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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鵝毛劫 日韓的迎陽公主 18327 字 2025-08-17 10: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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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瘸腿的戲法(1925年·江城)梅雨把江城漚成一塊霉斑斑的絨布時,

陸九卿的勾當就開場了。鉛灰色的江水黏稠地卷著朽木草屑,撞在青石堤岸上,

碎成一灘灘黃褐的泡沫??諝饫镆还设F銹摻著腐魚的腥氣,熏得人腦門發(fā)緊。

碼頭邊停著的“泰來號”小火輪嗚嗚低吼,煙囪噴出的煤灰混進稠密的雨絲,

把天地攪成一副混沌的鉛筆畫??嗔兊奶栕佑袣鉄o力,在汽笛和雨聲里斷斷續(xù)續(xù),

像垂死的掙扎。陸九卿就蹲在七號碼頭一堆潮濕的桐油木箱后頭。

他把自己縮成一塊不起眼的陰影,半舊的灰布褂子緊貼著嶙峋的脊梁骨,濕透了,

黏糊糊地貼著皮肉,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左腿從膝蓋那兒就僵著,像半截生了銹的鐵棍,

使不上力,只能歪斜地支撐著身體??伤请p眼睛,卻像老式火輪船的探照燈,

隔著蒙蒙雨簾,牢牢地罩住那個剛從江邊木跳板上下來的鄉(xiāng)下婦人。婦人約莫四十來歲,

頭發(fā)用木簪緊緊挽著,一身靛藍土布衣裳洗得發(fā)白,肩上挎著個土黃的包袱,

右手卻死死攥著一樣東西——一只大白鵝。鵝肥得很,一身羽毛雪白蓬松,

只脖頸下系著根醒目的紅綢繩,結(jié)了個活扣,牢牢纏在婦人黢黑粗糲的指節(jié)上。

這是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紅繩系鵝,進城探親走水路壓風邪用的,城里人一看就明白,

也輕易不會去動。人流擁擠,挨挨擠擠地朝岸上涌去。貨輪的鳴笛聲壓過了喧囂,尖銳刺耳。

就在這聲嘶鳴響起的剎那,一個影子貼地竄出人群,猛地撞在婦人的腰眼上!“哎喲!

”婦人一個趔趄,手里的包袱“啪”地掉在濕漉漉、滿是泥漿的石板地上,

里面的山貨散了一小片。就是現(xiàn)在!陸九卿像一顆被撞針激發(fā)了的子彈,

那只瘸腿此刻竟爆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敏捷。他不是在跑,更像是在彈射,身子帶著明顯的傾斜,

一步深一步淺,如一只折翅的鷂鷹撲向它的獵物,迅捷得不可思議?!吧┳?!小心腳下!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熱絡(luò)和關(guān)切,在婦人慌亂彎腰去撿包袱的瞬間,

一只骨節(jié)粗大、同樣沾滿濕氣的手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另一只手卻無比自然地、不著痕跡地抄向了那只受驚撲扇翅膀的白鵝。“人多手雜,

莫撞散了!”他的手帶著一股碼頭漢子特有的蠻力和粗糙,碰到婦人的胳膊,

婦人下意識地一縮?!岸嘀x大兄弟……”婦人驚魂未定,

抬眼瞥見陸九卿半濕的灰布褂子和那張透著幾分市井油滑又夾雜著苦相的臉,

心道遇到了個熱心腸的。就在她話音還懸在空氣中的當口,

陸九卿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腳上沾滿泥漿、磨破了邊的黑布鞋,突然拔高了聲音,

帶著十二分的緊張:“嫂子!看您這鞋帶兒!”他那滿是雨水的臉湊近了些,

一根枯瘦的手指精準無比地指向她的右腳,“松了!纏了一褲腿泥,仔細拌個大跤!”鞋帶?

婦人一愣,本能地就低頭往下瞧去。她這一低頭,所有心思瞬間都被鞋面吸引過去了,

連余光都來不及瞥一下旁邊——也看不見陸九卿那在鵝頸間翻飛如蝶的手指。

就在婦人視線下垂的零點幾秒里,他指腹靈活得像吐信的蛇信,

在紅綢繩打好的那個精巧的活結(jié)上只那么一挑,一捻,一拽!

