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門口那盞慘白的燈,像是壞掉了,光線病懨懨地潑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把我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如同某種不祥的預(yù)兆。冬夜的風(fēng),
帶著城市深處特有的鐵銹和塵埃的味道,刀子般刮過臉頰,刺得人生疼。
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外套,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過分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心口那里像壓著一塊不斷吸水的海綿,又沉又悶,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
奶奶……那張在ICU里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又一次固執(zhí)地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
醫(yī)生的話,那些關(guān)于“做好準備”的委婉暗示,像冰錐一樣反復(fù)鑿擊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就在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準備邁上最后幾級臺階,
徹底投入醫(yī)院那消毒水氣味彌漫的懷抱時,腳尖卻踢到了什么東西?!芭距!币宦曒p響,
在空曠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我下意識地低頭。腳邊,一個毫不起眼的牛皮紙信封,
口子敞開著,露出里面一疊嶄新的、仿佛剛從印鈔機里滾落下來的百元大鈔。
它們被一種粗糲的麻繩捆扎得整整齊齊,在昏沉的光線下,
紙張邊緣反射出一種近乎金屬的、冷硬而不祥的光澤。錢?誰掉的?疑惑只是一閃而過,
身體的動作卻比腦子更快一步。我?guī)缀跏潜灸艿貜澫卵?,手指觸碰到那疊厚實的鈔票。
指尖傳來的觸感卻異乎尋?!?,滑膩,不像是紙,倒像是某種冷血動物的鱗片。
與此同時,一股極其怪異的甜香猛地鉆入鼻腔。那味道濃烈得嗆人,
像腐爛的玫瑰混合著廉價香精,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這股氣味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
瞬間壓過了醫(yī)院門口彌漫的消毒水味和寒風(fēng)帶來的城市濁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強壓下不適,捏著那疊散發(fā)著詭異香氣的鈔票,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掃向四周。
空蕩的街道。稀稀拉拉幾個行人,步履匆匆,臉上帶著城市人特有的漠然和疲憊。
一個穿著臃腫羽絨服的中年男人低著頭,快步從我身邊掠過,
肩膀幾乎擦到我的手臂;一對年輕情侶依偎著,低聲說笑著走向馬路對面;更遠處,
一個清潔工正慢吞吞地掃著落葉,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沒有一個人,
對我這個捏著一大疊嶄新鈔票站在醫(yī)院門口的人,投來哪怕一絲一毫的目光。
他們的視線仿佛被無形的墻壁隔絕,徑直穿透了我,
穿透了我手中那疊散發(fā)著濃香的不祥之物,投向各自虛無的前方。仿佛我和那疊錢,是空氣,
是塵埃,是根本不存在于他們世界里的東西。一股寒意,遠比這冬夜的風(fēng)更刺骨,
猛地從脊椎骨縫里竄起,瞬間爬滿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收縮。我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買命錢……”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炸響。是奶奶的聲音!那還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夏夜的竹床上,搖著蒲扇的奶奶,用那種講古時才有的、低沉而神秘的語調(diào),
絮絮叨叨地說起過那些鄉(xiāng)野流傳的詭秘禁忌?!啊欠N錢啊,嶄嶄新,捆得死緊,
掉在要命的地方,像醫(yī)院、墳場、車禍邊上……撿不得!撿了,就得替那丟錢的人去死!
那是買命的錢!邪性得很!上面有咒的!撿錢的人,就是簽了那買命的契,閻王爺點了名,
逃不掉的……”奶奶當時渾濁卻異常嚴肅的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每一個字,
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我此刻的認知里。嶄新的錢!捆得死緊的麻繩!掉在醫(yī)院門口!
詭異的甜香!無人看見!所有碎片瞬間被奶奶那遙遠的聲音串聯(lián)起來,
拼湊成一個令人魂飛魄散的恐怖真相。這不是好運!這是催命符!是閻王遞過來的點名簿!
我猛地低頭,死死盯著手中那疊錢,仿佛那不是財富,
而是一條纏繞在手腕上、冰冷滑膩的毒蛇。那濃烈的甜香此刻聞起來,
就是死亡本身散發(fā)出的腐爛氣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
一股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攫住了我,讓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替人去死?替誰?那丟下這疊催命符的,又是誰?!不行!
我不能死!奶奶還在里面!我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逃!必須逃開!把這鬼東西丟掉!丟得遠遠的!
