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是紅的。不是那種溫暖、跳動的爐火，而是吞噬一切、帶著死亡尖嘯的煉獄之火。
灼熱的氣浪像巨人的手掌，狠狠把我從高處拍落。鋼筋水泥的樓梯棱角，
冰冷而殘酷地硌著后背脊椎，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骨頭碎裂般的劇痛。濃煙嗆進(jìn)肺里，
火燒火燎，
曲的火焰和上方戰(zhàn)友模糊、焦急卻遙不可及的臉……還有那個被推出火海、安然無恙的孩子。
黑暗，永無止境的下墜。再睜眼，光線柔和得刺眼。鼻尖縈繞的不再是焦糊與血腥，
而是一種清冽淡雅的香氣，像初雪后的松針。視線聚焦，
落在對面那個正小口啜飲咖啡的女孩身上。鐘小艾。烏黑的頭發(fā)柔順地垂在肩頭，
皮膚白皙細(xì)膩，眉眼間天然帶著一股書卷氣的沉靜和……不易察覺的疏離。
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針織衫，陽光透過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
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很美，很遙遠(yuǎn)。像博物館里隔著玻璃展柜的仕女圖。
大腦仿佛被重錘砸過，無數(shù)碎片瘋狂涌入：漢東省檢察院反貪局綜合科科員，鐘小艾的男友，
一個家境優(yōu)越、性格溫吞甚至有些懦弱的年輕人。記憶里最后的畫面，
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好像是周末去不去看新上映的某部電影——自己又習(xí)慣性地退縮讓步，
惹得她微微蹙起了眉頭。另一個更龐大、更鮮活的世界則在靈魂深處咆哮：刺耳的警笛，
灼燙的水管，戰(zhàn)友嘶啞的呼喊，以及那種……身體本能般對火焰軌跡和建筑結(jié)構(gòu)的預(yù)判。
兩個“我”在腦海里激烈沖撞，幾乎要將頭顱撕裂?！瓣悅?？陳偉！
”鐘小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悅，將我從混亂的腦海中拉回現(xiàn)實(shí)。她放下咖啡杯，
杯底與瓷碟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鞍l(fā)什么呆？跟你說話呢。”“??？哦，抱歉。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背，這是前世在消防隊養(yǎng)成的習(xí)慣。這個動作似乎有些突兀，
鐘小艾的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霸谙搿掷飫偡窒聛淼囊粋€材料，有點(diǎn)棘手。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聲音帶著點(diǎn)沙啞，是前世煙熏火燎的后遺癥，也是重生靈魂的余悸。
“材料？”鐘小艾顯然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秀氣的眉毛微蹙，“難得周末……算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似乎包含了許多未盡的意味，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
不再看我。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進(jìn)來，
穿著熨帖的休閑西裝，步履生風(fēng)，臉上帶著爽朗又極具感染力的笑容。侯亮平。
他像一顆自帶光源的恒星，瞬間吸引了店里不少目光。他徑直朝我們這桌走來。“喲！
這么巧！”侯亮平的聲音洪亮，帶著點(diǎn)京腔，目光在我和鐘小艾之間飛快地掃過，
最終落在鐘小艾臉上，笑容更加燦爛，“小艾也在啊。陳偉，你小子，
周末也不讓人小艾休息休息？”他看似熟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
那手掌拍下來的瞬間，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件反射地想要格擋、反擊——這是無數(shù)次火場救援、與危險擦肩而過時身體形成的本能防御。
我強(qiáng)行壓制住這股沖動，肩膀只是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上擠出一點(diǎn)干澀的笑：“亮平？
是挺巧。”侯亮平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探究？