那柔軟的繩結(jié)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瞬間收緊,死死勒成一個不可能松脫的死疙瘩!更絕的是,

繩結(jié)的末端,被陸九卿借著身體的遮擋,

神不知鬼不覺地套在了旁邊堆放粗纜繩用的一個生滿鐵銹的、突出地面半尺高的木樁釘帽上!

動作完成不過眨眼?!皢?!還真散了!”婦人嘴里嘟囔著,費力地彎腰想去系鞋帶。

就在她手臂伸展的姿勢里,陸九卿那只穩(wěn)住她的右手一抬,

就勢把那大白鵝輕輕推回婦人懷里?!吧┳颖Ьo嘍,這江邊風大鵝毛蓬,容易驚飛!

”他聲音透著一股憨厚的實在勁兒。婦人忙不迭地用雙臂抱緊大白鵝。鵝受了驚嚇,

又被他這一摟,撲騰得更厲害,翅膀扇起幾片掉落的臟污羽毛。陸九卿眼底一絲精光閃過。

“哎呀!糟糕!”他猛地一拍自己瘸了的那條腿的大腿,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指著鵝翅膀根處一片不甚清晰的褐色污漬,驚叫道:“嫂子快看!這鵝翅膀!沾上桐油了!

定是剛才亂撲騰碰到邊上刷船底的那桐油桶了!”桐油?那可是有毒的!

鄉(xiāng)下婦人哪懂這些講究,一聽這東西沾到活物身上要壞事,登時慌了神,

急忙掰著鵝頭去檢查那所謂的“污漬”。鵝被她掰著脖子,嘎嘎亂叫掙扎起來。

就在婦人所有注意力被鵝和那點“污漬”完全吸走的這一瞬,

陸九卿那只殘腿不著痕跡地往前頂了一步,身體微微前傾。

的一把小巧如柳葉、被磨得雪亮的鐵皮剪子(平時被他小心地藏在那條廢腿的褲腳夾層里),

借著衣擺的晃動,“咔嚓”一聲輕響。干脆利落。那根系得無比牢靠的紅綢繩,

貼著木樁釘帽根部,應(yīng)聲而斷!重獲自由又被婦人掰著脖子的大白鵝驚恐到了極點,

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掙脫婦人的臂彎,帶起幾片絨毛,像一顆笨拙的白色皮球,

一頭扎進了身后混亂的人潮里,幾個撲騰就沒了蹤影!“我的鵝——!

”婦人凄厲的尖叫撕裂了雨幕,她看著空蕩蕩的懷抱,

又看看腳下被踩進泥里的半截紅繩(另一截還緊緊纏繞在木樁釘帽上),再猛地抬頭,

哪里還有那“熱心大兄弟”的影子?“天殺的瘸子!挨千刀的白眼狼!還我鵝!

死瘸子你不得好死——!”婦人絕望的哭罵像鈍刀子刮著每個人的耳朵,

在喧鬧的碼頭刺耳地回蕩。雨水沖刷著她扭曲的臉頰,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人群被她撕心裂肺的哭嚎驚動,紛紛側(cè)目,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災(zāi)樂禍。

幾個常年在碼頭混飯吃的漢子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咧嘴露出黃牙無聲地笑了笑,

其中一個低聲罵了句:“呸,又是那瘸狗干的活兒,真他娘利索?!标懢徘淠??

早在那鵝撲出去的瞬間,他就順著人群流動的方向,像滴墨汁落入渾濁的江水,

眨眼間就“流”走了。瘸腿在濕滑油膩的石板上點著,

身子巧妙地依靠著一個個貨堆、籮筐、柱子借力傾斜,速度竟不比正常人慢多少。

他七拐八繞,鉆進了碼頭倉庫區(qū)后面一條最窄、最臟、最不惹人注意的死巷。

巷子盡頭是個歪斜的破窩棚,用幾塊銹蝕的鐵皮和爛木板勉強搭成。

剛掀開那幾乎爛透了的草簾子鉆進去,

一股濃重的劣質(zhì)煙草、酸汗和什么東西腐爛的混合氣味就嗆了他一鼻子?!澳锏模?/p>

今兒這雨下得邪性,耽誤老子生意。”一個粗嘎的聲音從角落里響起。窩棚里光線昏暗,

只有泥爐子里一點忽明忽暗的炭火照亮巴掌大一塊地方。說話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光頭漢子,

