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泰山絕險(xiǎn)
泰山之巔,天風(fēng)浩蕩,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幾欲乘風(fēng)而去。李清照裹緊了身上的素色披風(fēng),仰頭望著眼前這堵幾乎垂直的、沉默如鐵的巨巖——岱頂大觀峰。嶙峋的石壁在秋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宛如上古神祇的脊背,上面布滿了歲月刻蝕的斑駁痕跡,也布滿了歷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留下的石刻題記。而他們此行的目標(biāo),正傲然踞于這絕壁的最高處,如同鑲嵌在巨人額頂?shù)墓爬匣照隆厥蓟蕱|巡泰山時(shí),丞相李斯親筆所書的《泰山刻石》。
刻石所在的位置極高、極險(xiǎn)。千百年的風(fēng)霜雨雪,早已磨去了它昔日輝煌的棱角,字跡深深嵌入石骨,又被蒼苔侵蝕,變得模糊不清。尋常游人只能在山下遙望其隱約的輪廓,如同仰望一段被云霧半掩的神話。但對于趙明誠和李清照而言,這模糊的石痕,卻是金石學(xué)上無法繞過的豐碑,是追尋秦篆本源、勘校古籍訛誤的活化石。他們必須親手拓下它。
“清照,你在此處等候。”趙明誠深吸了一口凜冽的山風(fēng),聲音沉穩(wěn),卻掩不住眼底躍動的火焰。他束緊了身上特制的、便于攀爬的短褐,將沉重的拓片工具——鬃刷、打刷、宣紙、墨包、拓包——仔細(xì)檢查捆扎在背后。粗麻繩的一端早已牢牢系在峰頂一棵虬枝盤曲的古松根部,另一端則緊緊纏繞在他的腰際。雇來的當(dāng)?shù)叵驅(qū)Ю贤酰粋€黝黑精瘦、沉默寡言的山民,同樣利落地將自己與繩索相連,他背負(fù)著更長更粗的備用繩索和沉重的錘鑿。
李清照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腳下是萬丈深淵,云霧在腳下翻涌,深不見底。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卷起碎石,打在臉上生疼。她看著丈夫因激動和山風(fēng)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著他眼中那種近乎癡狂的執(zhí)著,勸阻的話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化作一句無聲的叮嚀,只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手中一個裝著熱姜湯的皮囊塞進(jìn)他懷里:“千萬小心。我和書稿在此等你?!?/p>
趙明誠回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眼神堅(jiān)定:“放心。為這‘金石錄’,值得一搏?!?他轉(zhuǎn)向老王,兩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老王低喝一聲:“趙大人,跟緊我的落腳點(diǎn)!” 他率先轉(zhuǎn)身,雙手抓住粗糙冰冷的巖壁縫隙,腳蹬在微微凸起的石棱上,猿猴般敏捷地向上攀去。粗糲的繩索隨著他的動作,在巖壁上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碎石簌簌滾落,墜入深谷,久久不聞回音。
趙明誠緊隨其后。他的動作遠(yuǎn)不如老王矯健,帶著讀書人特有的謹(jǐn)慎和力量上的不足。每一次手腳并用,每一次身體懸空,都牽動著李清照緊繃的神經(jīng)。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兩個在巨大巖壁上顯得無比渺小的身影,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時(shí)間仿佛被山風(fēng)拉長、凝固。不知過了多久,老王終于抵達(dá)了刻石下方一塊極窄的天然石臺,勉強(qiáng)能容兩人立足。他穩(wěn)住身形,將隨身攜帶的備用繩索一端牢牢系在腰間,另一端奮力拋向更高處的趙明誠。
“趙大人,接??!”老王的呼喊在狂風(fēng)中有些破碎。
趙明誠仰頭,努力伸手去夠那拋來的繩頭。一次,兩次!第三次,他終于抓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從繩索傳來,將他猛地向上拉去。他借力蹬踏,身體險(xiǎn)險(xiǎn)地落在老王所在的石臺上,兩人都已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成了!”老王抹了把汗,咧嘴一笑,露出被山風(fēng)熏染的焦黃牙齒。
