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顆鳳凰淚懸浮在污濁血潭之上,散發(fā)著清冽如寒泉的銀藍(lán)輝光,將周遭翻滾的血水和刺鼻的腥臭映照得凄美而詭異。它們內(nèi)部的流光緩緩轉(zhuǎn)動,仿佛蘊(yùn)藏著生命之初的純粹,又如蒼穹深處最孤寂的星辰,無聲地滌蕩著這片被罪惡侵染百年的石窟。
趙無疾巨大的玄闕重盾狠狠插入地面,裂紋如蛛網(wǎng)般在腳下蔓延。他瞪著潭中那顆流瀉華光的淚滴,喉嚨里滾出幾聲粗重的“嗬嗬”聲,似贊嘆又似敬畏。孟長安收刀入鞘,動作干脆利落,刀鋒卻猶自嗡鳴,殘留著一線淬過毒煞的刺骨冰寒。他冰冷的目光越過那幾滴天地奇珍,死死鎖在蜷縮于亂石之間的“鳳影”身上。
蕭云凰立在原地,素白的裙裾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驚動。她臉色是耗盡心神后的極致蒼白,如同最細(xì)膩的古瓷,仿佛一觸即碎。唯有那雙眸子,凍結(jié)的深潭底層,有極細(xì)微的波瀾被鳳凰淚的光芒悄然點(diǎn)亮。然而這絲波動轉(zhuǎn)瞬即逝,重新被冰冷的意志覆蓋,只剩下千載玄冰般的幽邃與決絕。
洞窟沉寂得只剩下血水沉悶翻滾的“咕嘟”聲。
倏地,“鳳影”喉嚨里擠出一陣破碎的笑聲。那笑聲粘稠、斷續(xù),如同將死毒蛇在爛泥中最后的蠕動,每一個(gè)氣音都帶著腐壞血液的腥甜和刻骨的怨毒,狠狠刮擦著所有人的耳膜。
“哈……鳳凰淚……天意……真是天意……”他猛地抬頭,散亂的發(fā)絲粘在冷汗涔涔的額頭,那雙曾如幽潭般惑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晦暗的灰燼,死寂深處燃燒著最后瘋狂的余火。他怨毒地盯住蕭云凰,幾乎是一字一字,從淌著暗綠液體的齒縫間擠出:
“蕭云凰……你以為你贏了?拿到圣物……你就握住了這大梁殘破江山的命脈?咳……蠢貨!這血潭……不過是那條虺蛇暫時(shí)蛻皮的小小洼地……白骨為階……尸油為燈……真正的……深淵,在這龍脈的下方!”
他歇斯底里般用那只相對完好的手,艱難地指向血潭幽暗的最深處,指間墨玉扳指的碎塊簌簌掉落。
“去?。№樦切┣俺療捊鹗俊训臓t腔裂縫……下去……去找那條貪婪的老蛇盤踞的尸骸圣殿!……看??!……三顆鳳凰淚……正好為它的萬年巢穴點(diǎn)三盞明燈……照亮你們所有人的……葬身之路!”嘶啞的詛咒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他猛地痙攣一下,不再出聲,唯有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滲出更多粘稠腥綠的血液。那雙不甘的眼睛依舊瞪得滾圓,死死凝固在指向深淵的姿勢上。
“主上,此獠當(dāng)立即處決!”孟長安一步踏前,冰冷的目光在“鳳影”要害處逡巡。鐵羽眾人也無聲踏前一步,刀尖所向,殺氣凝霜。
“慢?!笔捲苹说穆曇羧缤瑯O地深處涌出的風(fēng),帶著無可置疑的凍結(jié)力量。她目光未離那深潭,指尖卻朝著“鳳影”方向虛虛一劃。數(shù)名鐵羽瞬間閃出,動作精準(zhǔn)如獵豹,兩截冰冷的玄鐵鐐銬狠狠扣住“鳳影”的手腳關(guān)節(jié),特制的倒刺深深陷入骨縫。他身體猛烈一顫,悶哼一聲,那怨毒眼神中的瘋狂因劇痛而渙散了一瞬,卻更深地沉淀為陰冷的絕望。
