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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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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天邊堆積著沉甸甸的鉛灰色云層,空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林秀云在灶房里忙碌,準備著簡單的晚飯。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子里那幾株被熱氣蒸得蔫頭耷腦的野草,心神不寧。陸淮舟在屋子里待了一下午,似乎格外安靜。

忽然,他房間那扇薄薄的木門被拉開了。陸淮舟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但還算干凈的舊式軍裝襯衫,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最上面一顆。頭發(fā)似乎也仔細梳理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他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莊重的神色,眼神明亮而專注,像是下定了某種重大的決心。他的腳步不再虛弱,踏在夯實的泥土地上,沉穩(wěn)有力。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纏緊了我的心臟,幾乎讓它停止跳動。

我下意識地站起來,身體卻僵硬得像塊木頭。

陸淮舟的目光在院子里掃視一圈,沒有找到林秀云,便徑直走向灶房。那狹小的門口,光線昏暗。

林秀云正背對著門,彎著腰在灶膛前添柴火,跳躍的火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背影輪廓。

“秀云?!标懟粗鄣穆曇粼陂T口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鄭重。

林秀云聞聲回頭,臉上還帶著灶火熏出的紅暈和一絲被驚擾的茫然:“陸……淮舟?怎么了?”

她看到他那身刻意整理過的衣著和異常鄭重的神情,有些無措地放下手中的柴火,在舊圍裙上擦了擦手。

陸淮舟沒有回答。

他邁步走進灶房那狹小的空間,昏黃的光線將他的身影拉長。

他走到林秀云面前,站定。距離很近。

然后,在彌漫著柴火和食物氣味的空氣里,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陸淮舟,這個曾躺在死亡邊緣、被兩個女孩救回的男人,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屈下了右膝。

膝蓋落地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口。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瞬間被抽空。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遠處隱約的狗吠聲,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一下沉悶的、如同喪鐘敲響的膝蓋落地的聲音,在我空洞的腦海里反復(fù)回蕩。

林秀云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單膝跪地的男人。

陸淮舟抬起頭,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牢牢鎖住林秀云震驚的臉龐。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擲地有聲,穿透了狹小灶房凝固的空氣,也穿透了我搖搖欲墜的世界:

“秀云,嫁給我。”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

我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四肢冰冷僵硬,唯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痛楚。

我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眼睜睜看著眼前這注定發(fā)生、卻又讓我痛徹心扉的一幕。

林秀云徹底呆住了,捂在嘴上的手微微顫抖,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層水光,震驚、茫然、無措,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細微的驚喜在她臉上交織變幻。

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在她眼中,如同破碎的星辰。

陸淮舟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熾熱。他不再等待她的回應(yīng),右手毫不猶豫地伸向自己軍裝襯衫的內(nèi)側(cè)口袋。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指尖探入口袋深處,摸索著。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他那只手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緊,窒息般的痛楚蔓延開來。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口袋深處某個硬物的剎那——

我的指尖也同時、鬼使神差般地,觸碰到了自己褲袋里那個堅硬冰冷的邊緣——那張泛黃的、我穿越而來的鑰匙——奶奶的軍裝照片!

指尖與照片接觸的瞬間,一股極其熟悉的、狂暴的吸力猛地從指尖炸開!

比上一次穿越時更加兇猛、更加不容抗拒!天旋地轉(zhuǎn)!

灶房里跳躍的火光、林秀云驚愕含淚的臉、陸淮舟專注而熾熱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瞬間被拉長、扭曲、撕裂成無數(shù)色彩猙獰的碎片!

“不——!”

一聲凄厲的尖叫卡在喉嚨里,根本來不及沖出。

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后拋擲!

失重感再次降臨,比上一次更加徹底,仿佛墜入無底深淵。

眼前是光怪陸離的漩渦,耳邊是無聲的、撕裂般的尖嘯。

陸淮舟的手剛剛從口袋中抽出一半,指間似乎捏著一個閃著微弱光澤的小東西,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那一刻凝固,帶著一絲錯愕……而林秀云……她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瘋狂扭曲的時空碎片,直直地望向了我消失的方向……

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來不及感受。

“砰!”