趙明誠顧不上喘息,目光已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頭頂咫尺之遙的刻石上。那些歷經(jīng)兩千多年風(fēng)雨侵蝕的篆字,此刻近在眼前。它們不再是山下遙望的模糊符號,而是帶著刀劈斧鑿的原始力量,深深烙印在冰冷的石骨之中。每一個字的筆畫轉(zhuǎn)折,每一處被苔蘚覆蓋的細(xì)微凹痕,都訴說著古老的故事。他顫抖著手,輕輕撫上那冰冷粗糲的石面,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心潮澎湃,幾乎落下淚來。
“老王,快!趁風(fēng)勢稍緩,我們開始!”趙明誠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兩人立刻在狹窄的平臺上展開工作。老王經(jīng)驗(yàn)豐富,用隨身攜帶的硬毛刷和清水,極其小心地清除刻石表面的浮塵、苔蘚和鳥糞,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嬰兒的肌膚。趙明誠則迅速展開堅(jiān)韌的上好宣紙,用鬃刷蘸取清水,小心翼翼地將宣紙覆蓋在濕潤的刻石表面。這一步至關(guān)重要,紙張必須完全貼合石面,不能有絲毫氣泡或褶皺,否則拓出的字形便會失真。
山風(fēng)像頑劣的巨手,一次次試圖掀起濕軟的紙張。趙明誠和老王幾乎是用身體死死壓住紙的邊緣,額頭抵著冰冷的巖石,用鬃刷一遍遍耐心地捶打、刷平。汗水混著巖石的冰冷水汽,浸透了他們的后背。終于,宣紙嚴(yán)絲合縫地貼服在刻石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個凹陷的筆畫輪廓。
趙明誠取出墨包和拓包。他深吸一口氣,將拓包在墨包中均勻蘸取濃淡適中的墨汁。拓印開始了!他屏息凝神,手腕沉穩(wěn)而富有韻律地?fù)]動拓包。每一次拍打,都精準(zhǔn)地落在宣紙覆蓋的凹痕處。墨色透過紙張,一點(diǎn)點(diǎn)在石面的凹陷處積累。清脆而富有彈性的“噗、噗”聲,在寂靜的山巔回蕩,仿佛敲響著穿越時(shí)空的鼓點(diǎn)。
李清照在下方仰望著,只能看到丈夫弓著腰,手臂不斷揮動的模糊身影。那專注而虔誠的姿態(tài),如同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祭禮。她心中既充滿敬畏,又飽含擔(dān)憂。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山風(fēng)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迷得人睜不開眼。
就在拓印進(jìn)行到最關(guān)鍵的字跡中心區(qū)域時(shí),意外陡生!
一陣毫無預(yù)兆的、極其猛烈的旋風(fēng),如同無形的巨獸,咆哮著從崖壁側(cè)面狠狠撞來!那力量是如此狂暴,竟將立足本就艱難的老王刮得一個趔趄,驚呼著向平臺外側(cè)滑去!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巖石,卻只抓到一把濕滑的苔蘚!
“啊——!”
老王的驚呼和身體失控的聲響驚得趙明誠猛地回頭!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腰間的繩索因這劇烈的晃動和老王的失重拉扯,竟松脫了一環(huán)!趙明誠只覺得腰間一空,一股巨大的下墜之力驟然襲來!他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雙腳離地,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向后仰倒,直直向那云霧翻涌的萬丈深淵墜去!
“明誠——!??!”
李清照凄厲的尖叫撕裂了山風(fēng)!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臟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她眼睜睜看著丈夫的身影從石臺邊緣消失,只有那根救命的繩索,還緊緊系在他的腰間,瞬間繃得筆直!繩索另一端的古松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枝干劇烈搖晃,松針如雨點(diǎn)般簌簌落下!
千鈞一發(fā)之際,老王在滑出平臺邊緣的最后一刻,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錘子狠狠砸進(jìn)了巖壁的一道深縫!金屬與巖石碰撞出刺眼的火花!借著這瞬間的反作用力,他硬生生將自己蕩回平臺,同時(shí)用盡畢生力氣,死死抱住了那根繃緊的、系著趙明誠性命的繩索末端!