蕭云凰邁步走向血潭邊緣。每一步,腳下都綻開細(xì)碎的無形冰紋,將污濁的泥濘凍結(jié)。她在離潭水半尺之處停住,垂眸凝視那三顆懸浮的圣物。濃郁的毒煞怨氣如同無形的幕布,沉沉壓在鳳凰淚那清輝之上,試圖將其侵蝕、拖入污穢深淵。她抬起右手,指尖緩緩勾勒出幾個(gè)玄奧無比的古拙符文。這一次,指尖亮起的冰藍(lán)微芒不再銳利逼人,反而變得溫潤、沉靜,如同月華流淌。
鳳凰淚似乎有所感應(yīng),銀藍(lán)光華微微波動起來,如同被喚醒的沉睡精靈。潭水深處殘留的那股龐大無比的穢惡意志,不甘地劇烈翻騰,渾濁的水面陡然掀起無數(shù)扭曲掙扎的暗影,瘋狂地向那幾滴圣物纏繞擠壓!污穢與清輝激烈對抗,空氣中滋啦啦作響,彌漫開令人作嘔的焦糊氣息。
蕭云凰的指尖輕輕向前一點(diǎn)。
“歸?!?/p>
冰藍(lán)的微芒化作一道柔和的弧線,溫柔地拂過三顆鳳凰淚。那狂亂的穢氣之觸,如同遇到烈陽的積雪,發(fā)出刺耳的滋滋聲,紛紛斷裂、消融。鳳凰淚的清光大盛,倏然掙脫污濁血水的束縛,化作三道銀藍(lán)流光,閃電般投入蕭云凰袖中,只留下一片純凈的清涼氣息,迅速沖淡了濃重的腥臭。潭水失去了圣物光華,頃刻間暗沉下來,只剩下病態(tài)的、沉渣翻涌的暗紅。
一股精純得難以言喻的溫和生機(jī),順著蕭云凰的手臂經(jīng)絡(luò)緩緩流淌,如同山間靈泉溫柔地?fù)嵛恐讲偶ざ吩斐傻膿p傷與力量干涸的疲憊。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松緩,但那眼神深處的冰寒,反而更加凝聚了幾分。
“裂痕在潭底。”趙無疾沉悶的聲音響起,重盾指著血潭某處。眾人凝目望去,在方才鳳凰淚升起位置的附近水下,渾濁血色中隱約透出一個(gè)極不自然的幽深罅隙,漆黑如地獄之口。一股無法形容的氣息從中彌漫出來——那是遠(yuǎn)比潭水污穢更深沉、更古老百倍的冰冷,混合著朽骨塵埃的腥氣與某種令人窒息的、沉淀萬載的沉重金鐵陰寒!
蕭云凰目光在那道裂痕停留片刻,最終落回被重重鎖住、氣息奄奄卻仍未死透的“鳳影”身上。她眼底沒有一絲憐憫,只有洞穿虛妄的冰冷審視。
“‘熒惑’一脈,‘血蝕’為基,魂骨相融,毒即本源。他體內(nèi),毒血未盡。”她的話語如同刑吏的宣判,清晰地敲在每個(gè)人心頭,“尋常刀刃砍下頭顱,噴涌的毒血足可蝕骨融金,污氣可蔓延十丈?!辫F羽們心中一凜,下意識又退開半步。
趙無疾咧了咧嘴,大手一拍重盾邊緣:“俺的‘玄闕’,專克陰祟邪毒!砸他個(gè)稀巴爛,看他還怎么污!”
蕭云凰微微搖頭。她解下腰間一個(gè)不起眼的玄黑小囊。囊非織物,觸手冰涼滑潤,隱有鱗紋,竟是某種異獸的胃袋鞣制而成。她指尖再度凝起一點(diǎn)近乎透明的冰藍(lán)微芒,輕輕一劃,便在“鳳影”驚恐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割破了他胸前的衣襟。那微芒旋即化為極其纖薄的冰刃,精準(zhǔn)而無情地旋開他胸骨中心寸許處的皮膚肌肉——詭異的是,切口處并未涌出大量毒血,反而滲出粘稠如膠的暗綠汁液。冰刃尖端一挑,一枚蠶豆大小、如同凝固翡翠的碧綠內(nèi)核被挑了出來!