幾乎是憑著本能,我猛地轉(zhuǎn)身,像身后有無數(shù)厲鬼追趕,
朝著與醫(yī)院燈火通明的入口完全相反的方向,拔腿狂奔。冰冷的空氣如同實質(zhì)的刀片,
瘋狂灌進我的喉嚨,刮擦著氣管,帶來火燒火燎的痛楚。肺葉像破舊的風(fēng)箱,
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嘶鳴。我不敢回頭,不敢停下,只是死死攥著那疊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鈔票,
朝著城市深處那片更為濃稠的黑暗亡命奔逃。路燈的光暈在眼角飛速倒退,
拉成模糊的黃色光帶。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肺里炸裂般的疼痛和灌鉛般沉重的雙腿迫使我停下來,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
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風(fēng)一吹,冷得刺骨。我抬起頭,心臟還在狂跳,視線有些模糊。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寺廟。灰撲撲的墻皮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紅的磚色。
兩扇對開的木門,紅漆早已斑駁不堪,露出朽木的灰白。
一塊同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木匾歪歪斜斜地掛在門楣上,
“慈云庵”三個大字被經(jīng)年的雨水和塵土侵蝕得幾乎難以辨認。
它像一位被遺忘在都市喧囂角落的垂暮老人,
沉默而卑微地蜷縮在兩棟高樓投下的巨大陰影里,只有檐角一只殘破的銅鈴,
在夜風(fēng)的撩撥下,發(fā)出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叮當”聲。廟門虛掩著,
里面透出一線昏黃微弱的光,在這片冰冷的黑暗中,竟奇異地給人一種……活氣?
一種與那疊“買命錢”散發(fā)出的死氣截然不同的、微弱卻堅韌的存在感。
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要推開這扇破敗的門時,一陣冷風(fēng)打著旋兒卷過,
帶著街角垃圾箱的酸腐氣味,猛地灌進我的鼻腔。這尋常的穢氣,卻像一道驚雷,
瞬間沖淡了那一直縈繞在我指間、幾乎麻痹了我嗅覺神經(jīng)的詭異甜香!那要命的香氣!
它在被沖散!被這污濁卻真實的人間氣息驅(qū)趕!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簇微弱的火星,
倏地點燃了我被恐懼凍結(jié)的思維。奶奶的告誡在腦海中瘋狂回響,
但另一個模糊的念頭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掙扎著冒了出來:“買命的契……咒……邪性……那……神佛面前呢?
佛祖的功德箱……能不能鎮(zhèn)住它?能不能……把這催命符還回去?”這個念頭毫無根據(jù),
近乎荒謬。但此時此刻,它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與其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把這燙手山芋丟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然后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那未知的索命,
不如……賭一把!賭這破敗小廟里,是否真有一絲能斬斷那無形枷鎖的力量!
巨大的恐懼催生出了孤注一擲的瘋狂勇氣。我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里混雜著垃圾的酸腐、夜風(fēng)的凜冽,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檀香——那是從虛掩的廟門縫隙里飄出來的。就是它了!
我猛地伸手,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吱呀作響的木門。門軸發(fā)出干澀刺耳的摩擦聲,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瘆人。一股濃重的、陳年香燭和灰塵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寧感,瞬間將我包裹。小小的廟堂比外面看起來更加局促、破敗。
幾盞長明燈在供桌兩側(cè)搖曳著豆大的火苗,光線昏暗,
勉強照亮正中央那尊蒙著厚厚灰塵的泥塑佛像。佛像低垂著眼瞼,面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憫和疏離。供桌上鋪著褪色的黃布,
擺著幾個干癟發(fā)黑的蘋果和幾碟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糕點??諝庵袕浡年惻f檀香,
與那“買命錢”的詭異甜香形成了詭異的對峙,后者雖然微弱了許多,
卻依舊固執(zhí)地盤踞在我指間,像陰魂不散的毒蛇。大殿里空無一人,
只有燭火偶爾“噼啪”的爆響和門外隱約的風(fēng)聲。我的目光,
瞬間被供桌右下角那個東西牢牢攫住。一個木箱。暗紅色的漆皮早已斑駁剝落,
露出大片灰白木茬,邊緣磨損得厲害。箱體正面上方,
用墨汁寫著三個同樣褪色模糊的大字:功德箱。下方,
則是一個僅能容得下一張鈔票塞入的狹長縫隙,黑洞洞的,像一張沉默等待著的嘴。就是它!
心臟再次狂跳起來,但這次,除了恐懼,還混雜著一絲近乎癲狂的決絕。
我?guī)撞經(jīng)_到功德箱前,沒有絲毫猶豫,仿佛那箱子是燒紅的烙鐵,
多拿一秒都會燙掉自己的性命。我顫抖著雙手,
近乎粗暴地將那疊捆扎得死緊、散發(fā)著不祥甜香的鈔票,
狠狠地、全部地塞進了那個狹長的縫隙里!動作快得像在丟棄一顆即將爆炸的炸彈。
厚厚的一疊錢,塞進去時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當最后一點紅色消失在那個漆黑的縫隙里時,
一種奇異的、難以形容的感覺瞬間攫住了我。沉重!
仿佛一直壓在心口、纏繞在四肢百骸的無形枷鎖,在鈔票脫手的那一剎那,猛地松開了!