穿著看不出本色的褂子,手里拿著塊磨刀石霍霍地磨著一把切肉刀,刀刃映著爐火閃著冷光。

他是屠夫張老歪,也是陸九卿的一個銷贓點。陸九卿沒搭話,只是把身上濕透的褂子甩下,

從懷里小心翼翼掏出那個還帶著體溫、沉甸甸的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躺著那只大白鵝,

脖子無力地歪著,那根剪下來的紅綢繩還散亂地纏在上面。“新鮮,剛‘摸’到的。

水淋得透,得趕緊拾掇了?!彼曇羯硢。瑤е环N卸下偽裝的疲憊。

那條瘸了的左腿此刻格外僵硬,針扎似的疼。張老歪扔掉磨刀石湊過來,

用那把鋒利的刀戳了戳鵝胸脯,滿意地哼哼:“膘是夠厚實!老規(guī)矩?”“嗯。

趁頭水退燒鍋,毛要捋干凈,老主顧等著。下水和翅膀給我留點。”陸九卿說著,

從墻角的破席子下摸出半瓶殘酒,對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燒下去,

稍稍驅(qū)散了骨髓里的寒氣。他看著張老歪麻利地給鵝拔毛放血,眼神有些發(fā)直。

爐火在他渾濁的瞳孔里跳躍?!奥犝f沒?”張老歪一邊刮毛,頭也不抬地噴著唾沫星子,

“西頭新貼出來的花花紙(傳單),白紙黑字寫著,‘十個瘸子九個壞’!操,

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嘛!狗日的!”陸九卿捏著酒瓶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皮,望向窩棚口被草簾縫隙切割開的灰蒙蒙雨幕。巷口那面斷了一半的粉墻上,

不知被哪個促狹鬼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十個瘸子九個壞?!焙恰K韲道餄L出一個無聲的冷笑,

又仰頭灌了一大口嗆人的劣酒。爐火上的鐵鍋里,水開始滋滋作響,

白色的鵝毛在污水里打著旋兒沉浮,灶膛里的柴噼啪炸裂了一個小小的火星,濺出來,

落在陸九卿腳邊冰冷的泥土上,轉(zhuǎn)瞬即滅,只留下一小點刺眼的灰白。

第二章 局中白玉蘭陸九卿是被一股粘膩的甜香熏醒的。

像放了太多洋糖、又捂得發(fā)餿的桂花糕。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后腦勺一跳一跳地疼,

火燒火燎的。喉嚨里一股鐵銹味,左腿的骨頭縫里滋滋往外冒著寒氣。

記憶還停留在醉仙樓后巷的爛泥里,賭棍拳頭的破風聲和泥水濺進鼻孔的腥味還在腦殼里撞。

他猛地睜開眼?;璋档墓饩€,粉紗的帳子頂。身下軟得陷人,不是稻草不是泥,

是厚實的墊了棉花的褥子,還帶著被烘籠暖過的溫吞熱氣。

一股不屬于他的、冰冷的花露水味,混著那股甜得發(fā)齁的香氣,死死纏著他。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想坐起來,脖子卻似折了一般劇痛,渾身骨頭散了架?!澳獎?。