還是別的？快得讓人抓不住。他隨即拉開我旁邊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
直接忽略了問我是否方便?！袄贤瑢W(xué)嘛，碰上了就是緣分！”他自顧自地招手叫服務(wù)生，
“服務(wù)員，加杯美式！”他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了鐘小艾，
從最近的反貪大案聊到京州的天氣，妙語連珠，神采飛揚(yáng)。我坐在旁邊，像一塊背景板，
沉默地攪動著杯子里早已涼透的咖啡。偶爾對上侯亮平投來的視線，那眼神深處，
除了老同學(xué)的情誼，似乎總有一層薄冰般的審視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優(yōu)越感的淡漠。
尤其是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鐘小艾時，那冰層下似乎有更復(fù)雜的東西在涌動。一種無形的壓力，
像冰冷的蛛絲，悄然纏繞過來。---周末的商場，人潮涌動，喧囂嘈雜。
巨大的玻璃穹頂灑下午后的陽光，空氣里混雜著香水、爆米花和食物的氣味。
鐘小艾走在我前面半步，步履輕快，似乎被某個櫥窗里的新品吸引了目光。
她今天穿了件淺藍(lán)色的連衣裙，背影纖細(xì)。我落后她一步，
目光習(xí)慣性地掃視著環(huán)境：頭頂交錯復(fù)雜的消防噴淋管道，角落里的滅火器箱位置，
幾處堆放著促銷物料、略顯堵塞的安全通道……前世養(yǎng)成的習(xí)慣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
四周的嘈雜聲浪一波波涌來，人群的笑語、店鋪的音樂、廣播的促銷信息，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種讓人心神不寧的嗡鳴。就在這時，
一種截然不同的、尖銳到刺破耳膜的雜音猛地扎進(jìn)這片嗡鳴里?！皾L開！都他媽給我滾開?。?/p>
”像野獸瀕死的嘶吼，充滿了絕望和暴戾。人群瞬間騷動起來，驚叫聲像被點(diǎn)燃的引線，
迅速蔓延。我瞳孔驟然收縮，循聲望去。只見十幾米開外，
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人像一頭失控的公牛，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彈簧刀，
胡亂劈砍著空氣，瘋狂地朝我們這個方向沖撞過來！他雙目赤紅，臉上涕淚橫流，
扭曲得不成人形。擋在他前面的人群驚恐地尖叫著四散奔逃。他的目標(biāo)，似乎并非特定的人。
然而，他前沖的路線，正筆直地指向剛剛停下腳步、茫然回頭的鐘小艾！
刀鋒在商場明亮的燈光下，反射出冰冷、致命的寒光。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鐘小艾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身體因極度的恐懼而僵硬在原地，
像一尊易碎的瓷器?！靶“?！”侯亮平的怒吼從不遠(yuǎn)處炸響，帶著撕裂般的驚惶。
他奮力撥開人群，試圖沖過來，但距離和混亂的人流成了巨大的障礙。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思考，沒有權(quán)衡，只有一種深植于骨髓、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淬煉的本能。
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左腳猛地蹬地，重心下沉，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
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斜刺里閃電般撲出！不是朝著歹徒的正面，
地切入他持刀手臂揮動軌跡的死角——一個消防員在濃煙烈焰中撲救被困者時錘煉出的角度。
右手如鐵鉗般精準(zhǔn)地扣住歹徒持刀的手腕，拇指狠狠頂壓腕關(guān)節(jié)最脆弱的麻筋位置！同時，
左臂屈肘，全身的力量凝聚于一點(diǎn)，像一柄沉重的攻城錘，狠狠撞向歹徒毫無防備的肋下！
“呃啊——！”歹徒發(fā)出一聲短促、痛苦的悶哼，身體瞬間像被抽掉了骨頭，刀子脫手飛出，
“當(dāng)啷”一聲掉在光潔的地磚上。他整個人被我撞得踉蹌著橫飛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蜷縮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再也爬不起來。整個動作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干凈、利落，