“呃——!” “鳳影”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弓起如蝦,瞬間萎靡下去,眼中僅存的神采徹底熄滅,唯有一片灰白死寂。那塊“翡翠”核心落在蕭云凰掌心,兀自散發(fā)出微弱卻邪惡的碧綠幽光。
“此為‘熒惑’本命毒種,生機(jī)所寄,魂蠱所存?!笔捲苹四唤忉?,將那顆碧綠內(nèi)核收入玄黑囊袋?!叭馍須埗疽呀撸蛔銥閼]?!彼抗鈷哌^已然形同朽木、氣息徹底斷絕的“鳳影”,再轉(zhuǎn)向那片死寂的污血,“連同那具毒胎殘骸,一并處理干凈?!?/p>
熊熊烈火在血潭邊緣燃起。特制的猛火油潑灑而下,火焰呈現(xiàn)出怪異的青白色。無論是“鳳影”逐漸失去所有生機(jī)的軀殼,還是那灘曾在潭中蠕動、此刻安靜下來的破碎肉團(tuán),都在高溫烈焰中扭曲變形,發(fā)出極其輕微詭異的“嗤嗤”聲,一股更加刺鼻難以名狀的混合焦臭彌漫開來?;鹧嬗痴罩捲苹死溆癜愕膫?cè)臉,沒有絲毫波動。
一切化為灰燼。趙無疾巨盾一揮,勁風(fēng)掃過,只余一撮異常沉重的、泛著暗金光澤的奇特灰渣,被悉數(shù)掃入血潭幽深的裂痕之中。
“下。”蕭云凰再無遲疑,當(dāng)先朝著那道裂痕走去。孟長安與兩名鐵羽默契閃身在前,身形一矮,如同靈活的巖蟒般悄無聲息地滑入漆黑的罅隙。趙無疾深吸一口氣,巨大的身軀竟也異常柔韌,玄闕盾在前護(hù)住要害,沉入血水之中。蕭云凰緊隨其后,足下踏出,冰藍(lán)光華自然流轉(zhuǎn),血水污穢尚未沾染其衣角便凍結(jié)滑開。她身影被幽暗吞沒的瞬間,冰芒驟然收縮,在裂痕口留下最后一道微弱冰冷的弧光,隨即徹底消失。剩余的鐵羽迅速清理痕跡,無聲跟進(jìn)。
裂痕之下,是一條被巨大力量撕裂出的傾斜甬道,陡峭無比,滿是鋒銳的碎石斷面。石壁上沾滿了粘稠腥臭的血水沉積物,混雜著奇異的暗紅色銹斑,觸目驚心。洞頂有極少量黯淡的天然螢石發(fā)出微弱的冷光,勉強(qiáng)勾勒出猙獰扭曲的巖壁輪廓。
蕭云凰步履從容,足尖點(diǎn)在嶙峋的石筍或凸起的巖塊之上,如同行走在平地。每一次落足,都有微不可察的冰藍(lán)漣漪輕輕蕩開,凍結(jié)塵埃污穢,為后來者留下一條相對潔凈穩(wěn)固的窄徑。下方不斷有沉悶的巖石摩擦和墜落的碎響傳來,那是孟長安和鐵羽在前方開路探查。
越往下,氣氛越發(fā)凝滯??諝庵心枪苫祀s著金鐵朽爛和骨殖腐朽的陰冷氣息越來越濃重,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每個(gè)闖入者的心頭,連血液的流動似乎都變得粘稠緩慢。無形的重壓,宛如千萬亡靈在地下深處的低語,浸入骨髓。
“主上,前有大空間!”孟長安冷冽的聲音自下方傳來,回蕩在狹窄過道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傾斜的通道終于趨近平緩,前面豁然開朗。蕭云凰踏出陡峭的甬道口,視野驟然開闊。
眼前是一個(gè)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溶洞穹窿。洞頂極高,隱沒在無法看清的濃重黑暗之中,仿佛支撐著整個(gè)大地的重量。下方空間更是深廣,微弱的光源來自于洞壁某些區(qū)域散發(fā)出的慘綠幽光——那是附著在骨頭和腐朽金屬上的詭異苔蘚所發(fā)出的磷火。還有更深、更遠(yuǎn)處,隱隱透出零星微弱的暗紅光點(diǎn),搖曳不定,如同地獄之眼??諝庵袕浡母嗯c金屬銹蝕的氣息濃烈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吸入了千百年的腐朽塵埃。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就在他們腳下。
整個(gè)穹窿下方的巨大緩坡地面,不再是巖石,而是一片令人頭皮發(fā)炸、延綿無際的白色汪洋!那不是水,也不是雪,那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目力盡頭黑暗深淵的巨大白骨之海!無數(shù)人類的、野獸的骸骨,有的巨大如廊柱,有的纖細(xì)如樹枝,腐朽斷裂的,糾纏擠壓的,密密麻麻鋪滿了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地面。它們?nèi)绱酥?,如此之厚,歷經(jīng)漫長歲月,竟被擠壓出一種病態(tài)的、光滑而污膩的慘白骨質(zhì)層!腐朽的氣息就是從這片絕望的“大地”深處散發(fā)出來,帶著揮之不去的死亡甜腥味。一些骸骨堆疊處,甚至生長著散發(fā)微弱磷光、如同血管般扭曲蔓延的慘白菌絲,構(gòu)成了這地獄唯一的“裝飾”。
“老天爺……”趙無疾沉重的呼吸在死寂中如同風(fēng)箱,他巨大的身軀站在如淵的白骨邊緣,重盾尖端下意識地輕觸了一下腳下那一片光滑得令人心頭發(fā)毛的骨白色平面。聲音都帶上了干澀的驚悸,“這他娘的……得死多少人……才能填出這片墳場?!”
