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滴雨撞上芭蕉葉時，念臨春聽見了陌生的腳步聲。濕透的卵石小徑，
那聲音踩得輕而猶豫，水漬細(xì)碎地裹挾著鞋跟，一步，一頓，似在探詢，
又似被什么無形之物羈絆著前行。民國二十四年的江南，雨水格外豐沛，
空氣里彌漫著舊木被浸透后微苦的芬芳。念臨春坐在自家小院半舊的廊檐下，
膝頭擱著他的老友，一把桐木琴。他微微側(cè)過頭，空洞的眼睛“望”向院門的方向。
雨聲稠密，芭蕉寬大的葉片承接著水珠，積滿了便沉沉墜下，“啪嗒”，
在青磚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濕潤的圓暈，旋即又被新的雨滴填滿。
這聲音是他世界里恒常的刻度，但今日，刻度之外，混入了一個新的節(jié)拍。腳步停在院門外，
踟躕片刻。接著是門環(huán)被小心叩響的聲音，并不響亮，在雨聲里幾乎要被淹沒?！伴T未閂。
”念臨春開口，聲音清朗，穿透雨簾。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呻吟。那腳步重新響起，
這次更清晰了些，踩著院中濕滑的青苔，徑直走向那叢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芭蕉。
念臨春聽見畫架支開的窸窣聲，紙張被小心展開的摩擦，然后是筆落入水罐的細(xì)微叮咚。
她開始作畫了，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屏息的專注。雨絲斜織，
將小院籠罩在朦朧的水霧里。念臨春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琴弦。他看不見那芭蕉，
也看不見芭蕉前作畫的人，但他熟悉這雨打芭蕉的每一聲嘆息，
熟悉風(fēng)過時葉片的每一次顫動。這聲音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與這方小小的院落緊緊纏繞。
琴弦在他指腹下震顫起來，一串清泠的音符流瀉而出，并非成曲，
只是幾個零散的、應(yīng)和著雨滴墜落的單音，仿佛試探。那芭蕉前的窸窣聲停頓了一瞬，極短，
短到如同錯覺。接著，畫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又響了起來，更沉靜了些。念臨春的唇角，
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指尖微動，零散的單音漸漸連綴成一段悠緩的旋律，
像檐角滴落的雨水匯成了涓涓細(xì)流，溫柔地纏繞著雨打芭蕉的聲響，
也纏繞著芭蕉葉前那專注的沙沙聲。那日之后，每逢周三，無論晴雨，
那腳步聲總會準(zhǔn)時在院門外響起，叩門，進(jìn)來，支開畫架，沙沙作畫。念臨春也總在廊下，
膝上橫琴。小院成了他們之間一個奇特的默契空間，
被雨聲、芭蕉葉承露墜落的聲響、畫筆的沙沙和他的琴音共同填滿。琴聲成了他的眼睛，
也是他無聲的訴說。他“聽”得出她畫筆的節(jié)奏：輕快時，
似有陽光穿透云層落在葉片的脈絡(luò)上；遲滯時，
仿佛被水珠壓彎的葉尖正醞釀一次沉重的墜落；偶爾的停頓，大概是風(fēng)擾亂了視線，
或是她正凝視著某個光影的瞬間。他的琴音便隨之起伏，或如溪流跳躍，或如沉鐘低鳴，
或是一段綿長的靜默，只余下純粹的、滴答的雨聲。有時，
他會在琴韻里織入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惆悵，如同雨后芭蕉葉上殘留的濕痕，
那是他心底無法言說的私語——關(guān)于一個失明琴師對光與色彩的想象，
關(guān)于這院墻之外他永遠(yuǎn)無法涉足的世界，以及，
關(guān)于這每周三準(zhǔn)時降臨的、帶著顏料松節(jié)油氣息的安靜存在。有一次，雨下得極大，
傾盆如注，芭蕉葉被砸得噼啪作響，幾乎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響。她似乎來得匆忙，
畫架支開不久，念臨春便聽見一聲低低的驚呼，
接著是紙張被水浸透后那種令人心碎的、迅速蔓延的濡濕聲。畫筆也掉在了地上。
琴聲戛然而止。念臨春摸索著站起身，憑記憶和聲音走向屋檐水簾的邊緣，
靠近那叢喧囂的芭蕉。他伸出手，準(zhǔn)確地從濕漉漉的青磚地上拾起那支溫潤的木桿畫筆，
