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所有積蓄塞進林薇手里時,她指尖冰涼:“阿川,等我回來,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兩年后她捏著嶄新鈔票遞還給我:“窮山溝配不上我的人生。
”十年后她站在我會議室發(fā)抖:“你收購我們公司……是為了報復(fù)嗎?
”我推過那沓發(fā)霉的舊鈔:“不,是告訴你什么叫真正的配不上?!?我叫陳川,
生在落雁坳,長在落雁坳。這地方的名字聽著挺詩意,實際上就是窮山溝里的窮山溝。
我這人,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那些方塊字在我眼前跳舞,
那些彎彎繞繞的公式比山里的藤蔓還纏人??筛舯诘牧洲辈灰粯?,
她是落雁坳百年不遇的文曲星。林薇家比我家還破,一堵半塌的土墻隔開兩個院子。
夏天的晚上,燥熱難當,我躺在自家院里竹床上,能清晰地聽見隔壁林瘸子打罵老婆的動靜,
碗碟摔碎的刺耳聲,還有林薇娘壓低的哭泣。但緊接著,就是林薇翻書的聲音,沙沙沙,
又輕又急,倔得很?!靶⊥冕套?,又溜號!
”劉老師那根油亮的教鞭“啪”地抽在我面前的破課桌上,粉筆灰簌簌往下掉,
“看看人家林薇!再看看你!人家是鳳凰,早晚飛出這山窩窩!你呢?
就是塊長在爛泥里的石頭!朽木!”我縮了縮脖子,余光瞟向教室前排,林薇坐得筆直,
側(cè)臉對著我,鼻尖沁著細汗,握著鉛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陽光透過糊著塑料布的破窗戶,正好打在她額前幾縷碎發(fā)上,亮晶晶的,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又酸又麻。放學(xué)路上,我像條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山路陡峭,碎石硌腳。我把剛從溪邊摘的一把紅得發(fā)紫的野漿果遞過去?!斑觯o你的,
甜的?!彼_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反手接了過去。那手又小又白,
跟我黑乎乎的爪子一比,像剝了殼的嫩筍?!瓣惔?,”她聲音細細的,像山澗里的泉水,
“你……能不能用點心念書?”“嘿,念書有啥用?你看我爹,大字不識一個,
不也活得好好的?”我故意大大咧咧地說,幾步躥到她前面,倒著走,對著她笑,
“我會打獵,會種地,會修屋頂,以后……以后我養(yǎng)你??!”話一出口,
我自己的臉先燒了起來,心咚咚跳。林薇猛地抬起頭,那雙沉靜的眸子像落雁坳最深的潭水,
直直地看著我。她的臉也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她沒說話,只是飛快地低下頭,快步往前走,
把我甩在了后面。但我分明看見,她嘴角抿起了一點點極細微的弧度。那一刻,
山風好像都帶了蜜糖味兒。高考放榜那天,整個落雁坳都炸了鍋,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鑼鼓敲得能把天捅破,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向林薇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大紅紙貼在門板上,
“清北大學(xué)”四個大字。林瘸子那張被劣酒腌透的臉,此刻像擦了油,紅光滿面,
咧著嘴見人就散他那嗆人的煙卷。林薇娘躲在人后,撩起油膩的圍裙不停地抹眼淚。
我爹擠在最前面,踮著腳看那紅紙,笑得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蚊子,
猛地回身重重拍在我背上:“好小子!薇丫頭爭氣!給咱落雁坳長臉了!
皇帝老子待的地兒??!”巨大的喜悅把我沖得暈頭轉(zhuǎn)向,我什么也沒想,像頭發(fā)了瘋的野牛,
沖出林家那窄小的院門,繞著曬谷場沒命地瘋跑起來。汗水糊了眼睛,肺拉扯著疼,
可我停不下來。我的光,我的林薇,她真的要飛出去了!我栽倒在草垛上,望著瓦藍的天,
咧著嘴傻笑,像個十足的呆子。2去縣城坐火車那天,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霧氣裹著山坳。
我爹把他那件壓箱底的半新中山裝翻出來給我套上,肥大得像掛了個麻袋。
他笨拙地給我扣領(lǐng)口的扣子,手有點抖:“……去了,機靈點,送送薇丫頭。
”林薇家屋檐下,她娘拉著她的手絮叨,眼睛腫得像桃子。林瘸子背著手,腰桿挺得筆直,
眼神卻有點空。林薇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襯衫,挎著個半舊帆布包,
拎著個打補丁的粗布包袱,看見我,她抬起眼,那眼神空茫茫的,像蒙了一層霧。
破中巴車顛簸得像要把人骨頭架子搖散,車里擠滿了人,汗味、煙味、雞鴨味混在一起。
林薇靠著窗,一直看著外面倒退的山,沉默得像塊石頭。我坐在她旁邊,
懷里死死抱著那個用舊布包了無數(shù)層的紙包,里面是我這些年打柴、采藥、幫工,
一分一分攢下的所有積蓄,硌得我心口發(fā)燙。縣城汽車站,灰撲撲的水泥地,
空氣里飄著柴油和灰塵的味道,開往省城的綠皮火車悶悶地吼著,車頂上堆滿了籮筐行李。
時間到了。她轉(zhuǎn)過身,小小的站臺,嘈雜的人聲和引擎轟鳴都模糊了。她臉色蒼白,
嘴唇抿得緊緊的?!鞍⒋?,”她的聲音很低,帶著顫,“……我走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猛地襲來,我?guī)缀跏菗渖先?,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腕?/p>
粗暴地把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塞進她懷里。“拿著!”我的聲音又急又沖,像在吼,“都拿著!
