫著什么,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像是要把一生的悔悔都寫進(jìn)那張薄薄的紙里。林硯想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被凍在了喉嚨里。他只好一步一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個深坑,坑底滲出暗紅的水,像是從地心涌出的血。窗內(nèi)的父親忽然停筆,轉(zhuǎn)過頭來——那張臉竟與井中的少年重合,皺紋里藏著十二歲的淚痕,眼瞳卻深不見底。
父親對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紋路里嵌著細(xì)小的雪粒。"硯兒,"他說,"棋局我解不開,鑰匙你拿走吧。"林硯低頭,看見那枚黑鐵鑰匙靜靜躺在父親掌心,卻比記憶中更黑,像是吸盡了所有光。他伸手去接,指尖相觸的剎那,鑰匙忽然化作一滴墨,滲入父親掌紋,又順著血脈蜿蜒而上,爬上父親眼角,化作一顆將墜未墜的淚。父親笑了,笑得像是要把整張臉?biāo)毫?"去吧,去把雪燒起來。"
話音未落,窗內(nèi)的燈火倏地熄滅。黑暗如潮水涌來,淹沒了梅樹、石桌、老宅,甚至淹沒了林硯自己。他抱緊空空的匣子,在黑暗中下墜,下墜,直到聽見一聲熟悉的"咔噠"——銅鎖重新合上的聲音。黑暗散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站在東廂門前,灰塵簌簌落在肩頭,像一場遲到的雪。匣子在懷里,鎖扣緊合,仿佛從未打開過。唯有雁皮紙上的字變了:
——"雪已燃,歸鴻將至。"
林硯抬手,摸到臉上冰涼的淚。膝蓋上的舊疤隱隱發(fā)燙,像是被雪燙傷的印記。他忽然明白,父親留下的從來不是謎底,而是一把鑰匙——能打開自己心門的鑰匙。雪原、老宅、梅樹、死局,不過是那把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響。真正的歸鴻,是他自己。
東廂外,雪無聲落下,覆蓋了所有腳印,像是從未有人來過。唯有匣子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咚",像是有什么東西,終于落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