“抓緊!趙大人!抓緊??!” 老王的臉因極度用力而扭曲漲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聲在山谷間回蕩。他雙腳死死蹬住巖石縫隙,身體后仰,全身的重量和力氣都傾注在那根繩索上。
趙明誠的身體在空中劇烈地晃蕩,如同狂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下墜的恐怖力量拉扯著他,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位。碎石不斷從頭頂落下,砸在他的頭上、肩上。劇烈的眩暈和窒息感襲來。他死死閉著眼,雙手下意識地、用盡生命本能地死死護(hù)在胸前——那里,是他剛剛完成拓印、墨跡尚未干透的《泰山刻石》拓片!宣紙緊貼著他的衣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墨跡的微涼和紙張的脆弱。
“不能丟……死也不能丟……”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火炬,在他混亂的意識中熊熊燃燒,壓倒了所有的恐懼。他咬緊牙關(guān),手臂如同鐵箍般死死環(huán)抱胸前,任憑身體在深淵之上無助地?cái)[蕩。
“老王!撐住!撐住?。 ?李清照在下方看得魂飛魄散,淚水洶涌而出。她不顧一切地沖向崖邊,想要抓住那根繃直的繩索,卻又怕自己微薄的力量反而添亂。她只能徒勞地嘶喊著,聲音帶著哭腔,指甲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巖石縫隙,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時(shí)間在絕望的僵持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老王雙臂的肌肉因極度用力而痙攣顫抖,繩索深深勒進(jìn)他的掌心,鮮血順著繩索滴落。但他牙關(guān)緊咬,雙目圓睜,如同扎根在巖石上的磐石,紋絲不動。
終于,趙明誠下墜的勢頭在老王的死命拖拽下,一點(diǎn)點(diǎn)減緩。他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和胸中那股守護(hù)拓片的執(zhí)念,艱難地控制住身體,雙腳在下方一塊微凸的巖石上找到了極其微弱的支點(diǎn)。他喘息著,一點(diǎn)點(diǎn)調(diào)整姿勢,配合著老王緩慢而堅(jiān)定的拖拽之力,手腳并用,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一寸寸、一寸寸地向上挪動!
當(dāng)趙明誠沾滿泥土、碎石,額頭帶血,臉色慘白如紙,但胸前緊緊護(hù)著那卷拓片的身影,終于被老王拼盡全力拖回狹窄的石臺時(shí),李清照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渾身脫力,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劇烈顫抖和無聲的淚流滿面。
趙明誠癱倒在冰冷的石臺上,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查看自己的傷勢,而是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展開護(hù)在胸前的拓片。宣紙略有褶皺,邊緣沾了些許泥土和血漬,但核心部分的字跡——那歷經(jīng)劫難才拓印下的李斯篆書,清晰完整,墨色飽滿,在秋日山巔的陽光下,散發(fā)著穿越千古的、沉雄肅穆的光芒!
他抬起頭,看向下方淚眼婆娑的妻子,又看了看身邊因脫力而癱倒、雙手血肉模糊卻咧著嘴笑的老王,沾滿血污和泥土的臉上,艱難地?cái)D出一個虛弱的、卻無比燦爛的笑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清照……老王……成了!《李斯碑》……成了!金石錄……當(dāng)有它一席之地!”