別?。〕院命c!穿好點!不夠……我再掙!”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要把她刻進骨頭里。
她低頭看著懷里的布包,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沉默了很久很久,終于,
她抬起頭,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砸在包布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阿川……”她哽咽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燙得灼人,“我……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你等我……等我回來!”這句話像驚雷劈開我的世界,狂喜和酸楚瞬間沖垮了我。
眼睛猛地一熱,視線模糊了,我張開嘴,喉嚨堵得死死的,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我一把將她狠狠摟進懷里,手臂像鐵箍,用盡了全身力氣,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骨頭里。
她的臉埋在我頸窩,滾燙的淚水迅速濕了我粗硬的衣領(lǐng)。她的身體在我懷里不停顫抖。
那股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混著書卷的味道,是我唯一的救贖?!皢琛?!
” 火車最后一聲汽笛,沉悶悠長,震得地皮發(fā)顫。穿藍制服的列車員探出頭,
扯著破鑼嗓子吼:“去京都的!最后一遍!快點兒!磨蹭啥呢!
”林薇的身體在我懷里猛地一僵,瞬間凍住,下一秒,她像被燙到一樣,
用盡全身力氣從我懷里掙脫出來,力道大得讓我一個趔趄。她抬起頭,淚痕狼藉,眼睛紅腫,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復(fù)雜,我根本看不懂。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
抱著那個沉重的布包,頭也不回地沖向那輛綠色的火車。車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
重重關(guān)上?;疖囖Z鳴,噴出大股黑煙,緩緩開動,駛離站臺,匯入街道的車流,
變成一個模糊的綠點,最終消失在灰蒙蒙的煙塵盡頭。我就像被雷劈了一般,釘在原地。
懷里空了,心也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大塊,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洞。站臺上人來人往,
推搡著我,我卻站著一動不動,
眼前只剩下她最后轉(zhuǎn)身時那雙盛滿淚水、復(fù)雜得讓人心碎的眼睛,
和那句滾燙的誓言——“我整個人都是你的”。3林薇走了。落雁坳的日子,
像山澗里停滯的死水。我爹吧嗒著旱煙,蹲在門檻上嘆氣:“薇丫頭到了京都,
那可是掉進福窩窩里了……阿川啊,你……唉!”那聲“唉”,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
我知道他的意思。林薇是天上的鳳凰,我是地上的泥鰍,那點渺茫的指望,
全靠她臨走時那句帶著淚的誓言,和她懷里那個沉甸甸的、浸透我汗水的布包,死死撐著。
我把自己變成了山里的牲口,打柴,專挑陡峭背陰、沒人敢去的深坳,
那里的硬柴能多賣兩分錢,肩膀磨破了皮,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采藥,
攀那些猿猴都打怵的峭壁,手指被巖石和荊棘劃得鮮血淋漓,
就為了崖縫里那幾株值錢的石斛。替王屠夫殺豬,腥臭的血水和著豬毛沾滿一身,
熏得人幾天吃不下飯,換回幾張油膩膩的毛票。
幫人犁地、修渠、蓋屋……什么臟活累活我都搶著干。攢下的每一分錢,
我都小心翼翼地疊好,用那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的、印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紙包起來。
這紙包,成了我新的命根子,每隔一兩個月,我就翻山越嶺走到鎮(zhèn)上唯一有郵局的地方。
柜臺后面那個戴眼鏡的老頭,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驚訝,到后來的麻木,
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凹腻X?還是京都?”他推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問?!班拧?/p>
”我把那疊浸著汗?jié)n、帶著土腥味的毛票和塊票遞進去,厚厚一沓,卷著邊,沾著泥。
“地址沒變?林薇?”“沒變?!薄皡R款人……還是寫陳川?”“寫……寫‘落雁坳’就行。
”我聲音干澀。我不想讓她同學(xué)知道,這錢來自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的山里漢子。
老頭嘆口氣,接過錢,在匯款單上沙沙地寫著。
我把匯款收據(jù)和郵局找零的幾個硬幣緊緊攥在手心,攥得發(fā)燙。走出郵局,
站在塵土飛揚的鎮(zhèn)街上,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阻隔了我和她的大山,
胸腔里才稍稍填進一點東西。那點東西,叫盼頭。她的信很少,薄薄的一張紙,