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暴力美學(xué)。死寂。剛才還混亂尖叫的商場，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震驚和后怕。我保持著微微弓身的姿勢，急促地喘息著，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腎上腺素的余威讓手臂的肌肉還在微微顫抖。不是害怕，
是身體被喚醒的、久違的戰(zhàn)斗記憶在沸騰?！瓣悺悅?？”鐘小艾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難以置信。她一步步挪到我身邊，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那雙總是沉靜、有時帶著疏離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驚疑。
“你……你什么時候……學(xué)的這個？”她的目光從我制服歹徒的手，移到我臉上，
充滿了陌生的審視。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該說什么？
說這是上輩子在火場里和死神搶人時練出來的？說這動作已經(jīng)刻進(jìn)了靈魂？
“我……”一個音節(jié)卡在喉嚨里?！瓣悅?！”侯亮平終于沖到了近前，
一把將驚魂未定的鐘小艾拉到身后，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hù)姿態(tài)。他這才看向我，
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震驚、疑惑、審視……還有一絲被掩蓋得很深的、被打亂計劃的慍怒。
他上下打量著我，那目光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仿佛要剖開我這具看似熟悉的皮囊，
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怪物?！吧硎挚梢园?，”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探究的冷意，“真夠深藏不露的。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他特意加重了“變成”兩個字。---商場的騷動很快被趕來的安保人員控制住。
歹徒被扭送走，人群在驚魂未定中議論紛紛，指指點(diǎn)點(diǎn)。鐘小艾堅持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侯亮平自然全程陪同，他的存在感強(qiáng)得不容忽視，
幾乎隔絕了我和鐘小艾之間任何可能的交流。他扶著她的手臂，低聲安慰，姿態(tài)親昵而自然。
我沉默地跟在后面，像個局外人。鐘小艾偶爾投來的目光復(fù)雜難辨，驚疑未消，
還摻雜著一種探究的疏離。侯亮平則時不時瞥我一眼，那眼神，
像在審視一個突然闖入棋盤的變數(shù)。掛號，排隊，等待。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刺鼻，
讓人心煩意亂。走廊里冰冷的長椅，坐著幾個同樣等待的人，氣氛壓抑。
侯亮平陪著鐘小艾進(jìn)了診室。我靠在走廊冰涼的墻壁上，閉上眼，
試圖平復(fù)體內(nèi)奔涌的、屬于另一個靈魂的躁動。突然，刺耳！不是人聲的尖叫，
而是金屬在極限壓力下扭曲斷裂、電流短路爆出火花的恐怖尖嘯！緊接著，
是沉悶如巨獸咆哮的爆裂聲！“轟——?。。 蹦_下的地板猛地一顫！
巨大的聲浪裹挾著熱風(fēng)，從樓下狂猛地沖卷上來！頭頂?shù)臒艄鈩×业亻W爍了幾下，
“啪”地一聲徹底熄滅！濃烈刺鼻的、混合著塑料焦糊和某種化學(xué)物質(zhì)的嗆人煙霧，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以驚人的速度在昏暗的走廊里彌漫開來！“啊——！”“救命?。?/p>
”“著火啦！快跑啊！”短暫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嘯般的驚恐哭喊！
剛才還秩序井然的候診區(qū)瞬間炸開了鍋！人群像無頭蒼蠅般亂撞，
推搡、哭嚎、踩踏……絕望的氣息瞬間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我的心臟在胸腔里重重一擂！
不是恐懼，是熔巖般的灼熱瞬間沖上頭頂！視野仿佛被切換了模式。
混亂奔逃的人影、彌漫的濃煙、昏暗的光線……前世無數(shù)次沖入火場的畫面轟然重疊！
身體里的血液在咆哮！
重的質(zhì)感、空氣呼吸器面罩緊貼皮膚的冰涼、頭盔勒帶的觸感……這些早已不復(fù)存在的裝備，