山風(fēng)依舊呼嘯,卻再也無法撼動石臺上那三個劫后余生的人,和他們用性命守護(hù)的、墨香猶存的金石之夢。趙明誠的右臂傳來鉆心的劇痛,方才墜崖時(shí)為了護(hù)住拓片,他本能地用右臂外側(cè)硬生生撞在了凸起的巖石上。此刻,那手臂已無法抬起,衣袖被劃破,露出里面迅速腫脹青紫的皮肉,顯然已經(jīng)折了。
第二節(jié):居士誕生
從泰山返回青州歸來堂的路途,變得格外漫長而艱辛。趙明誠的右臂用簡陋的木板固定著,吊在胸前,每一次馬車的顛簸都讓他疼得冷汗涔涔,臉色蒼白。李清照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小心地扶著他,喂他喝藥,擦拭他額頭的虛汗。那卷染著血跡和泥土的《泰山刻石》拓片,被李清照用油布仔細(xì)包裹,珍重地貼身收藏,如同護(hù)著一簇隨時(shí)可能熄滅的火種。
回到歸來堂,趙明誠便因傷勢和風(fēng)寒發(fā)起高燒,臥床不起。李清照日夜照料,煎藥喂食,清理傷口。歸來堂的書房里,往日校勘金石、賭書潑茶的歡聲笑語被一種沉郁的擔(dān)憂所取代,只剩下藥爐里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湯藥翻滾的苦澀氣息。
直到半月后,趙明誠的高燒才漸漸退去,但右臂的傷勢恢復(fù)緩慢,依舊無法執(zhí)筆。精神稍好的午后,他靠在床頭,看著妻子在窗邊為他謄抄《金石錄》的草稿。陽光透過窗欞,勾勒出她清瘦卻堅(jiān)韌的側(cè)影。他心中涌動著對妻子的感激、對自身傷痛的無奈,更深處,則是泰山絕險(xiǎn)帶來的震撼與對無常世事的蒼涼體悟。他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低聲道:“清照,我想看看那拓片?!?/p>
李清照放下筆,從書箱最底層取出油布包裹,小心地展開。雖然已經(jīng)仔細(xì)清理過,但那斑駁的血跡和泥土的印記,依然清晰地烙印在宣紙邊緣,如同殘酷的勛章。趙明誠用未受傷的左手,指尖輕輕拂過拓片上那雄渾古樸的秦篆,目光悠遠(yuǎn):“泰山一石,幾奪我命。金石之癖,竟至于斯乎?然若非此執(zhí)念,又何來此拓?世事之吊詭,莫過于此?!彼D了頓,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迷茫,“這紛亂之世,何處可安此身?何處可安此心?”
李清照聽著丈夫的低語,看著他纏著夾板的手臂和眼底揮之不去的劫后余悸,心中亦是波瀾起伏。她默默收起拓片,走到巨大的楠木書架前。泰山之行前,他們剛剛整理過一批新收的卷軸。她記得其中有一卷用青囊包裹、形制異常古舊的卷軸,當(dāng)時(shí)因急于準(zhǔn)備泰山之行,未曾細(xì)看。
她踮起腳,憑著記憶,在書架最高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摸索著。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jiān)韌的織物包裹。她小心地將其取下,拂去積塵。青囊入手沉實(shí),透著歲月的涼意。解開系帶,里面是一卷用素白絲絹包裹的卷軸。展開絲絹,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年紙張、墨香與淡淡霉味的獨(dú)特氣息撲面而來,沉重而悠遠(yuǎn)。
她將卷軸拿到趙明誠床前,在窗邊的書案上緩緩展開。卷軸年代極其久遠(yuǎn),紙張是罕見的、紋理粗糙的早期麻紙,顏色已呈深褐色,邊緣多有蟲蛀和脆裂的痕跡。卷首并無題簽,只有一行墨色古拙、筆力遒勁卻稍顯斑駁的隸書:
歸去來兮辭 并序
趙明誠的呼吸驟然屏?。∷偷刈绷松眢w,牽動傷臂也顧不得疼痛,眼睛死死盯住那行字,又急切地看向下方的正文。一個個熟悉的、卻帶著前所未有古樸韻味的墨字映入眼簾: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
“這是……這是……”趙明誠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左手緊緊抓住床沿,“筆意!看這筆意!清照,絕非唐宋摹本!這……這莫非是……”
李清照的心也狂跳起來。她湊近細(xì)看。墨跡深嵌紙中,歷經(jīng)歲月,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內(nèi)斂的黑亮。字體的結(jié)構(gòu)疏朗自然,筆畫間帶著一種難以模仿的、魏晉特有的風(fēng)流氣骨,尤其是轉(zhuǎn)折處的提按頓挫,既有隸書的遺韻,又開啟了楷書的先河,圓融灑脫,毫無后世摹本的刻意雕琢和匠氣。紙張的質(zhì)地、墨色的氧化程度、蟲蛀的自然痕跡……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可能。
“陶靖節(jié)親筆……”李清照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千年的魂魄,“這……這恐怕是……孤本真跡!”
