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針。
懸停在謝凜劇痛起伏的胸口。
針尖幽藍的寒芒,映著他慘白如鬼的臉。
也映著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屈辱、掙扎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雨幕狂暴。
廢祠破敗。
時間仿佛凝固。
只有金針的冷芒和謝凜粗重破碎的喘息。
“墓志銘……”
謝凜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每一個字都像從喉管里磨出血沫。
“好……”
他猛地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
“我寫。”
蘇瓷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
懸停的金針,緩緩下移。
并未刺入。
而是閃電般點過他胸前幾處大穴!
動作快如鬼魅!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
“呃!”
謝凜悶哼一聲!
一股奇異的暖流伴隨著尖銳的刺痛,瞬間沖入他幾近枯竭的心脈!
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注入滾燙的巖漿!
瀕死的窒息感被強行撕開一道縫隙!
體內狂暴肆虐的“離魂引”,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扼??!
雖然未能根除。
但那滅頂?shù)膭⊥春退劳龅年幱?,竟被硬生生地壓制了下去?/p>
他急促地喘息著。
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帶著雨腥味的空氣。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他幾乎癱軟。
但他死死咬著牙。
挺直了脊背。
目光死死鎖住蘇瓷。
蘇瓷收回金針。
指尖一翻。
一支沾滿了墨的狼毫筆。
一卷粗糙的黃麻紙。
被隨意地丟在謝凜面前泥濘的雨水中。
“就在這里。”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寫?!?/p>
“我要看到……”
“你的‘真心’?!?/p>
謝凜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恥辱!
他伸出沾滿泥水和血污的手。
顫抖著。
撿起那支冰冷的筆。
撿起那卷骯臟的紙。
冰冷的雨水砸在粗糙的黃麻紙上。
迅速暈開墨跡。
他跪在泥濘里。
弓著背。
像一個最卑賤的抄書匠。
筆尖顫抖著。
落在紙上。
【賤妾柳氏如煙,其性至賤,其心至毒……】
每一個字落下。
都像一把鈍刀。
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剜在他那早已被碾碎的尊嚴上!
柳如煙臨死前那空洞絕望的眼睛。
父親威嚴卻慈愛的面容。
交織著蘇瓷冰冷嘲弄的眼神。
在他眼前瘋狂閃現(xiàn)!
筆尖狠狠戳破了紙張!
墨跡暈染開一片狼藉!
如同他此刻千瘡百孔的心!
一滴滾燙的液體。
混合著冰冷的雨水。
重重砸落在紙上。
暈開更大的墨團。
是淚?
還是血?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
這一筆落下。
他謝凜。
鎮(zhèn)北侯世子。
曾經(jīng)驕傲的一切。
都徹底……
葬送在了這片泥濘的雨夜里。
……
半月后。
鎮(zhèn)北侯府。
壓抑的死寂被一種詭異的喧囂取代。
處處張燈結彩。
紅綢高掛。
笙簫鼓樂,喧闐盈耳。
賓客如云。
冠蓋云集。
京城里有頭有臉的權貴、官員,幾乎盡數(shù)到場。
今日,是“病愈”的鎮(zhèn)北侯世子謝凜,為“沖喜有功”的繼母林氏操辦的五十壽宴。
美其名曰:沖喜沖到底,喜氣盈門,驅散府中陰霾。
宴席設在侯府最大的“春暉堂”。
雕梁畫棟,燈火輝煌。
巨大的鎏金蟠龍柱在燭火下熠熠生輝。
珍饈美味流水般呈上。
瓊漿玉液香氣四溢。
絲竹管弦,靡靡之音。
賓客們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一片歌舞升平。
仿佛半月前府中那場血腥的自戕慘劇,從未發(fā)生。
只有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被濃烈熏香掩蓋的淡淡血腥氣,提醒著某些人,這繁華下的森森白骨。
主位上。
林氏穿著簇新的、華貴的絳紫色壽字紋錦袍。
臉上堆著僵硬的笑容。
眼神卻時不時驚恐地掃過滿堂賓客。
尤其是……
坐在她左手邊下首位的蘇瓷。
蘇瓷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
烏發(fā)松松挽起。
只簪了一支樣式簡單的白玉簪。
在這滿堂錦繡中,顯得格格不入的素凈。
甚至有些……扎眼。
她低眉順眼地坐著。
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清茶。
姿態(tài)溫婉。
如同任何一個不起眼的陪襯。
仿佛那夜廢祠暴雨中,那個撐傘俯視、掌控生死的冰冷身影,只是幻象。
只有坐在林氏右手邊主位的謝凜知道。
平靜的水面下。
是何等洶涌的暗流。
謝凜穿著玄色暗金紋的錦袍。
臉色依舊帶著病氣的蒼白。
但那雙幽深的眸子,卻銳利如鷹隼。
隱在寬大袍袖下的手,緊握成拳。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在等。
等一個信號。
等這虛假的繁華,被徹底撕裂。
“吉時到——獻壽桃!”
司禮官高亢的聲音穿透喧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門口。
只見八個身強力壯的小廝,合力抬著一個巨大的、用面粉精心雕琢而成的九層壽桃塔!
足有一人多高!
每一層壽桃都栩栩如生,粉白可愛。
頂端一顆巨大的“壽”字蟠桃,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好!好大的壽桃!” “侯府好氣派!” “祝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賓客們紛紛贊嘆,舉杯相賀。
巨大的壽桃塔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主位前。
林氏強笑著,拿起旁邊準備好的金剪刀。
象征性地剪向壽桃塔頂端系著的紅綢。
就在這時!