”一個聲音響起來,像一塊上好冷玉丟進清泉水里,溫涼沉靜。

陸九卿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一盞剔了雙芯的玻璃座燈擱在床邊小幾上,

燈罩是淡粉色的磨砂料子,透出的光也就帶著股曖昧的暈黃。燈影里坐著個人。

桃紅的杭綢旗袍,掐出極細的一抹腰身,銀線繡著纏枝蓮,下擺斜開衩,

露出窄窄一截裹著素色絲襪的小腿。烏發(fā)盡數(shù)攏在腦后,挽成一個光溜溜的圓髻,

斜插著一支白玉蘭頭的素銀簪子。此刻她微側(cè)著身子,半張臉浸在燈影的昏昧里,

正一手端著小瓷碟,一手用根細細的銀簽子,從碟子里蘸了點深褐色的藥膏。

燈暈描摹著她纖巧下頜的輪廓,也照亮了她抬起的皓腕下,那一截欺霜賽雪的脖頸。以及,

赫然纏繞在那片冰肌雪膚上的一圈刺眼的青紫色指痕!像無暇美玉被粗暴地捏裂,

又像一株白玉蘭硬生生被人掐斷了花莖。那痕跡新鮮腫脹,深深嵌入皮肉,

訴說著不久前的狂暴。陸九卿的目光像被燙著般猛地縮回,心臟卻在胸腔里狠狠擂了一下。

“你……”他嗓子啞得像砂紙摩擦,“你是醉仙樓的人?”女子手下動作不停,

蘸著藥膏的銀簽子帶著冰涼的觸感,準確地落在他后頸被鈍器砸中的腫塊上。

藥膏不知是什么做的,接觸皮膚先是刺骨的涼,隨即一股灼熱就透過皮肉往里鉆。

陸九卿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白硐蓸牵蛟其?。”她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什么情緒,

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他們叫我云漪姑娘?!彼闹讣夂芊€(wěn),藥膏均勻地涂抹開,

動作細致得像在修復一件珍貴瓷器。那雙在燈下也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終于抬起,

落在陸九卿臉上,目光清凌凌的,帶著一種審視的穿透力?!澳隳??昨晚為何趟這渾水?

醉仙樓的后巷,可不是聽曲的地界?!标懢徘淇粗墙亟阱氤叩氖滞螅?/p>

和她脖頸上那道猙獰的痕跡重疊在一起,沖口而出:“那你呢?你一個醉仙樓的頭牌,

那起子雜碎也敢……他們是什么人?醉仙樓不管?”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醉仙樓本身就是個泥潭。沈云漪涂藥的手頓了頓,極其輕微。她抬起眼簾,

那幽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著陸九卿狼狽的臉,嘴角似乎極輕地向上彎了彎,

帶著一絲看透世情的涼薄?!肮??醉仙樓只看銀子。昨夜那人,”她聲音放得更輕,

像怕驚動什么,“是賈仁義賈市長手底下新收的‘采辦’,專管替他在各處‘收賬’。手黑,

人橫,在江城碼頭這塊地界上,他說要擄個女人走,

王婆子(醉仙樓老鴇)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賈仁義!這個名字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江城新貴,手眼通天,報上天天登著他西裝革履、視察演講的照片,

號稱什么“愛民如子、振興工商”。原來是這等貨色!陸九卿牙關(guān)咬緊。沈云漪收回手,

將小瓷碟放到一邊,拿起一塊干凈的細棉布,慢條斯理地擦著指尖殘留的藥膏?!白蛞?,

若不是你那幾聲模仿清風俠的口哨……”她抬眼,

目光落在他那條僵直搭在床邊、膝蓋處明顯異常粗大的褲腿上,“還有這腿,掃得挺狠。

那三個蠢貨,以為是正主兒來了,慌得……呵?!蹦锹暋昂恰保p飄飄的,

卻帶著浸骨的嘲諷。清風俠!陸九卿心頭又是一凜。那是江城民間流傳甚廣的怪談,

專在雨夜劫富濟貧的神秘游俠,無人得見真容,報上每每有他懲治惡徒的事跡,真假莫辨。

昨夜情急之下,陸九卿確實憋著嗓子學了幾聲傳說中清風俠特有的、似夜梟又似鬼哭的哨音,

本是想嚇退對方,難道真有人信?“你……”陸九卿狐疑地看著她,“你認得清風俠?

