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種詭異的靜音鍵,又像是暴風雨過后短暫的、沉悶的平靜。
?打掃舊實驗樓廁所的懲罰開始了。那棟樓廢棄已久,廁所更是骯臟不堪,氣味刺鼻。
我和江嶼被分在不同的樓層。每天放學后,我們各自拎著水桶和拖把,
沉默地走進那棟散發(fā)著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氣息的舊樓,然后分開。?我負責三樓女廁。
空曠破舊的走廊,斑駁脫落的墻皮,生銹的水龍頭發(fā)出嘶啞的呻吟。
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陳年污垢的氣味直沖鼻腔。我機械地沖刷著便池,
用力刷洗著瓷磚上頑固的黃漬,額頭的汗水和濺起的臟水混在一起。每一次彎腰,
每一次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都像是在無聲地提醒我那天下午的瘋狂和狼狽。?偶爾,
我能聽到樓下男廁傳來嘩嘩的水聲,或者拖把撞擊地面的悶響,那是江嶼在干活。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像兩條被懲罰的、互不相干的平行線。?在學校里,
我們更是默契地保持著距離。走廊上遇見,目光短暫地接觸一下,便迅速移開,如同陌生人。
李薇她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探究和欲言又止的八卦欲,
但懾于我身上那件沒洗干凈的泥坑事件帶來的“余威”和教導主任的警告,終究沒敢多問。
?只有一次,在數(shù)學課上。老師講解一道復雜的綜合題,步驟繁瑣。
我習慣性地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思路清晰。偶然間抬頭,目光不經意掃過教室后排。
江嶼沒有睡覺,也沒有涂鴉。他手里拿著筆,
面前攤開的……竟然是我之前塞給他的那個筆記本!他微微低著頭,眉頭微蹙,
目光落在某一頁上,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筆桿,那神情……竟像是在認真思考?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他……在看?他真的在看我的筆記?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火星,在沉悶壓抑的心湖里濺起一點微弱的漣漪,
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也許只是無聊翻翻?或者是在找空白頁畫涂鴉?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重新聚焦到黑板上。?懲罰結束的那天傍晚,夕陽把舊實驗樓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拎著洗干凈的水桶和拖把,從三樓的樓梯慢慢往下走。走到二樓拐角,
正好遇到從男廁出來的江嶼。他也剛收拾完工具。?我們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隔著幾級臺階的距離。?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了幾縷,
隨意地貼在額角。夕陽的金輝穿過破舊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給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他手里也拎著水桶和拖把,
校服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那雙慣常帶著疏離和淡漠的眼睛,
在夕陽的光線下,似乎也柔和了一些。?空氣安靜了幾秒。
只有遠處操場上隱約傳來的喧鬧聲。?他看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后移開,
落向窗外。喉結似乎微微滾動了一下。?“喂,”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低啞的調子,
但少了點平時的懶散,多了點……干澀?“衣服,洗了?”?“嗯?!蔽尹c點頭,
感覺喉嚨有點發(fā)緊,“洗好了。明天帶給你。”?“哦。”他應了一聲,又沉默下來。
氣氛再次陷入微妙的尷尬。?我攥緊了手里的水桶提手,冰涼的水珠順著桶壁滑落,
滴在臺階上。該走了。懲罰結束了。我們之間那場荒誕的“交易”和由此引發(fā)的風暴,
似乎也該畫上句號了。?“那……”我張了張嘴,想說“我走了”或者“明天見”,
但都覺得別扭。?“謝了。”江嶼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我未出口的話。?我猛地抬起頭。
?他依舊看著窗外,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耳根處似乎泛起了一抹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紅暈。那兩個字——“謝了”——聲音不大,
甚至有點含糊,像是不習慣說出口,帶著點別扭的僵硬,卻清晰地落進了我的耳朵里。
?是為了筆記?還是為了……那件衣服?或者……是別的什么??他沒有解釋,也沒再看我。