“陶淵明……陶淵明!”趙明誠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眼中驟然爆發(fā)出熾熱的光芒。他掙扎著想要下床,被李清照急忙按住。他只能伸長脖子,貪婪地、近乎饑渴地閱讀著卷軸上那古拙而自由的文字。每一句,都像清冽的山泉,流進(jìn)他因傷痛和世道艱難而干涸焦灼的心田。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dú)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
窗外,秋陽正好,透過窗紙灑下暖黃的光斑,落在泛黃的古老紙頁上,落在趙明誠因激動而潮紅的臉上,也落在李清照沉靜的眼眸中。書房里,只有趙明誠低沉而忘情的誦讀聲,和兩人清晰可聞的心跳。那穿越千年的文字,帶著東籬采菊的悠然,帶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帶著“審容膝之易安”的豁達(dá)與自足,如同無形的甘霖,洗滌著歸來堂內(nèi)因泰山驚魂而殘留的恐懼陰霾。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審容膝之易安……”趙明誠反復(fù)咀嚼著這一句,聲音越來越慢,眼神卻越來越亮。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那卷承載著千古隱逸之魂的孤本,望向窗外歸來堂清雅的院落。雖非田園,卻有書卷盈室;雖處亂世,卻有金石為伴;雖有傷痛,卻有心意相通的伴侶在身邊。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安寧,如同月下清泉,緩緩注入他的靈魂深處。
“清照,”他忽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明悟,“我懂了?!?/p>
李清照望向他。
“泰山之險(xiǎn),金石之重,已讓我明白肉身如寄,性命如塵?!壁w明誠的目光落在自己吊著的手臂上,又緩緩移到那卷《歸去來兮辭》上,“然此身雖渺,此心卻可求安。陶靖節(jié)云‘審容膝之易安’,陋室雖小,心之所安,便是桃源。這歸來堂,有你在,有金石在,有此心志在,縱天下滔滔,我亦可得一隅之安,立此身于此世。” 他眼中閃爍著堅(jiān)定的光芒,“從今往后,我欲效法靖節(jié)先生遺風(fēng),于這歸來堂中,??苯鹗磉z編,不問外間風(fēng)雨。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清照,帶著一種莊重的宣告:“清照,我欲自號——‘易安居士’!以此銘記今日之悟,銘記陶公遺澤,亦銘記我們在這歸來堂中,所求的不過一份心魂之安!”
“易安居士……”李清照輕聲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她看著丈夫眼中那份劫后重生的寧靜與堅(jiān)定,看著他與病榻之上煥發(fā)出的精神光彩,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泰山墜崖的驚魂,手臂折斷的傷痛,亂世飄搖的憂慮,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易安”二字所蘊(yùn)含的力量撫平、照亮。這不僅是丈夫的自號,更像是一種精神的皈依,一個在風(fēng)雨飄搖的末世中,他們共同筑起的、以金石為基、以情志為梁的精神家園。
“好!”李清照握住趙明誠未受傷的左手,笑容在眼中漾開,如同春冰初泮,“易安!明誠,此號甚好!金石為證,心志為安。從此,你便是這歸來堂中的‘易安居士’!我們……便在此間,安頓此身,守護(hù)此心,完成我們的《金石錄》!”