”沈云漪沒回答,卻站起身。昏黃的燈光流淌在她桃紅的旗袍上,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

她踱到桌邊,拿起一個小小的、極其精致的嵌螺鈿黃楊木梳妝盒。“刷”地一聲輕響,

盒蓋打開。她沒看里面的鏡子,反倒從錦緞夾層里,拈出一件東西,走回床邊。

那東西攤開在她素白的掌心。是陸九卿懷里的那個硬殼賬簿,

他豁出半條命從賈仁義**賬房偷摸出來的寶貝!此刻賬簿沾染了泥漬,邊緣有些卷曲,

封皮上原本清晰印著的“義興記”幾個黑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罢戳四嗨懒肋€能看。

”沈云漪的聲音波瀾不驚,卻像重錘砸在陸九卿心上?!扒屣L俠我是沒見過,”她話鋒一轉(zhuǎn),

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冰冷的硬殼封面,指節(jié)分明,像白玉雕琢,

“可賈仁義在江城碼頭設(shè)了三座大**、兩座煙館,‘義興記’明面上是他小舅子開的貨棧,

暗地里專門走賬洗錢……這事,清風俠知道,我知道,那些被他家逼得賣兒賣女的人,

也都知道。”她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壓抑著一股寒冰下的暗涌,“我爹……就是被這賬上,

一筆永遠填不平的‘買米’饑荒債,給活活逼得懸了梁!”她的語調(diào)一直很平緩,

甚至有些刻意維持的清冷。唯獨說到“懸了梁”三個字時,那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縫,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帶著血腥氣的恨意,像毒蛇般探出信子,淬著寒芒!

陸九卿的呼吸窒住了。他看著沈云漪的臉,燈下她的臉色蒼白得像初冬的雪,

那雙幽深的眼睛里,再也藏不住兩團焚燒的、名為復仇的烈焰。

她那截白生生的、印著指痕的脖頸,此刻在他眼中再不是弱者受辱的證明,

而是一道屈辱與仇恨的烙??!沈云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臉上,這一次不再是審視,

而是燃燒的、帶著孤注一擲希望的探詢?!瓣懢徘洹彼谝淮螁玖怂拿?,

“你昨天露那一手,是條過江的蛟龍。昨晚你摸這東西,想必也不是只為偷去糊灶膛。

”她往前傾身一步,那截脖頸在燈下愈發(fā)明晃晃地刺眼?!澳闵砩蠋е嗤茸硬庞械暮輨艃海?/p>

又有碼頭油子練出來的眼疾手快,你……敢不敢接著演清風俠?”她的聲音像裹著蜜的鉤子,

輕輕落在他心上最焦灼的痛處:“不為俠義名聲,為這賬本里的東西,能剜賈仁義一塊肉!

也為了……”她的目光掃過他僵直的腿,又落回他臉上,“治你這腿的陳年舊傷?夠不夠?

”陸九卿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他死死盯著沈云漪掌中的賬本,

像看見一條通向某個深淵、卻也通向某個解脫的路標。

他眼前飛快閃過碼頭上婦人凄厲的哭罵,“十個瘸子九個壞”的炭跡墻書,

屠夫老歪粗鄙的臉,還有這條殘腿拖累的、永無寧日、毫無指望的日子。

一股久違的、摻雜著戾氣的灼燙在他冰冷的胸肺里炸開。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賬本,

而是那只骨節(jié)粗大、滿是硬繭的手掌,帶著未散的泥污氣,

死死攥住了沈云漪那只端著賬本、冰涼柔軟的手腕!力道之大,

讓她腕骨細嫩的皮肉都微微下陷!“怎么演?”他聲音嘶啞,像困獸磨牙,

眼中燒著一團混合著絕處求生和毀滅欲的火焰,直直撞入沈云漪幽潭般的眼底,“云漪姑娘,

你點戲!”燭芯“啪”地爆了個燈花。燈影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沈云漪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臉上那層冰冷的薄殼終于出現(xiàn)一絲裂痕。她看著這瘸子眼中毫不掩飾的瘋狂與狠絕,