又小心地拾起那張已然軟塌、墨跡暈染得不成樣子的畫紙?！坝晏??！彼曇羝届o，
將畫筆遞過去的方向，正是她氣息傳來的位置。她接過筆，沉默了片刻。
雨水砸在芭蕉葉上的巨響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爸x謝?！彼穆曇繇懫穑?/p>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像被這滂沱的雨氣壓得透不過氣，又像是某種更深的情緒在涌動。
念臨春無法分辨那情緒，只聽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鼓足了勇氣，“你…你的琴聲，
總能讓我‘聽’見芭蕉的顏色?！彼穆曇艉艿?，在雨聲里顯得模糊，
卻清晰地撞入念臨春的耳中。念臨春微微一怔，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指尖還殘留著畫筆木桿微涼的觸感。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如此靠近，
帶著雨水的濕氣和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微顫。那句“聽”見顏色，
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開一圈無聲的漣漪?！坝成綍??！彼鋈惠p聲說，
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雨幕中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記，“我的名字?！薄澳钆R春。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yīng)，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散了這雨中交換名字的瞬間。雨聲依舊磅礴，
芭蕉葉在狂風(fēng)的撕扯下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但他心中那片模糊的、只由腳步聲和畫筆聲勾勒的身影，
驟然被這個名字點(diǎn)亮了輪廓——映山曉。一個屬于山野晨曦的名字，
卻在這雨打芭蕉的庭院里，闖入了他的黑暗。那個暴雨的周三之后，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固有的軌道。周三，腳步聲，叩門，畫架支開，沙沙聲起，琴音相和。
但念臨春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諝饫锲≈环N微妙的張力，
一種無需言明卻彼此心照的聯(lián)結(jié)。他甚至能更清晰地“聽”到她畫筆下的情緒，
有時是明快的跳躍，有時是沉靜的凝視，有時是淡淡的、難以名狀的憂郁，
如同被雨水浸潤的青苔。他的琴音也隨之有了更細(xì)微的變化，
像是對那些無形情緒的隱秘回應(yīng)。又是一個周三。雨不大，細(xì)密如織，溫柔地敲打著萬物。
念臨春的琴音也格外溫潤，流瀉著一種近乎滿足的平和。一曲終了，余音裊裊散入雨絲。
他習(xí)慣性地等待著，等待著那熟悉的收拾畫具的聲響，等待著那腳步聲再次穿過小徑，
消失在院門之外。然而，只有雨聲。芭蕉葉承接著水珠，飽滿，墜落，“啪嗒”，一聲，
又一聲，清晰得近乎刺耳。畫筆的沙沙聲早已停止，卻遲遲沒有紙張卷起、畫架收攏的聲音。
廊下，只有他一個人，和一片無邊無際的雨聲。時間在雨滴中緩慢爬行，
每一秒都拉得格外漫長。念臨春放在琴弦上的手指，指尖微微發(fā)涼。一種異樣的空洞感，
隨著雨聲的持續(xù)放大，開始在他心底彌漫開來。她還在那里嗎？在芭蕉葉前，靜靜地站著？
他側(cè)耳，凝神捕捉著雨幕中任何一絲異樣的波動。除了雨打芭蕉，除了檐溜滴落，
只有一片沉寂。那屬于她的、帶著顏料氣息的呼吸聲，消失了。她走了？何時走的？
竟悄無聲息，連一絲告別也無。念臨春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驟然收緊，
隨即又沉入一片茫然無措的冰涼。他扶著琴身，慢慢站起身，摸索著，遲疑地走向那叢芭蕉。
廊下的青磚濕冷，雨水濺濕了他的布鞋邊緣。芭蕉葉下，空寂無人。只有青石階上，
殘留著一點(diǎn)模糊的、被雨水沖刷得幾乎不見痕跡的水印，仿佛有人曾在此駐足良久。空氣中，