像她的人一樣,清冷,疏離,字跡倒是愈發(fā)娟秀漂亮?!鞍⒋ǎ哄X收到了。勿念。京都很大,
課業(yè)很重。照顧好自己。薇?!薄鞍⒋ǎ禾炖淞恕N鸺奶?。我找了份家教。薇。
”“阿川:……”字里行間,是客氣的感謝,是公事般的告知,唯獨沒有我想念的溫度,
沒有她走時那句滾燙的誓言。我把這些薄薄的信紙看了又看,對著昏黃的油燈,
試圖從那些工整的字跡里摳出一點點屬于“我的林薇”的痕跡,哪怕一絲羞怯,
一點抱怨也好。沒有。只有距離,像北京到落雁坳之間那幾千公里冰冷的鐵軌,
橫亙在字里行間。村里開始有了閑言碎語,像山澗里的蚊子,嗡嗡嚶嚶,趕也趕不走。
“聽說了嗎?薇丫頭在京都,出息大啦!穿洋裝,吃洋飯!”“嘖嘖,那是,
金鳳凰落到梧桐樹上嘍!誰還記得咱這山窩窩里的土坷垃?”“陳川那傻小子,
還巴巴地寄錢呢?我看是肉包子打狗……”“噓!小聲點!別讓老陳家聽見!
”這些聲音鉆進我耳朵里,像針扎。我爹蹲在門檻上抽煙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煙霧繚繞里,
他渾濁的眼睛看向我時,那份擔憂沉甸甸的?!鞍⒋ǎ彼K于在一個悶熱的傍晚開口,
煙鍋在門檻上磕了磕,“……錢,要不……緩緩?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給自己……”“爹!
”我猛地打斷他,聲音又急又沖,“林薇念書要用錢!她說了會回來!她說了!
”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眼睛瞪著他,像是在說服他,
更像是在拼命說服自己心里那個越來越響的、充滿懷疑的聲音。我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
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暮色里散開,沉得像山。4盼頭,像沙漏里的沙,
一點點漏走。只剩下麻木的勞作和機械的寄錢,
直到那個消息像驚雷一樣劈進落雁坳——林薇要回來了!放暑假了!死水瞬間被攪活了,
我爹一掃愁容,咧著嘴笑:“看看!我說什么來著!薇丫頭心里有數(shù)!這不就回來了?
”他催著我趕緊去鎮(zhèn)上,割點肉,打點酒,
再去供銷社買塊城里時興的、帶小碎花的的確良布。我整個人緊張得坐立不安,
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壓箱底的中山裝,洗了又洗,搓得領(lǐng)子都發(fā)毛了。
跑去溪邊把自己從頭到腳狠狠刷洗了幾遍,連指甲縫里的泥都摳得干干凈凈。
對著水面照了又照,水里的倒影咧著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林薇!我的林薇要回來了!
那些信里的疏離,一定是她太忙了!一定是!她心里有我!她說過,她整個人都是我的!
我揣著積攢下來準備寄給她的厚厚一沓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
還有那塊天藍色小碎花的的確良布,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林家。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山路崎嶇,我卻感覺腳底生風。林家那扇熟悉的破木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稣f話聲,
不是林瘸子慣常的粗嗓門,也不是林薇娘怯懦的低語,
而是一個陌生的、清脆的、帶著某種我聽不懂的腔調(diào)的女聲。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理了理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領(lǐng)子,推開了門。屋里的光線有點暗,
林瘸子和林薇娘局促地坐在矮凳上,臉上堆著一種近乎諂媚的、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桌子邊,
坐著一個姑娘。她穿著一條我從沒見過的料子做的連衣裙,淺米色的,腰身收得細細的,
領(lǐng)口和袖口鑲著精致的小花邊。頭發(fā)不再是山里的姑娘那樣扎成粗辮子,
而是柔順地披在肩上,烏黑發(fā)亮。皮膚白了很多,像剝了殼的雞蛋。
她端著一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子,小口抿著水,姿態(tài)說不出的好看,也說不出的陌生。
是我的林薇,又完全不是我的林薇?!稗薄蔽液韲蛋l(fā)干,聲音卡在嗓子里,又澀又啞。
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莫名的恐慌交織著,讓我僵在門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林薇聞聲抬起頭,看到我,她端著搪瓷缸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雙眼睛,
曾經(jīng)像落雁坳最清澈的潭水,映著我的倒影。此刻,那潭水結(jié)了冰,深不見底,
只剩下一種復(fù)雜的、我看不懂的審視。那目光飛快地掃過我洗得發(fā)白、空蕩蕩的中山裝,
掃過我沾著泥巴的褲腳,掃過我因為緊張而攥緊的拳頭,最后落在我臉上。沒有驚喜,
沒有激動,只有一片疏離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鞍⒋?,你來了。
”她放下搪瓷缸子,聲音平靜無波,像在招呼一個普通的鄰居。“薇……薇丫頭回來了!