心口處某個早已凍硬的地方,竟奇異地、細微地抽搐了一下。成了。

第三章 鵝毛令土地廟里嗆人的劣質(zhì)旱煙味,幾乎能凝出油來。破敗窗紙篩進的殘光里,

九條影子歪歪扭扭地釘在地上,像九截被雷劈過的枯樹樁子?!熬艂€了。

”陸九卿瘸腿支撐著斜靠在掉漆的神案邊,指尖敲了敲香爐冰冷的銅沿。爐灰積了半尺厚,

積壓著無數(shù)個無人問津的日夜。“九”這個數(shù)在江城碼頭是禁忌,

是罵人最狠的“死瘸子”數(shù)??山褚?,這破廟里塞了九個瘸子。

挑糞的老鐘坐在最靠近墻角的一堆爛稻草上,左腿從膝蓋以下全沒了,

一條空蕩蕩的褲管打著補丁卷成麻花扣在腰間。他揣著手,

渾濁的眼珠子在昏暗中像兩顆沒泡開的黃豆,警惕地盯著門縫外黑黢黢的夜。

算命瞎子挨著他,一身臟污的藍布大褂辨不出本色,

膝頭的兩根磨得油光锃亮的黃竹杖交叉著橫在身前,枯瘦的手指捻著幾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

嘴里無聲地開合??块T邊的角落里,佝僂著一個更小的黑影,

幾乎縮進了破門板的陰影里——那是“三寸釘”,碼頭乞丐堆里偷食的頭兒,

天生腿短得畸形,靠一副用牛皮筋纏裹加固的破板凳挪動。

此刻他懷里死死摟著他那副破爛家當——一根鐵條磨成的尖錐和一只豁口的粗陶碗。

剩下的幾個,有的是碼頭扛包壓斷腿落下病根的老力巴,

有的是早年跑船遇上水匪被打斷了腿又扔下水的船工,

還有兩個是修棧道時被掉下的滾木碾碎了膝蓋骨……相同的是眼睛。麻木,困頓,

藏著被生活碾過后的粗糲沙礫,卻也燒著一絲在暗夜里幽微閃動的炭火。

那是被“賈仁義”三個字淬煉過的,尚未熄滅的恨。三寸釘先按捺不住,

粗糲的嗓子像砂紙摩擦:“瘸……瘸九!你把我們幾個‘廢物’點卯弄到這死人呆的破廟,

就為了看……看這破泥爐灰?”陸九卿沒應(yīng)聲。他一瘸一拐地踱到香爐前,

從懷里掏出那個硬殼賬簿?!芭?!”厚厚的一冊砸在落滿香灰和蛛網(wǎng)的神案上,

激起一小團灰霧,迷了最靠近的胡癩子(一個臉上帶刀疤的前碼頭工頭)的眼。他低罵一聲,

揉著眼。陸九卿就著破窗紙透進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

“唰”地一下掀開了賬簿的硬殼封面。一股劣質(zhì)紙張混著塵土和汗堿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手指落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代號上,指甲縫里嵌著泥垢:“看?誰看得清?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像悶雷滾過破廟,“老子念給你們聽!”“去年九月十七,

‘義興記’入庫‘官糧’六百石!同月,‘惠民署’告示,發(fā)放賑濟糧不足五十石,

米質(zhì)霉爛摻沙!賈仁義的狗肚子肥了,災(zāi)民啃樹皮!”陸九卿的嗓音撕裂般沙啞,

字字帶著鐵銹的腥氣,狠狠砸在每一個瘸子麻木的神經(jīng)上?!笆露耍?/p>

‘采風賬’支銀洋六百塊!干什么?孝敬給上頭來視察的省府大員聽小曲兒、捧頭牌!

”“今年正月十五,‘義興記’記‘損毀’貨品:棉花一百匹!當天夜里,

賈仁義小妾新院落的窗幔門簾就換成了簇新的軟煙羅!”陸九卿的手指像刮骨刀,

在冰冷的數(shù)字上滑過,每一筆都帶著血淋淋的剮蹭聲。破廟里的空氣被徹底點燃!

渾濁的劣質(zhì)煙味被一股更濃烈的憤怒燒灼。老鐘原本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了,

刀疤臉胡癩子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三寸釘死死攥著懷里的鐵錐,指節(jié)發(fā)白。

算命瞎子捻銅錢的手停了,干癟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傲偈Z食!六百塊大洋!

一百匹棉花!”陸九卿猛地一拳砸在布滿灰垢的神案上!“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這畜生刮的地皮,淌的全是你我父老兄弟姊妹的骨髓油!”他瘸著腿,

拖著步子走到神案中央,拖著一道沉重的、刻在地上的印記?!把壑樽佣急犻_看清楚了!