后背重重撞上冰冷堅硬的物體,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灌滿了鼻腔和口腔。

“……滴……滴……滴……”

單調(diào)、規(guī)律、冰冷的電子音,一下下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

眩暈感還在瘋狂地旋轉(zhuǎn),胃里翻江倒海。

我大口喘著氣,視線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白光,還有上方懸掛著的、發(fā)出冰冷光芒的燈管輪廓。

這里是……醫(yī)院?

我回來了?

那瘋狂的旋轉(zhuǎn)終于緩緩?fù)V埂?/p>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種老年人房間特有的、難以言喻的衰敗氣息。

床邊立著金屬的輸液架,上面掛著幾個藥瓶,透明的液體正通過細長的管子,一滴一滴,緩慢地注入床上那只枯瘦如柴、布滿青筋和褐色老年斑的手背。

“滴……滴……滴……”

心電監(jiān)護儀綠色的線條在屏幕上平穩(wěn)地跳躍著,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

我的目光,順著那只枯槁的手,一點點上移。

深藍色的條紋病號服,松垮地套在瘦得幾乎脫形的身體上。

深陷的眼窩,灰敗松弛的皮膚,稀疏得可憐的幾縷白發(fā)貼在頭皮上。

是爺爺。

他閉著眼,躺在那里,像一截徹底失去生機的朽木。

那張臉,與記憶中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老人重疊,卻又更加枯槁,更加……死氣沉沉。

老年癡呆徹底摧毀了他,最后連那點空洞的眼神也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混沌和沉寂。

我回來了?;氐搅四棠痰脑岫Y之后?;氐搅诉@個充斥著死亡氣息的病房。

而那個1948年破敗老宅里發(fā)生的一切……那個年輕、熾熱、鮮活的生命,那雙深邃的眼睛,那句“秀云,嫁給我”……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痛徹心扉的夢。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被生生剝離的劇痛感交織著席卷而來。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我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家,卻又發(fā)現(xiàn)家已傾覆,只能無力地趴在冰冷的病床邊緣,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抽動,壓抑的嗚咽聲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凄楚。

“奶……奶奶……”我泣不成聲,臉埋進粗糙的白色床單里,淚水迅速洇濕了一片,“我……我看到他了……看到……年輕時的爺爺了……他……”

哽咽堵住了喉嚨,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他那么鮮活,那么深情,他跪在地上向十八歲的奶奶求婚……那個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靈魂上。

就在我沉浸在巨大的悲傷和混亂中,哭得渾身顫抖時——

那只放在白色被單上的、枯瘦如柴的手,那只連接著輸液管和心電監(jiān)護儀的手,毫無預(yù)兆地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

像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的顫抖。

我猛地止住哭聲,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身體瞬間僵直。

所有的悲傷和混亂被一種極致的驚駭凍結(jié)。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住那只手。

它又動了一下!這一次,動作清晰了些許??菔莸氖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蜷曲起來,仿佛在與無形的沉重枷鎖搏斗。

干癟的手背上,松弛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

那只手,一點一點,顫抖著、頑強地,向著自己的枕頭下方挪動!

像慢放的、無聲的恐怖片。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原本平穩(wěn)的綠色線條,陡然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波動。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的“滴滴”聲和我自己瘋狂擂鼓般的心跳。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全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眼睜睜看著那只枯槁的手,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一寸寸探入蓬松的白色枕頭底下,摸索著。

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終于,他的手指似乎觸碰到了什么。動作停住了。

然后,更加艱難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捏住了那個東西的一個邊緣。

一點泛黃的硬質(zhì)邊角,從純白的枕頭下,被他枯瘦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拖了出來。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

那熟悉的、硬質(zhì)的邊角……那泛黃的色澤……

一張照片!

被他枯瘦的手指捏著,顫巍巍地、一點一點地拖離了枕頭的遮蔽。

當那張照片完全暴露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時,我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徹底凍結(jié)!

照片上,那個穿著舊式軍裝、身姿筆挺、眉眼間帶著沉郁的年輕軍官,正隔著數(shù)十年的時光,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舊照特有的柔和笑意,注視著我。

和奶奶遺物里珍藏的那一張,一模一樣!

