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天君的第十萬年，我主動放棄神仙編制，自請墮入畜生道。整個天庭沸騰了，
交好的神仙規(guī)勸我：「別玩花樣，以天君的性子，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交惡的神仙叱責(zé)我：「妒婦！為了博君心，連自毀這種下作的法子都用上了！」
我只笑笑不說話，關(guān)上宮門，用借來的三昧真火，焚了象征天后至尊的羽衣。忍痛抽掉仙根，
喚來搗藥的玉兔，混著坐胎藥一并搗碎。最后尋出落灰的璽授，卸掉釵環(huán)，
在宮里等著燕敖來。1燕敖?jīng)]來，來的是他母親。太后娘娘的鑾駕還未擺進(jìn)宮門，
我手中的天后玉璽就飛了出去，撞碎在柱子上，迸出的碎渣子割傷了一眾仙人。「護(hù)駕！
護(hù)駕！」「她瘋了！」「敢對太后娘娘撒野，簡直大逆不道！」很快，我被圈禁寒潭底，
九重天闕流言紛紛，燕敖終于出現(xiàn)。他負(fù)手立于高階，側(cè)臉冷硬如刀削，
聲音一如往常冷漠：「為見我，你還是這么豁得出去?！刮译[沒于幽暗處，痛得五官亂飛，
掙扎著吐出三個字：「放我走?！顾聊凰?，語氣稍緩：「你這次做的有點(diǎn)過了?！?/p>
「我焚羽衣，毀后印，傷太后，自請廢黜，足夠你放我走么？」「天上多的是玄鳥，
你想要什么樣的羽毛，我都可以滿足你。至于后印，我會再找能工巧匠炮制。」
「只是母后有些不悅，你入宮多年無子，還害她受了些驚嚇，以你的仙力，
在這潭底待上一陣子，應(yīng)該不成問題?！刮野l(fā)出冷笑，有些森森然。
若不是親眼目睹太多相似的情形，他的反應(yīng)，倒會讓我以為，他舍不得我。原因無他，
留著我，是為了他的白月光，小仙朝盈。我打著寒噤道：「塵世間的至冷之地，肉體凡胎，
不出三日便會消解得渣都不剩?！顾荒蜔┑卮驍辔遥骸杆久?，我公務(wù)很忙。再說，
你還以為這是十萬年前——」他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掃向深潭底，卻未見一縷仙氣，
瞳孔猛地一縮。不消片刻，我便感覺周身一暖，鼻息間撞入一股清冽純正之氣。
燕敖翩然降至我跟前，溫?zé)岬氖终骑w快地拎起我：「該死，你的仙根呢？！」
我已讀亂回：「是該死，可我本來……不用死的?！共恢遣皇俏铱村e了，
他竟有些慌亂：「司命，你要撐住，我?guī)湍惆严筛一貋怼够杷狼埃?/p>
我冷笑夾雜慘笑：「混蛋，我不叫司命，我有名字的……」2十萬年前，我本是凡間說書女，
究極無聊時也會胡亂寫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在坊間漸漸有了些名氣。
我不知燕敖怎就尋上了我，也不知為何他儀表堂堂，卻成日流連市井，
花重金收集一些神仙精怪的故事。他定金給得爽快，我得了銀子，
首當(dāng)其沖修繕了我借住的小廟，夜晚，添上燭火，
信手拈來一個燈花娘子化妖升仙、幫人實(shí)現(xiàn)心愿的故事。居然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燕敖高冷矜貴的俊臉上現(xiàn)出一絲動容，又仿佛夾雜著某種希望：「文筆平平，字跡奇丑，
勝在胸中有丘壑，故事樸素動人——」他眼冒金光，如獲至寶地俯視我，我有些莫名其妙，
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低頭看了自己一圈，連忙掩住胸口風(fēng)光，有些臉紅。
一包大得令人咋舌的銀子推到我面前：「有沒有興趣做一筆更大的買賣？」我：「……」
看來是我想多了。并非我胸中有丘壑，能寫出這樣的故事，皆因我出身寒微，
看慣世間疾苦罷了。我出生就沒了娘，十歲沒了爹，混跡在坊巷之間長大，
十五歲進(jìn)樊樓說書。這幾年，見過太多苦命的花娘，幾乎踏破了小廟門檻，捐燈油，點(diǎn)燈花，
卻仍舊贖身不得，求愛亦不得。我把銀子推回去，雖有些打鼓，
但還是鼓足勇氣：「公子貴氣逼人，出手不凡，不知能否像這燈花娘子一般，
幫故事里的人實(shí)現(xiàn)心愿？」我本意是讓他再添些銀子，贖回這些女子的身契，
還她們一個自由之身。萬萬沒想到燕敖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一夜之間，
