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黃昏開始下到夜里,薄雨像一層細紗,把整座城裹在悶熱又清醒的光里。
客廳燈是冷白色,我把亮度調(diào)到百分之三十五,桌上兩只盤子,一只空了,
一只還剩一半菊花豆腐。無名指被戒指勒出淺淺的痕,像一條看不見的縫線,
縫住我不說話的習(xí)慣。門開了,何峻進來,身上帶著一股空調(diào)和雨的味道。他把外套掛起,
手表叮的一聲亮了一下。我們對視兩秒,他問今天工作順不順,我說有個小畫廊聯(lián)系我,
想把我的系列畫掛在六月末。我正想講主題和展陳設(shè)計,他的手機震了一下,他看一眼,
抬手示意我先等。再等十秒,他說我繼續(xù)。我把聲音壓低,把想了半天的句子說得盡量簡短,
他卻在我講到畫面動線時抬手拿起筷子,隨口說挺好的,到時候看我時間,別和宴會撞上。
公婆的四十周年紀(jì)念宴,定在下周六。他說別讓家里操心,禮服挑素一點,耳環(huán)別冒尖。
體面,永遠是他講話的收尾。我點頭,給他添了一塊豆腐。他問味道怎么淡了。
我說鹽在廚房,他起身去拿。我無意間瞟到放在桌沿的他手機,屏幕亮著,
通知欄里露出兩行字,標(biāo)題是備忘錄更新,下面一行是縮寫過的句子。我沒想偷看,
只是那行字亮得扎眼。宴會前定稿: 她別出聲。我愣了一下。她是誰。為什么別出聲。
那一瞬間莫名滑過一個滑稽的答案 她就是我。他拿鹽回來,我把目光從屏幕上挪開。
鹽撒在豆腐上,像一場小雪。他吃了一口,坐到我對面,問我禮服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我說還沒決定,他說那就走一趟商場,他公司那邊有合作的品牌,我把你的名字交過去,
選就行。我笑,說謝謝。他笑,說客氣什么。吃完飯,我去洗碗。
水聲把客廳里零碎的電話響壓住,又像放大了每一個斷續(xù)的字。我忍不住關(guān)了水,
聽清他在說什么。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溫和,也都很輕。大概是同事,討論流程,
再正常不過的晚間工作。他掛了電話,把電視開到一個財經(jīng)頻道。我擦干碗,放回柜子,
水槽旁邊那只黑傘立起來,傘面沒開,水珠在傘沿上排成小小的亮點。
我記得這傘不是我們的。它安靜地靠在門后,有一種陌生的乖巧。
這把傘是我小區(qū)電梯里認識的一個人給的。那天大雨,電梯里人很多,只有我沒帶傘。
他把傘遞給我,說你拿去用。我問他你怎么辦,他指了指地下車庫,說沒關(guān)系。他聲音溫和,
像是習(xí)慣了把話說完整又不讓人有壓力。我道謝,沒有問他的名字。后來我把傘晾在門后,
忙著小稿、改圖,竟一直忘了拿下樓歸還。那個人我只在地下車庫遠遠見過一面,
像一張翻過去的照片,偶爾想起,卻缺一塊邊。九點半,何峻看完財經(jīng),坐到我身邊,
說那家小畫廊你就婉拒吧,風(fēng)評一般。我問你什么時候知道風(fēng)評的,他說公司做過活動,
內(nèi)部有匯總。他很少用溫柔以外的形容詞,我便默認這是事實。我點頭,說好。
他順勢說起宴會的拍照流程,說現(xiàn)場會有三次亮點出場,他和我要配合。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不看我,而是看電視下方那條滾動新聞。我看著他的側(cè)臉,
覺得熟悉得像一面墻,墻后面空不空我不知道。他去洗澡,我把他手機遞到充電座旁,
屏幕又亮了一下,露出同樣的通知。我站在那里的十秒,像站在一個帶風(fēng)的洞口。
那句子簡單,像一句命令,又像一條提醒。宴會前定稿,她別出聲。定稿是什么。
她為什么要閉嘴。如果她是我,那么我要閉的是什么口。
是不是我對婚姻里不合理之處的提問,是不是我對未來的要求,是不是我對自己仍有的尊嚴(yán)。
水聲在浴室里落下,穩(wěn)穩(wěn)的。我走到陽臺,拉開一條小縫,風(fēng)把雨聲擰進來。
遠處車燈一盞盞轉(zhuǎn)彎,像一列緩慢的星河。我想起我給那個小畫廊遞的作品集,
第一行寫的是展名,第二行寫的是一句話 我想好好被看見。這句話在雨聲里慢慢沉下去。
我突然想笑,笑自己怎么會把這么孩子氣的話寫在郵件里。可那確實是我最真實的愿望。
回客廳時,手機震了一下。是姜糖發(fā)來的語音,她問我有沒有空,她剛和一個姐妹聚會,
聽到一堆關(guān)于太太們的奇聞,笑得她胃痛。她說你別熬夜干活,早點睡,明天帶你去看禮服。
我給她回了一個字 好。又打字刪掉,再打字再刪掉。我想把那句備忘錄的內(nèi)容發(fā)給她,