那熟悉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氣息，也已被雨水徹底洗去，不留半分。他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濕漉漉的芭蕉葉脈。寬大的葉片在雨中微微顫抖，
一顆飽滿的水珠正沿著葉脈滑落，最終掙脫束縛，“啪嗒”一聲，
沉重地砸在他腳邊的青磚上，碎裂，飛濺。那一滴雨，仿佛砸在了他的心口，冰冷而疼痛。
八年時光，足夠?qū)⒁粓鲞B綿的江南梅雨，熬成上海灘淪陷后永不干涸的淚與血。
民國三十二年冬的寒氣，砭人肌骨，沉重地壓在霞飛路盡頭那座高聳的哥特式尖頂之上。
圣瑪利亞教會醫(yī)院里，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也掩蓋不住空氣里漂浮的、屬于傷口潰爛和絕望的腐敗氣息。
念臨春坐在冰冷的長條木凳上，手指習(xí)慣性地搭在琴弦上，卻并未撥動。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膝上的桐木琴，漆面早已暗淡，刻滿了歲月的磨痕。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壓抑的咳嗽、粗重的喘息，
還有護(hù)士匆匆而過的、帶著疲憊的腳步聲。這里是傷兵收容所，
是戰(zhàn)爭撕碎的人體殘骸暫時的停泊地。他是應(yīng)教會之邀，每周一次來此，
用琴聲撫慰那些被硝煙灼傷了魂魄的士兵。他微微側(cè)著頭，
空洞的眼窩對著前方擁擠病床的方向，捕捉著空氣中混亂的聲浪。
他“聽”得出那些聲音里的痛苦、麻木和死寂。指尖終于落下，
一串低沉而平緩的調(diào)子流瀉出來，并非激昂的鼓舞，更像一條沉靜的溪流，
試圖在這片痛苦的泥沼中緩緩淌過，帶去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
琴聲在彌漫著鐵銹與藥水味的冰冷空氣中艱難穿行，撫過一張張被戰(zhàn)爭刻下丑陋印記的面孔。
突然，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病房最深處、靠近陰冷角落的方向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極其痛苦，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碎，卻又被強(qiáng)行壓抑著，帶著一種不肯屈服的倔強(qiáng)，
斷斷續(xù)續(xù)，每一次爆發(fā)都耗盡氣力，緊接著是更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念臨春的琴音，
在某個音節(jié)上，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
這咳嗽聲…他指下的旋律依舊流淌著，沒有中斷，但一顆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一種久遠(yuǎn)的、幾乎被時光塵封的悸動，
被這劇烈的咳嗽聲硬生生地撕扯出來。不可能。他對自己說。八年離散，戰(zhàn)火紛飛，
山河破碎，多少故人已成白骨。那只是…一個巧合的、相似的咳嗽聲罷了。然而，
那咳嗽的節(jié)奏，那強(qiáng)行壓抑的倔強(qiáng)，
甚至那咳到力竭后短暫的、帶著細(xì)微顫抖的喘息…都在瘋狂地撞擊著他記憶深處某個角落。
那個暴雨的午后，她接過畫筆時，那一聲帶著鼻音的低低哽咽…倏然清晰！琴聲還在繼續(xù)，
念臨春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他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
指下的旋律卻不知不覺染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愴，如同冬夜嗚咽的風(fēng)，
纏繞著角落里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一曲終了，余音在壓抑的病房里回蕩，
很快被新的呻吟和咳嗽淹沒。念臨春緩緩收手，放在冰冷的琴面上。他沒有立刻離開，
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詢問是否需要再奏一曲。他沉默地坐著，似乎在積蓄某種力量。