“金石為證,心志為安!”趙明誠回握住妻子的手,用力點(diǎn)頭。窗外的陽光似乎更暖了些,靜靜流淌在兩人相握的手上,流淌在那卷承載著千年精神力量的《歸去來兮辭》孤本上,也流淌在剛剛誕生的“易安居士”這個名號之上。書齋里彌漫的淡淡藥味,仿佛也融入了墨香與心安的暖意之中。
第三節(jié):孤本驚魂
自趙明誠自號“易安居士”后,歸來堂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沉靜而堅(jiān)韌的力量。他右臂的傷勢雖未痊愈,但精神卻一日好過一日。他無法親自執(zhí)筆校勘,便口述,由李清照記錄,夫妻二人合力推進(jìn)《金石錄》的編纂。那卷《歸去來兮辭》孤本被奉為至寶,用特制的青囊重新包裹,珍藏在書房最深處一個加了暗鎖的紫檀木匣中,只有精神極好時(shí),趙明誠才會讓李清照取出,兩人一同屏息瞻仰片刻,感受那份穿越時(shí)空的寧靜力量。
然而,青州城內(nèi)的氣氛卻一日緊似一日。金兵南下、汴京淪陷、二帝北狩的噩耗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個人的心。流民開始涌入這座還算安穩(wěn)的城池,帶來更多混亂和絕望的消息。物價(jià)飛漲,盜匪橫行,昔日還算平靜的街巷,如今入夜后便陷入一種死寂的、令人不安的黑暗。
這夜,朔風(fēng)凜冽,如同鬼哭狼嚎,狠狠抽打著歸來堂的門窗。庭院里那株趙明誠手植的梨樹,枯枝在風(fēng)中瘋狂搖曳,發(fā)出尖銳的嗚咽。書房內(nèi),燭火被門縫窗隙鉆入的冷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趙明誠和李清照圍爐而坐,爐火映著兩人凝重的面龐。他們正在整理一批極其珍貴的漢碑拓片,其中最核心的,便是那幅歷經(jīng)艱險(xiǎn)、幾乎與趙明誠性命同價(jià)的《漢郙閣頌》巨幅拓片。這幅拓片記錄著東漢摩崖石刻的磅礴氣象,是研究漢隸演變不可或缺的實(shí)證,也是他們計(jì)劃中《金石錄》的核心篇章之一。
“明誠,風(fēng)聲不對。”李清照放下手中的拓片,側(cè)耳傾聽。風(fēng)中似乎夾雜著一些異樣的聲響——是遠(yuǎn)處模糊的哭喊?還是近處什么東西被撞倒的碎裂?抑或只是狂風(fēng)的惡作?。克男哪鼐揪o,一種源于亂世流離本能的警惕在血液里蘇醒。
趙明誠也停下了口述,眉頭緊鎖。他也聽到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不再是風(fēng)的嗚咽,而是……雜亂的腳步聲!沉重、急促、帶著毫不掩飾的兇悍,正朝著歸來堂的方向奔來!其間還夾雜著粗魯?shù)暮艉群徒饘倥鲎驳溺H鏘!
“不好!”趙明誠臉色驟變,“是沖著我們來的!” 他太清楚在亂世之中,他們這些收藏了大量古籍珍玩的人家,在盜匪眼中意味著什么!尤其是金兵壓境、官府癱瘓的此刻!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shí)——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撞門聲如同驚雷,狠狠砸在歸來堂的大門上!木門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門栓劇烈震動!
“開門!快開門!爺爺們只求財(cái),不開門就放火燒屋了!” 一個粗野狂暴的吼聲穿透門板,帶著濃烈的酒氣和殺氣!
書房內(nèi),燭火猛地一跳!李清照和趙明誠霍然起身,臉色煞白!管家老趙驚慌失措地沖進(jìn)來:“老爺!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有十幾個強(qiáng)人!拿著刀斧!門……門快頂不住了!”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全身。趙明誠下意識地看向書案上攤開的、尚未收起的《漢郙閣頌》拓片,又猛地望向書架深處那個裝著《歸去來兮辭》孤本的紫檀木匣!這些東西,絕不能落入盜匪之手!毀了,就是千古罪人!
“清照!快!藏東西!”趙明誠的聲音因極度緊張而嘶啞變形,他吊著傷臂,不顧一切地沖向書架。
李清照比他更快!在撞門聲響起的第一瞬,她的目光已經(jīng)像最機(jī)敏的鷹隼般掃過整個書房!書案、書架、箱柜……哪里能藏下這巨幅拓片和那小小的木匣?尋常角落根本不行!盜匪必定翻箱倒柜!
目光掃過墻角那只白日里用來溫藥、此刻爐火已熄、只剩冰冷灰燼的小泥爐時(shí),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
“明誠!拓片給我!木匣也給我!” 她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她一把抄起書案上那卷珍貴的《漢郙閣頌》拓片,又沖到書架前,在趙明誠驚愕的目光中,迅速打開暗鎖,取出那個裝著《歸去來兮辭》孤本的紫檀木匣!