可一想到截圖,想到解釋,想到她憤怒的問號,我又把手機扣在桌上。何峻洗完澡出來,
浴巾裹在腰上。他問我怎么還不洗。我說等會兒。他走過來,手指在我肩上停了一瞬,
說這些天辛苦你了。語氣真誠,也像是在交代一個完成度不錯的項目。我笑一笑,抬頭看他。
他的眼底很黑,像總在計算時間。他說禮服別太張揚,耳環(huán)可以小一號。
他伸手拿過我的手機,像想看點什么。我下意識握緊。他笑,說開個短信給我,
我讓助理安排商場的對接。我松手,他點了幾下,遞還給我。我裝作沒看屏幕,
眼角還是掃到了那行字 正在編輯 紀(jì)念宴流程。我去洗澡,熱水很快淋下來。
鏡子在蒸汽里糊了,我把戒指摘下來,放在洗手臺上。手指解放的一瞬間,
我才意識到那道淺痕有多深。我用指腹輕輕摩挲一遍,像撫上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等我洗好把它重新戴回去,我突然有點猶豫。它曾經(jīng)代表承諾,如今更像一個提醒,
提醒我不要忘了體面,不要耽誤流程,不要多問,不要出聲。夜深了。我把黑傘挪到陽臺邊,
讓它徹底干透。傘面在燈下泛著一層平靜的光。我端起一杯溫水坐下,打開電腦,
想把小畫廊的郵件刪掉,又舍不得。我把草稿箱里的信又讀了一遍,
把那句我想好好被看見改成了另一句 我愿意努力讓自己配得上那個位置。
寫完我自己忍不住笑了,笑這句比上一句還膽怯。時間過了零點。何峻已經(jīng)睡穩(wěn),呼吸均勻。
我把聲音放到最低,從抽屜里拿出我那本小冊子,封面上貼著一張幾十年前的黑白照片,
是公婆年輕時站在劇院門口的合影。照片里的人都光亮,像剛擦過的玻璃。
我用圓珠筆在第一頁寫下今天的日期,又寫了一句 記住那條備忘錄。
然后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打開日歷,設(shè)置了一個倒計時 七天。
我把日歷的標(biāo)題命名為別出聲。按下保存的瞬間,突然后背一陣發(fā)涼。我反復(fù)念這三個字,
念到它們變成三塊冰,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命令了。別出聲,多么體面的要求,
多么完美地貼合我這幾年在婚姻里練習(xí)到熟的本領(lǐng)。睡前我還是給姜糖發(fā)了一個消息,
問她明天有沒有空。我想找她吃個早飯,把我的禮服從衣櫥里統(tǒng)統(tǒng)拉出來,套上,照鏡子,
一件一件否決。她很快回了一個語音,語氣輕松,說當(dāng)然有空,
還說她看中了一家新店的芝士蛋糕,帶我去。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了句你最近聲音不太一樣。
我說哪不一樣。她說以前你講話末尾是上揚的,現(xiàn)在是平的。我敲了很久的鍵盤,
只回了一個字 嗯。我躺下,關(guān)燈。窗外雨停了,城市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干凈得有點陌生。
我閉上眼,心里卻像有人在走路,鞋跟在空曠的走廊里敲得清清楚楚。我收緊肩膀,
像一只怕醒人的貓,把呼吸壓到最輕。突然,一陣風(fēng)從走廊末端吹過來,
把我心里的那扇門吹得開了一條縫。我看見門縫那邊有光,光里站著一個人,
隔著雨夜的記憶,朝我點頭。我一下子認出來,那是把傘借給我的人。我坐起身,
輕手輕腳下床,走到陽臺,摸到那把傘的手柄。它沉甸甸的,像把鑰匙。我沒開傘,
只是握著。我忽然確定了一個荒唐卻清晰的念頭 如果有人希望我在宴會上沉默,
那我得先搞清楚他打算說什么。我不能再把我的故事交給別人剪輯。我的每一幀,
都應(yīng)該是我自己按下的錄制。我把傘重新立好,走回床邊。手機屏幕黑著,
我在黑暗里摸索到它,輕輕點亮,再次打開日歷,把七天的提醒改成每天晚上九點彈出,
備注里寫了一句 今天要學(xué)會問一個問題。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我不會再練習(xí)沉默。
屏幕滅的那一刻,房間更黑了。我把戒指摘下來,塞進枕邊的布袋里。無名指突然輕快了,
我在黑暗里對自己做了一個小小的點頭。大概從明天起,
我要開始一件不體面的事 比起裝作聽不見,我要去確認每一個我聽見的字。七天不長,
但夠我把一生里最膽怯的那一部分,先輕輕推開一點點。我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心跳從急變緩,像走到雨后的一條小巷,巷子盡頭有一盞燈,燈旁邊掛著一塊小牌子,