”林瘸子趕緊站起來,搓著手,臉上擠出更深的笑容,帶著點討好的意味,“快坐!快坐!
愣著干啥!” 他推了推旁邊同樣局促不安的林薇娘,“去,給阿川倒碗水來!
”林薇娘“哎”了一聲,慌忙起身去拿碗。
這過分的熱情讓我心里那點滾燙的喜悅迅速冷卻下去。我挪到桌邊,
沒坐林瘸子讓出來的凳子,只是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薇,
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一毫過去的痕跡?!稗薄?,你在京都……還好嗎?” 我憋了半天,
干巴巴地問出這一句,聲音干澀。“還好?!彼貞?yīng)了一聲,目光低垂,看著桌面,
“學(xué)校很大,老師同學(xué)都很好?!薄澳恰蔷秃谩!?我笨拙地應(yīng)著,
手伸進中山裝那寬大的口袋里,摸到那厚厚的一沓錢和那塊柔軟的布料。我猛地掏出來,
急切地遞過去,手有點抖,“給……給你的!生活費!還有……還有布,給你做件新衣裳!
城里姑娘都穿的這種……”那卷卷著邊的毛票和塊票,厚厚一摞,帶著我的體溫和汗味,
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塊天藍色小碎花的的確良布,在粗糙的鈔票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林薇的目光落在那卷錢和那塊布上,沒有動。她臉上平靜,眉頭微微蹙起,嘴唇抿得更緊。
那眼神,不是感動,不是欣喜,而是一種……混雜著難堪、厭煩和決絕的東西。
林瘸子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神閃爍。林薇娘端著碗水過來,看到這一幕,腳步也停住了,
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諝夥路鹉塘?,沉重得讓人窒息,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此刻清晰得刺耳?!鞍⒋?,”林薇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冰冷異常,
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錢,你拿回去?!蔽业男拿偷匾怀粒駢嬋肴f丈冰窟。
“還有這布,”她看也沒看那塊的確良,目光直接越過那卷錢,直直地看向我,眼神銳利,
“我不需要?!薄稗薄毖绢^?” 林瘸子在一旁不安地叫了一聲,想說什么。
林薇沒有理她爹,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她站起身,
走到她帶回來的那個嶄新的、印著外文字母的棕色皮箱前,打開鎖扣,
從里面拿出一個同樣嶄新的、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那信封鼓鼓囊囊的,邊緣整齊利落,
跟她帶回來的那個皮箱一樣,透著一種與我格格不入的、屬于城市的冰冷氣息。她拿著信封,
一步步走回我面前,站定。她的個子似乎也高了點,站在我面前,需要微微仰視。
她的下巴抬著,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近乎凜冽的疏離感?!鞍⒋ǎ?/p>
”她把那個嶄新的牛皮紙信封遞到我面前,動作干脆,沒有一絲猶豫,“謝謝你,
謝謝你以前為我做的一切,為我寄的錢。” 她的聲音很穩(wěn),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這里是……兩千塊。應(yīng)該夠還你這幾年寄給我的了。你點點。”兩千塊!
厚厚的一沓嶄新的大團結(jié)!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我頭上。我愣愣地看著那個嶄新的信封,
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卷皺巴巴、帶著汗?jié)n和泥土氣息的舊鈔,
還有那塊顯得有些可笑的小碎花布。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頭頂,
四肢百骸都凍僵了。“你……你說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聽不見。
林薇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避開了我的目光,看向門口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遙遠。
“我們分手吧,阿川。” 這句話,她說得異常平靜,平靜得殘忍,
“感謝你為我付出這么多。欠你的,我以后……會想辦法補償。但是……”她停頓了一下,
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落雁坳這混著泥土和柴火氣息的空氣徹底從肺里排出去,然后,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那句徹底將我打入地獄的話?!拔以僖膊幌牖氐竭@窮山溝了。
”“轟——!”晴天霹靂!我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手里那卷浸透我血汗的舊鈔和那塊小碎花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沾滿了塵土。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沒有癱倒。
分手?還錢?再也不想回來?她走時滾燙的淚水,
句“我整個人都是你的”誓言……那些支撐我像牲口一樣活著的日日夜夜……難道都是假的?
都是夢?“薇丫頭!你怎么說話的!” 林瘸子猛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