“你要做什么?” 趙明誠驚問。
“來不及解釋了!相信我!” 李清照語速飛快,眼神亮得驚人。她抱著拓片和木匣,疾步?jīng)_向墻角那只半人高的泥爐!爐膛口不大,里面是冰冷的、厚厚一層草木灰燼!
就在此時(shí)——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門終于被徹底撞開!沉重的門板向內(nèi)轟然倒塌!寒風(fēng)裹挾著刺鼻的酒氣、汗臭和濃烈的血腥味(不知是他們自己帶的還是路上沾染的),瞬間灌滿了前廳!十幾個手持鋼刀、斧頭、面目猙獰的彪形大漢,如同地獄沖出的惡鬼,蜂擁而入!為首一人滿臉橫肉,一道刀疤斜貫左臉,眼神兇殘如狼,正是方才喊話之人!
“給我搜!值錢的字畫、古董、金銀,一件不許落下!” 刀疤臉獰笑著,手中鋼刀一揮,“敢反抗的,格殺勿論!”
書房的門被粗暴地踹開!幾個盜匪如狼似虎地沖了進(jìn)來!燭光映著他們手中雪亮的刀鋒,寒氣逼人!
千鈞一發(fā)!
李清照背對著門口,身體正好擋住了泥爐的方向。在盜匪沖入的最后一剎那,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卷珍貴的《漢郙閣頌》拓片猛地塞入冰冷的爐膛深處!緊接著,她飛快地打開紫檀木匣,取出那卷《歸去來兮辭》孤本,迅速扯下自己披風(fēng)的內(nèi)襯——一塊厚實(shí)的素色棉布,將孤本緊緊包裹了幾層,也毫不猶豫地塞進(jìn)爐膛,深深埋入厚厚的、冰冷的灰燼之中!最后,她將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隨手丟在爐膛旁邊的柴堆里!
做完這一切,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如同護(hù)雛的母鳥,死死擋在泥爐前,面對著沖進(jìn)來的兇徒!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臉色因緊張和用力而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
趙明誠也反應(yīng)極快,他忍著右臂劇痛,迅速將書案上幾卷普通的碑帖拓片掃落在地,又故意撞翻了一個插著枯梅的花瓶,瓷片和水漬狼藉一地,制造出混亂的假象,同時(shí)大聲怒斥:“何方狂徒!膽敢擅闖民宅!”
“少廢話!老東西,滾開!” 一個滿臉麻子的盜匪一把推開擋在書架前的趙明誠。趙明誠踉蹌著撞在書架上,傷臂劇痛鉆心,額上瞬間冒出冷汗。
盜匪們?nèi)缤认x過境,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柜!書架被粗暴地拉倒,珍貴的書籍、卷軸、拓片如同垃圾般被扔得滿地都是!箱柜被撬開,里面的衣物、器物被翻得一片狼藉!瓷器碎裂聲、木料折斷聲、盜匪的狂笑和咒罵聲充斥耳膜。
“老大!找到個值錢的匣子!” 一個盜匪從柴堆里撿起了那個被李清照丟棄的紫檀木匣,獻(xiàn)寶似的遞給刀疤臉。
刀疤臉接過,掂量了一下,又打開一看,空的!他臉色一沉,狠狠將空匣砸在地上,紫檀木應(yīng)聲裂開!“媽的!耍老子!給我仔細(xì)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樣掃過書房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了背靠泥爐、臉色蒼白的李清照身上。她擋在那里的姿態(tài),太過刻意。
“你!”刀疤臉提著滴血的鋼刀,一步步逼近李清照,獰笑著,“小娘子,躲在那爐子后面做什么?給爺爺讓開!” 他伸出沾滿污漬的毛茸茸的大手,粗暴地想要推開李清照。
“別碰我!”李清照厲聲喝道,身體卻紋絲不動,死死抵住爐壁,“這里只有灰燼!你們要搶便搶別處!”
她越是阻攔,刀疤臉疑心越重。“滾開!”他失去了耐心,猛地用力一搡!李清照哪里抵得住這蠻力,驚叫一聲被推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旁邊的矮幾角上,頓時(shí)血流如注!