周圍的嘈雜聲浪仿佛退得很遠(yuǎn)，他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釘在病房深處那個冰冷的角落。終于，
他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他抱起琴，沒有依靠盲杖，
也沒有尋求任何人的指引，只是憑著那咳嗽聲在他心中留下的、無比清晰的方位烙印，
一步步，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穿過一排排散發(fā)著痛苦氣息的病床，朝著那個角落走去。
皮鞋踏在冰冷水門汀地上的聲音，在喧鬧的病房里本不突出，卻像沉重的鼓點(diǎn)，
敲在他自己緊繃的心弦上?？諝饫锏南舅痘旌现群湍撘旱膼撼粼絹碓綕猓?/p>
還有角落里特有的、一種陰冷潮濕的霉味。他停了下來。就在他身前一步之遙。
他能清晰地“聽”到那張病床上傳來的、微弱而吃力的呼吸聲。那呼吸里，
帶著灼傷后的嘶啞，帶著藥物也無法完全壓制的隱痛。
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藥味掩蓋的…某種熟悉的氣息？是松節(jié)油？還是…顏料？
亦或是他記憶深處，那個名字本身的氣息？念臨春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抱著琴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他緩緩地、顫抖地伸出右手，
朝著病床的方向摸索過去。冰冷的空氣拂過他的指尖。
他觸到了粗糙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床單邊緣。手指繼續(xù)向上，極其小心地移動，
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寶。指尖碰到了覆蓋著的薄棉被。再向上，
觸到了病號服粗糙的布料。然后，他的指尖停頓了一下，
觸到了纏繞在頸部、一直向上延伸的厚厚繃帶?？噹П?、僵硬，帶著藥膏的粘膩感。
他的指尖沿著繃帶的邊緣，極其緩慢地、如同盲文閱讀般向上移動，小心翼翼，
避開了可能的傷口位置。終于，
他的指尖觸到了繃帶未能完全覆蓋的區(qū)域——臉頰靠近下頜的一小片皮膚。
那觸感…凹凸不平，僵硬扭曲，如同被烈火炙烤后冷卻的熔巖。是嚴(yán)重的、陳舊的灼傷疤痕。
指尖下的皮膚，在他觸碰到的那一剎那，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緊接著，
他清晰地感覺到，繃帶之下，那微弱的呼吸驟然屏住了，仿佛連生命的氣息都在瞬間凝固。
是他嗎？還是她？
吸…這角落里揮之不去的、混合著藥味的隱約氣息…念臨春的手指僵在那片猙獰的疤痕邊緣，
時間仿佛凝固了。病房的喧囂、護(hù)士推車的轱轆聲、遠(yuǎn)處傷兵的囈語，都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指尖下那冰冷僵硬的疤痕觸感，和繃帶后那令人窒息的、屏住的死寂。他張了張嘴，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八年的尋找、等待、無數(shù)個雨夜芭蕉聲里的無聲詰問，此刻都堵在胸口，沉重得如同巨石。
最終，沖口而出的，竟是一句與眼前慘烈景象格格不入的、帶著江南濕氣的話，
輕得如同嘆息，卻清晰地穿透了繃帶的阻隔：“今日…芭蕉葉上，落了七滴雨。
”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徹底靜止了。緊接著，念臨春清晰地感覺到，
自己指尖觸碰到的、那繃帶覆蓋下的臉頰位置，一片溫?zé)岬摹⒀杆贁U(kuò)大的濕意，
洇透了厚厚的紗布。那濕意滾燙，帶著無聲的、洶涌的悲傷，灼燒著他的指尖，
也瞬間燙穿了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外殼。那濕意無聲地蔓延，灼熱地烙印在念臨春的指尖，
燙得他幾乎要縮回手。他僵立著，懷中冰冷的桐木琴緊貼著他的肋骨，硌得生疼，
卻遠(yuǎn)不及心頭那驟然炸開的劇痛?？噹聜鱽淼?、極力壓抑卻終究泄露的細(xì)微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