陸淮舟!

爺爺!

照片背面,因為被他枯瘦的手指捏著,微微向上翻起了一角。

就在那一角之下,一行早已褪色、卻依舊清晰可辨的鋼筆字跡,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簾——

字跡是舊時代特有的、帶著棱角的剛勁筆體,力透紙背,卻又在末尾處化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致云云——

此生摯愛。

致云云——此生摯愛。6

這八個褪色的字,像八道無聲的驚雷,在我早已被震得粉碎的世界里再次狠狠劈落!

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熱的電光,將殘留的最后一絲幻想和自欺欺人焚燒殆盡!

1948年灶房里的火光、陸淮舟單膝跪地時堅毅熾熱的眼神、他指尖捏著的那個小東西微弱的光澤、林秀云含淚驚愕的臉……所有被時空扭曲撕裂的畫面,此刻被這行字蠻橫地拽回,無比清晰地、帶著灼人的熱度,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是他!

那個向林秀云求婚的男人,真的是陸淮舟!

是我的爺爺!

他戒指要套住的“云云”,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是十八歲的林秀云!

是我此刻趴伏著的病床上、已經(jīng)永遠離去的奶奶!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谋瘣砣缤涞暮[,瞬間將我吞沒。

靈魂像是被粗暴地撕扯成兩半,一半留在1948年那個充滿藥味和血腥氣的灶房里,絕望地看著戒指即將套上奶奶的手指;另一半則被死死釘在當下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病房,看著枯槁的爺爺緊握著他們愛情的證物。

“呃……呃……” 一陣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嘶啞的吸氣聲,從病床上傳來。

我猛地抬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爺爺!

那張灰敗、枯槁、如同被時間徹底風(fēng)干了的臉,此刻竟然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

深陷的眼窩下,那層松弛的眼皮在劇烈地顫抖!

像是沉睡千年的石像在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簾!

他干裂、毫無血色的嘴唇也在無法控制地翕動著,每一次開合都極其艱難,仿佛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桎梏,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呃……呃……”聲。

他在掙扎!

他想要說什么?!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綠色的線條,驟然變得劇烈波動起來,發(fā)出急促的“滴滴滴滴”警報!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驚駭攫住了我。

身體的本能卻快過思維,我猛地撲到床邊,雙手顫抖著,想要去握住那只依舊緊緊捏著照片的枯槁的手,卻又不敢觸碰,生怕驚擾了他這瀕死前驚心動魄的掙扎。

“爺……爺爺?”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你……你想說什么?”

他的眼皮顫抖得更加劇烈,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瘋狂滾動!嘴唇翕動的幅度也加大了,那嘶啞的“呃……呃……”聲,帶著一種瀕死的、令人心碎的急迫!

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是看到了那個穿著軍裝、跪地求婚的年輕自己?還是看到了那個穿著斜襟布衫、含羞帶怯的十八歲少女林秀云?

還是……看到了我?

看到了那個在1948年老宅里,如同幽靈般存在、心碎欲絕的“林小姐”?!

“呃……啊——!”一聲短促而用盡全力的、如同裂帛般的嘶啞氣音,猛地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同時,他那雙緊閉了不知多久、早已被醫(yī)生判定不可能再睜開的眼睛,竟然在眼皮劇烈的顫抖中,猛地撐開了一條縫隙!

渾濁的、如同蒙著厚厚陰翳的眼球,在慘白的燈光下,茫然地、毫無焦點地轉(zhuǎn)動了一下。

然后,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之火,那微弱的掙扎驟然停止。

眼皮沉重地、緩緩地重新合攏。嘴唇停止了翕動。

只有那只枯槁的手,依舊死死地、用盡最后力氣般,捏著那張泛黃的軍裝照片。

“滴————————”

心電監(jiān)護儀上,劇烈波動的綠色線條,在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鳴后,驟然拉成了一條冰冷的、筆直的直線。

尖銳、單調(diào)、象征著生命終結(jié)的電子長音,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病房死寂的空氣,也刺穿了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我僵在床邊,雙手還懸在半空,維持著一個徒勞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勢。


更新時間:2025-08-18 03:1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