一直安靜坐著的蘇瓷。
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發(fā)出清脆的“叮”一聲。
聲音不大。
卻奇異地讓喧鬧的宴廳瞬間安靜了幾分。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她。
只見她緩緩抬起頭。
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無害的表情。
嘴角,卻極其緩慢地。
向上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冰冷。
而詭異。
“母親壽辰,普天同慶。”
她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諸位大人……”
她目光掃過滿堂賓客。
那些或諂媚、或矜持、或疑惑的臉。
“可曾嘗過……”
“這‘醉太平’的滋味?”
話音落下的瞬間!
“噗通!”
距離主位最近的一個肥胖官員!
毫無預兆地!
一頭栽倒在地!
肥胖的身體砸翻了面前的矮幾!
杯盤狼藉!
緊接著!
“哈哈哈!好!好酒!再來!”
另一個官員猛地站起身!
雙眼赤紅!
狀若癲狂!
手舞足蹈!
一把扯開自己的官袍!
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太平!太平盛世!哈哈哈!”
“殺!殺光那些狗官!哈哈哈!”
“美人!我的美人呢?快過來!”
“哈哈哈哈哈哈——!”
瘋了!
整個春暉堂!
瞬間陷入了徹底的瘋狂!
剛才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權貴高官們!
此刻如同被地獄的惡鬼附身!
有的狂笑不止,涕淚橫流!
有的撕扯著自己的衣服,狀若瘋魔!
有的撲向旁邊的女眷,丑態(tài)百出!
有的甚至拔出了隨身的佩刀,胡亂揮舞!
“保護世子!保護夫人!”
侍衛(wèi)們驚恐地想要上前維持秩序!
卻被那些癲狂的官員沖撞得東倒西歪!
整個宴廳!
如同煮沸的修羅場!
混亂!
癲狂!
歇斯底里!
只有主位這一小片區(qū)域。
詭異地安靜著。
林氏早已嚇得癱軟在椅子上,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謝凜依舊端坐著。
臉色緊繃。
眼神銳利如刀。
緊盯著那些癲狂的官員。
仿佛在確認什么。
而蘇瓷。
已經(jīng)緩緩站起了身。
她看也沒看身邊癱軟的林氏和緊繃的謝凜。
一步一步。
從容地。
踏過滿地狼藉的酒水、菜肴、破碎的瓷片。
走向那混亂癲狂的宴廳中央。
走向那巨大的九層壽桃塔。
她伸出纖細白皙的手。
指尖輕輕拂過最底層一顆粉白的壽桃。
動作輕柔。
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龐。
然后。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
“噗嗤?!?/p>
一聲輕響。
那顆堅硬的、雕琢精美的面塑壽桃。
竟被她生生捏碎了一角!
露出了里面……
暗紅色的、散發(fā)著奇異甜香的……
豆沙餡!
“醉太平……”
蘇瓷的聲音,在滿堂癲狂的笑鬧聲中,清晰地響起。
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
“取曼陀羅花蕊、千日醉草、幻心藤……”
“佐以……”
她頓了頓。
指尖捻起一點暗紅的豆沙。
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百年女兒紅調制的……血豆沙。”
“食之……”
她抬起眼。
目光掃過那些丑態(tài)百出的癲狂官員。
嘴角的弧度愈發(fā)冰冷。
“則狂笑助興,醉生夢死……”
“助諸位大人……”
“共赴……”
“太平盛世!”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
如同冰錐刺骨!
與此同時!
一直端坐主位的謝凜!
猛地一拍桌案!
“砰!”
巨響震徹混亂的宴廳!
“玄影!”
他厲聲喝道!
如同驚雷炸響!
“清君側!”
“誅國賊!”
“就在此刻——!”
“殺——!”
早已埋伏在外的、身披玄甲、手持利刃的侯府精銳!
如同黑色的潮水!
瞬間從四面八方涌入!
刀光雪亮!
殺氣沖天!
那些癲狂的官員,根本來不及反應!
在狂笑聲中!
在醉意朦朧中!
如同待宰的羔羊!
被冰冷的刀鋒!
輕易地割開了喉嚨!
血光!
瞬間染紅了奢華的春暉堂!
染紅了精致的杯盤!
染紅了巨大的壽桃塔!
慘叫聲被狂笑聲淹沒!
又迅速被利刃破體的悶響取代!
一場血腥的屠殺!
在醉生夢死的癲狂中!
拉開了序幕!
蘇瓷站在混亂血腥的漩渦中心。
站在那座染血的壽桃塔旁。
素凈的月白衣裙上,濺上了點點猩紅。
如同雪地里盛開的紅梅。
妖異。
刺目。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這場由她親手點燃的、瘋狂的盛宴。
看著那些權貴在癲狂中被屠戮。
看著謝凜的玄甲衛(wèi)如同地獄的修羅。
直到。
一只有力的、帶著薄繭和冰冷溫度的手。
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謝凜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后!
玄色的錦袍上沾染了飛濺的血跡!
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
是野心!
是殺意!
是孤注一擲的決絕!
也是……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扭曲的興奮!
他將一樣冰冷沉重的東西,狠狠塞進蘇瓷被攥住的手心!
蘇瓷低頭。
掌心。
是一塊殘缺的、觸手生寒的玄鐵虎符!
猛虎的形狀。
猙獰。
缺了一角。
正是她在那頁古籍上修復的圖案!
“拿著!”
謝凜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瘋狂!
他的氣息灼熱地噴在她的耳畔!
如同宣告!
“天下歸你!”
他死死盯著她冰冷的眼睛!
一字一句,如同烙??!
“你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