說完這兩個字,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艱難的任務,拎起水桶和拖把,轉身,
腳步比平時快了一些,匆匆地走下了樓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拐角的陰影里。
我獨自站在空曠破舊的樓梯拐角,夕陽的余暉透過高窗灑在我身上,帶著一點殘存的暖意。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中水桶里晃動的水面,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謝了。
”?那兩個字,像兩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沉寂多日的心湖,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細微的漣漪。
?懲罰結束了,生活似乎重新被納入那條名為“高考”的既定軌道。
書桌上堆疊如山的習題冊和試卷再次成為絕對的主角,空氣里彌漫著油墨和焦慮混合的味道。
教室后墻上的倒計時牌,紅色的數(shù)字每天都在冷酷地遞減,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我和江嶼,像兩條短暫相交后又各自分開的河流,重新回到了各自的河床。
他依舊在最后一排沉睡或涂鴉,我依舊在題海中爭分奪秒。偶爾在走廊擦肩,目光短暫交匯,
又迅速分開,仿佛之前那場泥坑里的瘋狂和舊實驗樓里的那句“謝了”,
只是平行時空里發(fā)生的一場幻覺。?只是,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了。
?我不再執(zhí)著于每一次考試都必須滿分。當一道物理大題的最后一個小問卡住時,
我會放下筆,看著窗外被風吹動的樹葉發(fā)一會兒呆,而不是像過去那樣,
用指甲掐著手腕逼自己一定要解出來。手腕內側那些細小的凸起,
似乎也隨著心態(tài)的微妙松動,而變得不再那么頻繁地帶來象征性的刺痛。?一次數(shù)學測驗,
我因為一個低級計算失誤,丟掉了最后一道大題的全部分數(shù)。卷子發(fā)下來,
鮮紅的“138”分像一個小小的嘲諷。李薇她們湊過來,帶著夸張的惋惜:“哎呀林澈!
太可惜了!就差一點滿分!肯定是那天被江嶼那家伙影響了狀態(tài)!太晦氣了!”?放在以前,
這個分數(shù)和她們的議論足以讓我陷入一整天的自我苛責和焦慮。但那天,
我只是平靜地拿起紅筆,在錯誤的地方仔細訂正,然后平靜地把卷子塞進了文件夾。
心底某個角落,那個曾經因為“不夠完美”而尖叫的聲音,似乎微弱了很多。?原來,
失去一兩分,天并不會塌下來。這個認知本身,竟帶來一種隱秘的輕松。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擬考,氣氛緊張得如同戰(zhàn)場。
空氣里只剩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和監(jiān)考老師踱步的輕微足音。我專注地答著題,
思路流暢。當翻到卷子最后一頁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
?那是一道分值很高的材料分析題,題干冗長復雜。在材料段落的空白處,不知被誰,
著臉、戴著眼鏡、眉頭微蹙、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表情嚴肅到近乎苦大仇深的Q版小人。
寥寥幾筆,卻異常傳神,精準地捕捉到了某種……專注到近乎呆板的特質?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這個畫風……太熟悉了。是江嶼!
只有他才會在試卷上留下這種“杰作”!?他怎么會……畫在這個位置?是無聊隨手涂鴉?
還是……畫的是……??我的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燙,趕緊低下頭,
強迫自己忽略那個滑稽的小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題目本身。然而,
那個緊抿嘴唇、一臉嚴肅的Q版形象,卻像印在了腦子里,揮之不去。答題的過程中,
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連帶著緊繃的神經都莫名松弛了幾分。
?高考結束的鈴聲響起,像一道赦令,瞬間抽空了整個校園緊繃的空氣。
教學樓的窗戶被猛地推開,無數(shù)雪白的試卷碎片如同狂歡的雪花,從各個樓層傾瀉而下!
歡呼聲、尖叫聲、書本被拋向空中的聲音匯成一片沸騰的海洋。?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靠著欄桿,看著樓下廣場上肆意奔跑、擁抱、尖叫、將復習資料拋向天空的人群。
陽光有些刺眼,空氣里彌漫著書本油墨和青春汗水的味道。
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輕松感包裹著我。結束了。無論結果如何,這場漫長的馬拉松,
終于跑到了終點。?臉上忽然傳來一點冰涼的觸感。我下意識地轉頭。
?江嶼不知何時站到了我旁邊,也倚著欄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