官府取締了城中所有的花樓，還抹掉了良籍、賤籍之分。花娘們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金碧輝煌高可摘星的樊樓里，一道光門憑空顯現(xiàn)，燕敖衣袂沾著仙氣，周身漫開清輝，
悠悠落定在我面前。我揉揉眼睛，又掐掐大腿，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殊不知他接下來的話，更加震碎三觀：「本君是三界主宰，天君燕敖，
因不滿意司命寫的本子，正在物色新的人選。」「你慣會講故事，如今心愿已了，
就隨本君回天宮，做司命如何？」燕敖丟給我一本奇怪的卷軸，材質(zhì)宛如九天云錦織就，
輕若無物，觸之生溫，卷首寫有「命簿」二字。略翻翻，盡是些「狐仙夜訪俏書生」
「仙姑歌誘采藥郎」的橋段。我的腦袋里，這樣的東西幾車也是有的?？晌覅s猶豫了，
我想過游山玩水，想過肆意平生，卻從未想過當(dāng)神仙?！该衽炭?，區(qū)區(qū)凡人，
怎敢染指此等仙器?！寡喟讲徽Z，那卷軸卻似在我手上生了根，一時間重若千鈞，
我額頭頓時冒出一圈冷汗。用腳想都知道，他不是來跟我商量的。但不知為何，
他短暫地皺眉，竟松了口：「你既然想當(dāng)凡人，辦好我的差，我放你回來便是?！?/p>
他廣袖一甩，張開臂彎，不容我拒絕：「藏進(jìn)本君的衣袍里，上面的風(fēng)烈得像刀子，
會毀了你這副好皮相?！?燕敖的衣衫香香的，凌霄宮的錦被睡上去軟軟的。
可我總想著回家。燕敖命我續(xù)寫「命簿」之一卷，卷主名喚朝盈，
我的任務(wù)就是細(xì)細(xì)描摹朝盈自誕生后，成精、化妖、為人、升仙的故事。前塵業(yè)已遺失，
不知所云，據(jù)說是因?yàn)閷懙锰?，惹惱了燕敖，書卷被他碾成齏粉揚(yáng)了，司命也被處置。
我從朝盈為人的第一世開始捉刀，誠惶誠恐地寫了個氣運(yùn)之女的話本，
寫她生來便是盛世公主，享盡世間美好。猶嫌不足，
特地翻了許多張生崔鶯鶯之流的絕美愛情話本，給她安了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情。燕敖閱后，
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皺眉：「你的字甚是丑陋，往后可先寫在紙上，本君要親自謄抄。」
燕敖擔(dān)心我文采有限，漏掉什么溢美之詞，忙碌公務(wù)的間隙，都要折回凌霄宮，批閱命簿，
謄抄故事，順道教我練字和習(xí)作。我們?nèi)諠u熟絡(luò)。天庭流言四起。有人說他納了妖妃，
成日與凡人廝混，悖逆天道。有人說我不自量力，靠寫淫詞艷賦魅惑君上，遲早玩脫。
燕敖一概不理，越發(fā)命人侍候好我，專心寫命。因?yàn)楦裢饪粗兀稚儯?/p>
不時要親自下凡盯著，卻忘了最大的變數(shù)是他自己。一日，我正伏于案頭奮筆疾書，
兩個小仙引著一位矮胖的白胡子老頭走進(jìn)來。老頭是個土地公，見我在此，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不好啦，你寫的話本子要害死人啦！」「愚蠢的凡人，闖下這塌天大禍，
看天君這次還會不會救你！」我心一沉。燕敖下凡有段日子了，必不會騰出手救我，
眼下能救我的，獨(dú)我自己。我慌忙拿起命簿和筆往外沖。土地公騰云駕霧載我下凡，
不知是不是故意，害我摔跌了幾個跟頭。我到時，一個清秀的書生，不顧形象地銜著一本書，
爬到樊樓之上。我定睛一瞧，心道，完了。朝盈這一世是人界的公主，書生是公主的心上人，
原本應(yīng)該與公主兩情相悅，舉案齊眉，順?biāo)煲簧?。這、這怎么還尋起死了？
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死死地捏住他的袍角：「你過得如此美滿，怎么還會執(zhí)意尋死？」
他眉毛一豎，將書丟給我：「美滿個屁！」「我活了二十載，一直有種被命運(yùn)捉弄的感覺，
直到看到它！」「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神仙，照著話本子寫我的命？」
「我心里并不真的愛我的娘子，卻總是被她吸引?！埂敢淮未蚊撾x，又一次次被拖回命里?！?/p>
「與其被命運(yùn)擺弄，不如跳下去了結(jié)這裹腳布的宿命！」我嚇了一跳，
自知理虧：「你想要什么命，我寫給你！」書生氣得發(fā)笑：「你算什么東西？」
我咽了咽口水：「我是……司命?！箷读算?，隨即攥緊拳頭：「當(dāng)真？