上面寫著營業(yè)。風(fēng)從窗縫里吹進來,帶著雨停后的涼。我想起那句被我刪掉的展覽說明,
又想起備忘錄里那句命令。兩句像兩根繩子,在我的心里打了一個結(jié)。我忽然不再怕,
我知道我會去把那行字拆開,像拆一個粗糙的禮物紙。里面是什么,我要自己看。
隔壁房間里傳出手機震動的聲音,被被子悶得很短。我屏住呼吸,數(shù)了三下,聲音就停了。
我把手伸到枕邊,摸到那個小布袋,確認戒指確實不在手上。我在黑暗里微微笑了一下。
明天起,我會把這枚金屬變成別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片輕薄的小葉子,掛在窗邊,搖來搖去,
提醒我世界正在動。雨夜終于退盡。城市像在一口很深的杯子里吐出最后一個氣泡,
一切安靜,清澈。我把臉埋進枕頭里,呼吸到一股很淡的洗衣粉味。睡意一點點上來。
最后一個念頭落下時,我想的是那把黑傘的重量,和那句被我改了名字的倒計時。
七天后會發(fā)生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明天我會先做兩件事 去看一眼那家畫廊給我的郵件,
和找回那條備忘錄的前因后果。有人安排了我的沉默,我想先學(xué)會打斷。第二章早上七點,
雨停了,窗臺上的黑傘已經(jīng)干透,傘骨撐得筆直。我拿起它的時候,
手指碰到手柄里的那道縫,像摸到一條暗暗藏著什么的線。
昨晚那種奇怪的念頭又涌了上來——如果有人希望我沉默,那我就得先知道他想說什么。
姜糖的電話在這個時候打進來,聲音里帶著她一貫的輕快:“樓下等你,快點,
今天帶你去看禮服?!蔽覒?yīng)了一聲,把傘放回原處,換了件淺色連衣裙。照鏡子的時候,
我刻意沒戴戒指。那道淺淺的痕還在,看著不像戒指的印,倒像是提醒我不要忘了什么。
商場十點開門,我們挑的那家店是何峻公司合作的品牌。姜糖翻著一排掛得筆直的禮服,
小聲嘀咕:“這家牌子慣會奉承男人的審美,女人穿上像站臺模特?!蔽倚α诵Γ嚵巳?,
都太乖太安分。第四件是姜糖硬塞給我的,深藍色,肩線利落,腰身收得恰到好處。
我站在鏡子前,有一瞬間覺得,這個顏色里我像換了一個人。試衣間門口走來一個人,
我一抬眼,是林芷。她比我年輕,笑起來像在拍廣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微笑里帶著審視:“何總眼光不錯,這條裙子很襯你?!彼駸o意提起,“對了,
宴會那天別太緊張,會有媒體拍照。”我問她什么媒體,她抬手理頭發(fā),
露出一截細長的耳環(huán),說:“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她走后,姜糖挑眉:“這誰啊,
話里話外都帶刺?!蔽覜]說話,只是在心里記下了她的神情。午飯后,姜糖去結(jié)賬,
我靠在櫥窗邊刷手機。郵箱提示有新郵件,是畫廊的負責(zé)人回信,說很遺憾這次合作要推遲,
原因是“近期相關(guān)方存在負面輿情”。我盯著那幾個字,手心有點發(fā)涼。
何峻昨晚說的“風(fēng)評一般”,突然像一把鑰匙,把這封郵件打開到另一個意義?;丶业穆飞?,
我忍不住打開電腦,翻出云盤里的那份授權(quán)書草稿。文件名和我的作品一樣,
只是落款換成了另一個簽名。我點開修改記錄,IP地址來自何峻公司。
這像是一道剛開了一半的門,里面的光讓我不安。晚上八點,我下樓倒垃圾,
電梯門開的時候,陸衡正站在里面。他穿著灰色襯衫,手里拿著一個紙袋。他看了我一眼,
微微笑了笑:“傘還沒還吧?!蔽艺f在家放著,他點點頭,
把紙袋遞給我:“順路給你帶了點茶葉,助眠的?!蔽要q豫了一下,接過來。
他側(cè)身讓我先出去,我走了兩步,又回頭叫住他:“上次……謝謝你。
”他只是笑:“有需要就說?!闭Z氣很平淡,卻像在給我留一條可以回去的路?;氐郊遥?/p>
我泡了一杯茶,香氣淡淡的,像是松針混著花的味道。喝到一半,手機震動,
是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一段音頻。點開,只有短短七秒,
低沉的男聲說:“宴會上放——她會自己崩。”末尾還有微弱的笑聲。我反復(fù)聽了三遍,
腦子里迅速閃過幾個畫面:被拼接的照片,被誤導(dǎo)的輿論,被剪輯成另一種故事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