“夫人!”趙明誠目眥欲裂,掙扎著想撲過來,卻被兩個盜匪死死按住。
刀疤臉看也不看倒地的李清照,獰笑著蹲下身,探頭就往那黑黢黢的泥爐膛里望去。里面除了灰燼,似乎空無一物。他不死心,拔出腰間的短刀,就往灰燼里亂捅亂攪!
冰冷的刀刃擦著裹著《歸去來兮辭》孤本的棉布邊緣劃過!又深深刺入埋著《漢郙閣頌》拓片的灰燼中!李清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停止跳動!她死死咬著嘴唇,血順著額頭流下,染紅了半邊臉頰,也染紅了她的視線,但她死死盯著那把在灰燼中攪動的刀!
沒有!什么都沒有!除了被攪起的漫天灰塵!
“呸!晦氣!”刀疤臉被灰塵嗆得連連咳嗽,惱怒地收回刀,狠狠啐了一口。他站起身,環(huán)顧一片狼藉卻似乎并無真正重寶的書房,又看看被按在地上的趙明誠和額頭流血、倒在地上喘息卻依舊死死盯著他的李清照,眼中兇光閃爍。
“老大,沒找到什么特別值錢的玩意兒,就些破書爛紙!” 手下報(bào)告。
“媽的!窮酸!” 刀疤臉罵罵咧咧,顯然極度失望和不甘。他目光再次掃過書房,最后落在李清照頭上那支樸素的玉簪上,一把扯下!“這個還值幾個錢!走!” 他貪婪地將玉簪揣入懷中,大手一揮。
盜匪們呼嘯而去,如同來時(shí)一般迅疾,留下滿地狼藉和刺骨的寒意。
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趙明誠才掙脫壓制,連滾爬爬地?fù)涞嚼钋逭丈磉叄骸扒逭?!清照!你怎么樣??他顫抖著手,想碰觸她流血的額頭又不敢。
“我……沒事……” 李清照掙扎著坐起,顧不得額頭的劇痛,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只泥爐,“拓片……孤本……”
趙明誠立刻會意。他強(qiáng)忍著手臂的劇痛,用左手艱難地扒開爐膛口冰冷的灰燼?;液谏姆勰┱礉M了他的手和衣袖。他小心翼翼地探入,指尖觸到了柔軟的棉布包裹!他的心猛地一跳!再往下,又觸到了堅(jiān)韌的宣紙卷!
他屏住呼吸,極其輕柔地將它們一點(diǎn)點(diǎn)拖拽出來。
裹著《歸去來兮辭》孤本的棉布沾滿了灰燼,但解開幾層,里面的卷軸完好無損!只是外層絲絹沾了些灰黑。那卷巨大的《漢郙閣頌》拓片,邊緣沾了些爐灰,略顯臟污,但主體部分,那雄渾的漢隸刻文,在燭光下依舊清晰、磅礴!
李清照看著這兩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一直強(qiáng)撐著的身體終于徹底松懈下來,眼淚混合著額頭的鮮血,無聲地滑落。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拂過拓片上冰冷的灰燼,又輕輕碰了碰那卷孤本,仿佛確認(rèn)它們真實(shí)的存在。
趙明誠緊緊抱著冰冷的拓片和孤本,又看著妻子蒼白染血的臉頰,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與后怕交織著沖擊著他。他喉頭哽咽,只喃喃重復(fù)著:“在……都在……清照……你……你救了它們……” 他將東西輕輕放在一邊,撕下自己相對干凈的里衣下擺,顫抖著、笨拙地為妻子包扎額頭的傷口。
燭火在風(fēng)中搖曳,映照著滿室狼藉的書籍碎片、傾倒的家具,也映照著這對緊緊依偎、守護(hù)著最后珍寶的夫婦。爐膛里的灰燼冰冷,卻成了這亂世寒夜中,最溫暖、最安全的堡壘。那卷《歸去來兮辭》孤本靜靜地躺在灰燼里幸存,似乎也在無聲地印證著主人剛剛獲得的名號——“易安”。縱使山河破碎,盜匪橫行,只要心志不滅,守護(hù)之念不息,總有一隅,可安放靈魂,可珍藏那穿越千年的文明火種。窗外的寒風(fēng)依舊呼嘯,但歸來堂內(nèi),守護(hù)者的心跳,與金石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