雖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確實減輕了!那如跗骨之蛆般的詭異甜香,
也仿佛被那狹小的黑洞徹底吞噬,再也無法從指間嗅到一絲一毫!
我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身體晃了晃,幾乎要虛脫地癱軟在地。賭對了?真的有用?
“阿彌陀佛?!币宦暽n老平和的佛號在我身后響起。我猛地回頭。
一個穿著灰布僧衣的老和尚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大殿門口,瘦小佝僂,面容清癯,
布滿深刻的皺紋。他手里拿著一把細長的線香,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幽深的古井,
正靜靜地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看著那剛剛吞噬了不祥之物的功德箱?!皫煾福?/p>
”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我……我剛剛……”老和尚緩緩踱步進來,步履無聲。他走到供桌前,沒有看我,
也沒有看那功德箱,只是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線香湊近一盞長明燈的火焰。
香頭“嗤”地一聲輕響,冒起一縷細細的青煙,裊裊上升,融入大殿中陳舊的檀香氣息里。
他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用那平緩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語調(diào)說道:“心有所寄,神佛自知。
施主既已舍了那身外俗物,便已是功德一件。
” 他小心地將點燃的香插入香爐中已經(jīng)堆積如山的香灰里,動作專注而虔誠。然后,
他從寬大的僧袖里摸索著,取出一個小巧的、用黃紙折疊成的三角符包,
又抽出一張同樣泛黃、印著模糊紅印和字跡的小紙條——一張簡陋的香火收據(jù)。
他將符包和收據(jù)一起遞到我面前?!按讼慊?,取自佛前,清心寧神。”他指了指那三角符包,
聲音依舊平淡,“此據(jù),記今日之緣法。施主收好,或可安心。
”我?guī)缀跏菗屢话憬舆^那輕飄飄的符包和收據(jù)。符包入手微沉,帶著香灰特有的干燥粉末感。
那張收據(jù)更是簡陋,黃紙粗糙,上面用毛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慈云庵,香火供奉,
拾元整?!甭淇钐幧w著一個模糊不清的紅色印章,日期正是今天。十元?我塞進去的,
可是厚厚一疊百元大鈔!那詭異的“買命錢”!老和尚像是完全沒看到我臉上的驚愕和疑惑,
微微頷首,便轉(zhuǎn)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向大殿側(cè)后方一扇掛著破舊布簾的小門,
身影很快消失在簾后。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寺中日常,微不足道。
大殿里重新恢復(fù)了寂靜,只有燭火搖曳,青煙裊裊。
我緊緊攥著那輕飄飄的三角符包和那張只寫了“拾元整”的收據(jù),
感受著符包里香灰的細微觸感。雖然那沉重的枷鎖感并未完全消散,
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絲渺茫卻真實的希望,悄然在心底滋生。
他……沒問錢的事。他給了我香灰和收據(jù)……這能是證據(jù)嗎?
能證明那“買命錢”被“供奉”了嗎?我低頭看著手中簡陋的黃紙收據(jù),
又抬頭望向那尊在昏暗中沉默的佛像。無論如何,至少……我暫時擺脫了它。至少,
手里有了點東西。將符包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的衣兜,收據(jù)仔細折好放進錢包夾層,
那粗糙的紙張摩擦著指尖,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沉默的功德箱,
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座破敗卻給了我一線生機的小廟。走出廟門,冰冷的夜風(fēng)再次撲面而來,
卻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城市夜晚的喧囂和光亮重新涌入感官,帶著一種恍如隔世般的鮮活。
我回頭望了一眼“慈云庵”那塊破舊的牌匾,它依舊沉默在陰影里,像一個守口如瓶的秘密。
回到醫(yī)院,坐在ICU病房外冰冷的長椅上,時間仿佛凝固了。
消毒水的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混合著無處不在的、屬于疾病和絕望的氣息。
奶奶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隔著厚重的玻璃,在朦朧的光線下顯得如此遙遠而不真實。
我緊緊握著口袋里那個裝著香灰的三角符包,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黃紙粗糙的紋理和里面細微的顆粒感。
老和尚那句“清心寧神”像一句微弱的咒語,在混亂的心緒中勉強維持著一小塊立足之地。
那無形的枷鎖似乎被壓制了,不再沉重得令人窒息,但它依舊存在,像蟄伏在陰影里的獸,
只是暫時被符紙上的朱砂和香灰的氣息鎮(zhèn)住了,等待著某個未知的契機再次蘇醒。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緩慢地收緊。替死……我替了誰?
那個丟下“買命錢”的人,此刻是否正得意于自己的脫身?是否正安然無恙地躺在某處,
享受著偷來的時光?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毒草般瘋長,啃噬著那點剛剛萌芽的安心感。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走廊里突兀地亮起,發(fā)出幽幽的藍光。是本地推送的新聞頭條,
巨大的黑體字像重錘一樣砸進我的視線:【突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