”他猛地俯身,從懷里掏出一大把東西,劈手撒進了冰冷死寂的香爐里!是鵝毛。

一大把潔白蓬松、帶著細小絨毛的鵝羽!輕飄飄、軟乎乎地落下,

覆蓋在積年的、如同墳塋般的灰燼之上。瞬間被沾染上灰黑的陳舊煙灰,

仿佛一片不合時宜、突然降臨的殘雪。所有的目光都被那片突兀的白吸引?!拔魅A門!

賈府私庫的銀子運出來了!”陸九卿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火的鐵針扎進每個人的耳朵,

“每月底三更!走外城馬道!怕街坊鄰居聽動靜,車轱轆都包了厚氈子!

”他眼珠子掃過每個瘸子的臉,“油布蓋著的,不是銀子,是催命符!

是賈仁義踩著我們脊梁骨吸飽的血!”他抓起一把冰冷的爐灰,再慢慢松手,

灰白色的細屑從他指縫間飄落,與香爐里的鵝毛混合在一起,骯臟不堪。

“他以為套個油布口袋就干凈了?放屁!那血味,遮不??!那銀子響聲,壓不了!

”破廟里死一樣寂靜,只有沉重的喘息此起彼伏,像破敗的風箱在拉動?!八Z府墻高狗惡,

我們這九條瘸腿,翻不了墻,咬不了人,只能等著被碾死!但巷子窄!路不平!

過山車行不得穩(wěn)路!”陸九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瘋狂的韻律,“老鐘!

馬糞瓢潑到領(lǐng)頭馬眼上,叫它驚了狂奔踩翻后面的車,你做不做得到?”他指刀疤臉胡癩子,

“胡癩子!你嗓門夠大,等馬一驚,就給我往死里敲鑼!吆喝什么響你就敲什么!

”他目光轉(zhuǎn)回縮在角落的三寸釘:“三寸釘!你身子小,滾進車底,撒蒺藜角釘!

我要它那包氈子的車轱轆,一個不留,全他娘給我扎成馬蜂窩!

”枯瘦的手指指向捻銅錢的瞎子,“老瞎子!巷口高墻根底下聽動靜!車翻人亂的時候,

你給我用這哨,”他扔過去一個銅哨,“給我吹!吹得跟他媽滿城的清風俠都來了!

吹得他賈府的狗腿子魂飛魄散!”他瘸腿猛地一頓地面!目光灼灼如野火燃燒,

掃過每一條僵直、扭曲或殘斷的腿:“驚馬!破鑼!撒蒺藜!撞翻車!奪銀子!亂了!

我們就亂了賈仁義這盤穩(wěn)贏的局!一條瘸腿有瘸腿的用法!干成了,

不光能讓賈仁義的屎憋在褲襠里,這搶出來的銀子,按刀口分!治傷!養(yǎng)家!”“干不干?!

”最后三個字,是吼出來的,破開了所有殘存的麻木與怯懦!

老鐘猛地用他那僅剩的半截大腿拍了一下爛稻草,

枯槁的臉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紅:“干他姥姥!老子這斷腿天天澆大糞,也該嘗點銀子味兒!

”胡癩子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嘶吼,點頭如搗蒜。三寸釘?shù)难劬υ诤诎道锪恋脟樔耍?/p>

像兩粒燒紅的煤核。算命瞎子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舉起了右手,

將那幾枚冰涼的銅錢高高托過頭頂,

指向神案背后那尊早已沒了香火、泥胎斑駁脫落的土地公塑像,然后狠狠地攥緊,

指縫里發(fā)出金屬碾壓的低沉摩擦聲。他干癟的嘴唇翕動,吐出兩個冰冷如鐵的字:“解煞!

”沉寂被打破。九雙眼睛里原本如灰燼般沉寂的死寂被徹底點燃,燒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那是對生的渴求,更是對欺壓者以牙還牙的滔天恨意!“好!”陸九卿咧開嘴,

露出一口在昏暗里也顯得白瘆瘆的牙。他一把抄起神案上那把沾了灰的鵝毛:“一人一根!