此刻卻像烙印在靈魂里的戰(zhàn)甲，清晰地刺激著每一寸神經(jīng)！“都別亂！”我的吼聲如同驚雷，
瞬間壓過了走廊里絕望的喧囂。那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權(quán)威，
是無數(shù)次在火魔面前發(fā)號施令淬煉出的本能。
幾個慌不擇路、眼看就要撞成一團(tuán)的人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驚恐地看向聲音來源。
我一步踏到走廊中央，身影在昏暗和煙霧中顯得異常高大。
手指如鐵戟般指向走廊盡頭一個不起眼的、貼著綠色“安全出口”標(biāo)志的側(cè)門：“安全通道！
走那邊！樓梯間??！”吼聲斬釘截鐵?！皠e擠！讓老人孩子先走！貼著墻！彎腰！
濕布捂口鼻！”指令清晰、急促，帶著一種讓人下意識服從的力量。我像一塊礁石，
逆著混亂奔逃的人流，目光鷹隼般掃視，迅速鎖定幾個被擠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踏的婦孺。
“你！扶住她！”我一把抓住一個嚇得呆若木雞的年輕男人，
將他拽到一個跌倒的老太太身邊，“帶她從側(cè)門走！快！”男人被我吼得一個激靈，
下意識地照做?！斑€有你！孩子給我！
”我沖到一個抱著嬰兒、被人群沖撞得東倒西歪的年輕母親面前，
不容分說地從她顫抖的雙臂中接過襁褓。嬰兒的啼哭在混亂中撕心裂肺?！案?！快走！
”我將她推向那個扶著老太太的年輕男人方向。濃煙滾滾，視線越來越差。
刺鼻的氣味灼燒著氣管。我抱著啼哭的嬰兒，一邊大聲維持秩序，一邊快速移動，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個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一個蜷縮在長椅下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被我一把撈起，夾在腋下?！瓣悅?！你瘋了！！
”侯亮平的聲音穿透煙霧和混亂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
他護(hù)著鐘小艾擠在慌亂的人群邊緣，臉上沾著灰，眼鏡都有些歪斜?！翱熳甙?！這里危險！
”鐘小艾被他半護(hù)在懷里，臉色蒼白如紙，
她望著煙霧中那個抱著孩子、夾著另一個、還在聲嘶力竭指揮疏散的身影，
眼神劇烈地顫抖著，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恐懼的陌生感。
這絕不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溫吞、甚至有些怯懦的陳偉！“帶她走！亮平！走安全通道！
”我頭也不回地吼道，聲音因為吸入濃煙而嘶啞，“這里還有人！快走！” 我猛地彎腰，
避開一股卷著火星撲來的濃煙，將腋下夾著的小男孩塞給旁邊一個稍微鎮(zhèn)定的中年人，
“帶他出去！快！”就在我直起身，
準(zhǔn)備沖向走廊另一端一個被雜物半堵住、哭喊聲傳來的角落時，
一股極其濃烈、顏色詭異的黃綠色濃煙猛地從一個診室門縫下洶涌噴出！
“化學(xué)品……氯氣……” 前世處理化工廠火災(zāi)的記憶碎片瞬間炸開！我瞳孔驟縮，
幾乎是嘶吼出聲：“屏住呼吸！快跑??！別碰那煙?。。 边@聲嘶吼用盡了全力，
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驚駭。離那診室最近的幾個人聞聲，連滾爬爬地遠(yuǎn)離。然而，
就在這分神的剎那，頭頂傳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塊被高溫炙烤、嚴(yán)重變形脫落的巨大裝飾石膏板，帶著燃燒的碎塊和火星，
如同死神的鐮刀，朝著我的頭頂狠狠砸落！“小心——?。?！”鐘小艾的尖叫聲撕裂了煙霧。
視野被一片急速放大的黑影和熾熱完全吞噬。最后的意識里，不是恐懼，
而是前世火場崩塌時那熟悉的絕望和……解脫？身體的本能試圖做出規(guī)避，
但抱著嬰兒、夾著小男孩的姿勢極大地限制了動作。“砰?。?！”沉悶的巨響，
伴隨著骨頭碎裂般的劇痛從肩背傳來。巨大的沖擊力狠狠地將我摜倒在地！
灼熱和沉重的壓迫感瞬間襲來。嬰兒的啼哭和小男孩的尖叫在耳邊變得遙遠(yuǎn)。
濃煙爭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和口腔，窒息感扼住了喉嚨。黑暗，帶著硫磺和絕望的氣息，
再次溫柔而殘酷地合攏。意識沉浮，像溺入粘稠的瀝青。冰冷的氧氣面罩緊貼在臉上，
每一次強(qiáng)制輸入的空氣都帶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刺得肺葉生疼。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