那你就在命簿上寫，從今日起，另有一位佳人愛上本才子，公主那狗脾氣，老子不伺候啦。」
這可不行，若私自篡改話本，燕敖非把我腦袋擰掉不可。我找理由道：「佳人已有才子配，
你先下來，待我慢慢幫你找——」書生眼中含恨，故意刁難：「那你呢？你能愛上我嗎？」
當(dāng)然不能！我心里盤算，但如果我愛他，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我是可以略裝一裝的。
我剛想點(diǎn)頭，肩膀被一只大手捏得咯咯響。燕敖咬牙切齒：「他愛你，誰愛朝盈？」
我連忙婉拒：「我……已有夫婿。」書生又離邊沿近了些：「我不信！」燕敖站出來：「我！
」他突然俯下身子親了下我的臉頰，咬牙切齒：「我才是她的……夫婿，你覺得她看上了我，
還能再看上你？」4書生被他一激，從樊樓一躍而下。人沒大礙，卻摔壞了腦子，
將前事忘得一干二凈。燕敖黑著臉奪過命簿，大筆一揮，寫上一行字：書生臥床休息數(shù)日，
公主悉心照拂，互生情愫，從此順?biāo)?。這次匆匆下凡，我受了不少搓磨。
天界的風(fēng)果然疾利如刀，割破我的臉皮，還摔折了我一條腿，事后才驚覺疼痛。
加之內(nèi)心愧對書生，我在凡間一病數(shù)日。燕敖嘴上抱怨我沒用，卻也沒閑著，
替我醫(yī)好臉上的傷，治好了腿，離開人界前，問我還有什么心愿。
我提出要回住過的小廟再看一眼。燕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略微躊躇：「好，你自去便可，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刮矣问幓亓诵R?？墒?，不久前才修繕一新的小廟，
如今竟已破敗不堪。我想起燕敖的神情。天上一天，人間十年，我可以回來，
但時間從不等人。滄桑百年，早已無人在此發(fā)愿。我燃起香燭，留了一個愿望在燈盞下。
燭影微晃，背后似有細(xì)碎腳步聲，再聽卻沒了動靜?；氐教焐?，我繼續(xù)卯足力氣，
搜腸刮肚地寫故事，將女主角寫得天上有地上無。卻未曾注意到，宮里仙娥們的竊竊私語，
漸漸不再避諱我。她們說，天君炮制這一切，是為了他的白月光。我不信，
直到他將一個漂亮的仙娥領(lǐng)到我面前?！高@是朝盈，她剛歷完第一世，想要見你一面?！?/p>
「我命你寫的話本，就是朝盈的來時路了?！钩瓉硎莻€地仙，由精怪幻化而來，
比凡人道行高出許多，在神仙眼里卻是不入流的微末存在。天君彼時剛剛登上高位，
太后管束他，眾仙盯著他，為解煩悶，他經(jīng)常跑到三界里到處游蕩。一來二去，
偶然結(jié)識了小仙朝盈。朝盈出身不詳，沒有資格做他的天后，但頗有手腕，玩他好比玩狗。
他要我從朝盈為人開始，寫十世的宿命，寫她如何出身低微，如何潛心修煉，如何逆天改命，
一步步登上天庭。像淘米一樣，一遍遍過水，直到能把朝盈的出身徹底洗干凈。
等她蹉跎完十世，就能修煉圓滿，回來當(dāng)他的天后。燕敖用心良苦。他們走后，
我終于支撐不住。剛剛拿起的毛筆“啪”地掉進(jìn)硯臺，點(diǎn)點(diǎn)墨跡濺了一臉，
我抱著膝蓋在書案下哭了好久，臉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個小丑。5十世的話本，
夠我喝一壺的。見過朝盈，燕敖將我挪出了凌霄宮。我搬進(jìn)冷僻的清瑯苑，
吃穿用度依舊妥帖，只是燕敖不再來了。天上的宮苑之間隔著深不見底的天河，
我既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平日里除了燕敖的信使，幾乎見不到什么人。
所幸清瑯苑和太上老君的藥廬片云之隔，不時會有偷懶的童子飛躍疊嶂，趴在墻頭聽我說書，
偶爾也會用仙草交換故事。十世的光陰，我埋頭寫了一年。旖旎的心思消磨殆盡，
將最后一卷書頁交給燕敖的信使，他難得跟我有了公事之外的交流：「君上說，
您的字變好看了?！刮叶咨硎膛褐械幕ú荩骸杆淮牟钍乱呀?jīng)辦完，我能離開了嗎？」
隔了兩日，信使又來了：「君上說，最后一卷他不滿意，需要修改?！刮铱粗旧系呐t，
有些莫名其妙：「朝盈歷劫飛升，和天君在夜宴相遇，引為知己，有什么問題？
命簿只能左右凡間人事，寫到此處已是多余，難不成后面的事也要我來杜撰？
這未免也太兒戲了吧！」我發(fā)完牢騷，又恐真的被燕敖聽去，
再生枝節(jié)：「許是我閉門造車太久，筆力不足以描摹天君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