”他粗暴地將鵝毛塞向離他最近的胡癩子:“明天夜里這個時辰!西華門外墻根!

見羽如見令!”粗糙的動作中,一根輕飄飄的鵝毛被陸九卿遞向旁邊一直沉默的沈云漪。

自始至終,她像一株亭亭的玉蘭,隱在更深的、被爛布簾隔開的內(nèi)間門洞的陰影里,

桃紅色的旗袍幾乎融進黑暗,只有一截素銀簪的流蘇在不易察覺地晃蕩。沈云漪沒有伸手接。

她往前走了半步,終于將自己浸在破廟昏黃跳躍的燭光下(不知何時點燃的半截蠟)。

那雙始終清冷沉靜的眼睛,此刻灼燒著近乎慘烈的決絕。她一言不發(fā),只是抬起手,

拔下了那支素銀簪子。一瀑烏黑濃密的長發(fā),如同瞬間失去束縛的鴉云,滑落肩頭。

燈火明滅間,映照出她低垂的側(cè)臉,緊繃的下頜線條。她左手捻起鬢邊一縷垂落的青絲,

右手指尖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小的、異常鋒利的銀剪子(陸九卿認得,

那是她化妝修眉用的工具)。沒有絲毫猶豫。只聽輕微干脆的“嚓”一聲。

一縷烏絲應(yīng)聲而落,斷口利落。那截青絲細軟如煙,在她瑩白的指尖輕顫。沈云漪抬起眼,

目光穿過繚繞的劣質(zhì)煙氣和昏黃燭火,越過九雙驚愕的眼睛,最終落在陸九卿臉上。

那眼神復雜,有孤注一擲的烈火,有刻骨的仇恨,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獻祭般的悲愴。

她走上前,伸出那兩根捏著青絲的手指。不是遞給陸九卿。而是俯身,將自己那縷斷發(fā),

極其緩慢、莊重地……系在了陸九卿剛遞給胡癩子的那根鵝毛的軟桿上!

素白的手指靈巧地翻轉(zhuǎn)纏繞,將烏絲如系祭品般,死死箍緊了鵝毛的柄端!一縷青絲,

一根白羽。在破廟污濁的空氣里,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

纏成一束詭異、沉重又令人心悸的象征!胡癩子看著被塞到手中纏著青絲的鵝毛,

粗糙的手指撫過那縷微涼柔軟的發(fā)絲,又捻了捻毛茸茸的羽根,臉上的橫肉狠狠抽搐了幾下。

他猛地攥緊那束羽毛,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渾濁的眼睛里,

仿佛被這束纏發(fā)的鵝毛燙著,猛地竄起一股原始的、近乎暴戾的光!沈云漪做完這一切,

重新直起身,烏發(fā)散落肩頭。她平靜地看向陸九卿,只說了兩個字:“動手。

”燈光在這一刻,被一陣從破門縫擠入的夜風吹得劇烈搖曳,

將廟內(nèi)九個瘸子的身影拉長、扭曲,猙獰地投向斑駁脫落的四壁神像,

仿佛一群從地獄底層爬出來的厲鬼,在無聲咆哮。神案上那只死寂的香爐里,

爐灰與鵝毛相疊,一縷新鮮溫熱的青絲,如同最后的鎮(zhèn)魂之物,被粗暴地釘在了上面。

第四章 連環(huán)扣子時。西華門外的官馬道像被潑了濃墨,死黑一片。連日淫雨泡軟了路基,

石板縫里汪著粘稠的污水,踩上去噗嘰作響,聲音在死寂里能傳出老遠。

兩側(cè)高聳的青磚院墻夾出窄窄一線天穹,幾粒慘淡的寒星時隱時現(xiàn),似窺探又似漠視的眼。

陸九卿緊貼在拱橋引水洞陰濕滑膩的石壁上,半邊身子浸在惡臭的泥水里。

寒氣順著那條殘廢的腿骨頭縫往里鉆,嚙咬著舊傷處的筋肉。

他攥緊了手里一根冰冷堅硬的物件——老鐘那根平時舀糞的、柄長三尺的破木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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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7 10: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