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場驚心動魄的雷雨夜之后，一種極其微妙、難以言喻的變化，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水流，開始在這座奢華而冰冷的牢籠里彌漫開來。顧承聿依舊寡言，周身的氣場依然帶著生人勿近的寒意，但某些細節(jié)，卻像細小的裂紋，無聲地出現(xiàn)在那堅不可摧的冰面上。
比如，他深夜歸來的時間，似乎比以往規(guī)律了一些。那沉重的腳步聲踏進主臥后，不再帶著那種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無形的焦躁。更多的時候，是沉穩(wěn)而略顯疲憊的。他依舊不會看向書房角落，但當他走向那張大床時，腳步會若有若無地停頓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仿佛在無聲地確認某個角落的存在。
又比如，那個小小的黃銅香爐和我的精油木盒，安然無恙地待在書柜底層，再也沒有收到“收拾干凈”的冰冷指令。這沉默的默許，本身就是一種信號。
我依舊將自己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個恪守本分的幽靈。只是，在每一個他晚歸的深夜，當確認他進入主臥后，那個小小的銅爐便會悄然亮起一點微弱的燭光。不再需要雷聲作為契機，安神的香氣，成了書房角落無聲的守夜人。
香料的組合并非一成不變。我像一個謹慎的醫(yī)師，根據(jù)他偶爾流露出的、極其細微的狀態(tài)差異，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然后調(diào)整著配方的比例。有時，若他眉宇間積壓的郁氣過重，我會加入一絲清冽醒神的薄荷或迷迭香；若疲憊感深重，則加重巖蘭草和穗甘松的份量，讓大地的包容感更強。每一次微調(diào)，都傾注著一種近乎專注的、不為外人所知的心力。
而他沉睡的姿態(tài)，便是最直接的反饋。舒展的眉心，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深沉的睡眠……這些都是寫在身體上的、無言的認可。這小小的、隱秘的互動，成了我在這片孤寂中唯一能抓住的、帶著一絲溫度的東西。
直到那個周末的下午。
陽光難得慷慨地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我正蜷在角落的坐墊上，膝頭攤開著那本厚厚的調(diào)香筆記，旁邊攤開著幾本從書柜深處翻出來的、蒙塵的植物圖鑒和化學香料著作。小邊幾上，幾個精油瓶敞開著蓋子，空氣中彌漫著幾種單方精油混合的、略顯凌亂但生機勃勃的氣息。我正全神貫注，試圖辨析一種新到的東印度檀香精油與之前常用的澳洲檀香在尾韻上的細微差別。
突然，主臥通往書房的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
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但那驟然降臨的壓迫感瞬間凍結了書房里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我像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合上筆記，下意識地將它和攤開的書一起往身后藏，手指慌亂地想蓋上那些敞開的精油瓶蓋。動作太急，一個裝著甜橙精油的深色小玻璃瓶被手肘掃到，在光滑的木質邊幾上骨碌碌滾了幾圈，眼看就要墜落！
一只手快如閃電地伸出，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那個差點摔碎的小瓶。
冰冷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我裸露在外的手腕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我僵在原地，心臟狂跳，不敢抬頭。
頭頂上方，傳來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卻帶著無形的重量：“很忙？”
兩個字，像兩粒冰珠砸在地毯上。
“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只是…隨便看看書?！?我試圖解釋，目光垂落在地毯繁復的花紋上，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書房里只剩下陽光移動的軌跡和我?guī)缀跬暮粑?。我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我藏到身后的筆記，掃過邊幾上凌亂的書本和精油瓶，掃過我因為緊張而微微蜷縮的姿勢。
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默壓垮時，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帶著一種意料之外的、近乎命令的意味：“挪開?！?/p>
我一愣，茫然地抬頭。
顧承聿的目光，終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我身上，或者說，落在我占據(jù)的那個角落上。他的視線掃過那個堆滿了書籍和瓶罐、顯得愈發(fā)逼仄的空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些東西，”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我身后的書堆和邊幾，“挪到外面那張大書桌上?！彼傅氖菚恐醒肽菑垖挻蟮每梢援敶灿玫募t木書桌，象征著主人的絕對權威，冰冷、空曠、一塵不染。
我完全愣住了，一時無法理解他的意圖。是覺得我的東西礙眼，要清理掉？還是要給我一個“體面”點的地方擺放，免得丟了他顧家的臉？無論哪種，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裁決意味。
屈辱感再次涌上，混合著被侵犯了唯一領地的憤怒和委屈。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我抿緊嘴唇，沒有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抗拒和誤解，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是嘲諷，又像是別的什么。
“角落光線不足?！彼俅伍_口，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多了一句解釋，“傷眼?！?/p>
說完，他不再看我，仿佛剛才只是下達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指令，轉身走向了書房中央那張巨大的紅木書桌，自顧自地拉開沉重的椅子坐下，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超薄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專注而疏離，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我站在原地，抱著膝蓋，懷里還藏著那本調(diào)香筆記，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最后那句話，像一顆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我凍結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瞬間又被巨大的不真實感吞沒。
傷眼？他在……關心我的眼睛？
荒謬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警惕壓了下去。也許只是怕“商品”損壞？或者，只是覺得那些瓶瓶罐罐擺在角落，有礙觀瞻？
混亂的思緒在腦中翻騰。最終，我默默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將調(diào)香筆記、幾本重要的參考書、還有那些敞開的精油瓶，小心地、一件件地，挪到了那張巨大冰冷的紅木書桌靠近窗臺的另一端。我的東西在這張象征權力的書桌上顯得如此渺小、格格不入，像誤入巨人國度的矮人。
他沒有抬頭，目光專注地盯著屏幕，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發(fā)出清脆規(guī)律的噠噠聲。
我重新在書桌這端屬于自己的狹小空間里坐下，打開筆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諝庵袣埩舻奶鸪认銡馑坪跻沧兞宋兜?，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和疏離。陽光透過窗戶，將書桌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半。他那邊是高效運轉的商業(yè)帝國核心，冰冷，精確，不容打擾。我這邊，是格格不入的植物香氣和沉默的研習。
涇渭分明，卻又詭異地共存于同一張桌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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