孟長安沉默地掃視著這片無際骨原,手已按在刀柄之上。他銳利的目光穿透搖曳的磷火,猛地鎖定遠(yuǎn)方——在那遙遠(yuǎn)骨海的某個(gè)巨大洼陷地帶的邊緣,在白骨堆積成的高聳丘陵陰影之下,似乎有一些極其模糊、斷壁殘?jiān)愕纳詈谏珘K狀輪廓若隱若現(xiàn)。它們沉重、靜默、巨大,與這片純粹的白骨之地形成極其壓抑的對比。
蕭云凰的目光也在那些巨大的黑色輪廓上短暫停留,眸底冰寒依舊。但下一刻,她的視線就被腳下這片白骨之“地”本身的異樣吸引了。
在這片巨大溶洞穹窿之下,慘白腐朽的白骨鋪滿深淵,磷火與遠(yuǎn)處的微光艱難穿透幽暗。這片令人心悸的骨白“平原”并非一馬平川。在離他們落腳洞穴不遠(yuǎn)的地方,一道巨大而猙獰的拖拽痕跡,如惡獸之爪,狠狠地犁進(jìn)了厚厚的骨層之中!那痕跡異常清晰,寬逾丈余,沿著巨大的斜坡一路向下,深深切入白骨平原,一直延伸到光線模糊的黑暗遠(yuǎn)方。沿途兩側(cè)被巨力擠開的骨頭如浪花般堆疊、斷裂,留下無數(shù)慘白的尖銳茬口,仿佛大地上一道無法愈合的腐爛瘡疤。
“看那!”一名負(fù)責(zé)警戒側(cè)翼的鐵羽武士突然低喝,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微微變形。他手中特制的強(qiáng)弩,弩箭閃爍著破煞的微弱符光,正指向那條巨大拖痕旁的某處骨堆。
眾人瞳孔猛地收縮。在那堆積的斷骨殘骸深處,陰影濃重的地方,掩埋著半具龐大的遺??!那絕非人形!森白的巨大脊椎骨扭曲斷裂,肋骨粗如樹干,卻以一種怪異的弧度翻卷折斷。更駭人的是,在那殘破的肋骨深處,半掩半露的,竟是一片暗沉的、帶有某種非生物質(zhì)感的巨大黑色鱗甲!鱗片邊緣鋸齒狀,即便深埋腐朽骨堆之中,依舊隱約反射著磷火跳躍的微光,透出一股猙獰原始的兇悍氣息!一種源自亙古洪荒的沉重威壓,仿佛跨越了時(shí)間的長河,死死攫住了所有窺視者的心神。
“蛟……龍骨?蟒蛟?”趙無疾緊握重盾,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這巨骸的部分特征,他曾在古老的邊境圖志殘片上模糊見過。這存在,本應(yīng)屬于神話傳說!
孟長安的刀,無聲地滑出寸許刀鋒。他的目光卻像最冷的鷹隼,死死釘在巨大拖痕邊緣另一處看似尋常的骨堆凹陷處。在那慘白骸骨的縫隙里,一點(diǎn)與磷火、微光截然不同的、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熒綠光點(diǎn),正透過白骨間隙,微弱地、如同活物呼吸般,一閃……一滅。那幽幽的綠芒,如同蛇的獨(dú)眼,在這死亡的王國里,正無聲地窺視著他們每一個(gè)闖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