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放榜后的第三日,荒原下了一場透雨。
雨腳細(xì)長,像無數(shù)根銀針,把新起的炊煙與泥土縫在一起。
同榜書院的竹棚被潤得吱呀作響,我蹲在灶臺前生火,濕柴噼啪,火星子跳到我的狐尾尖,燙得卷出一縷焦香。
沈硯撐著一把舊油紙傘,從雨幕里走來。傘面繪著褪色的鶴影,雨水沿鶴頸滑落,像一行行淚。
“有遠(yuǎn)客?!?/p>
他低聲說,眼里卻帶著難得的松弛。
我抬眼,看見雨簾盡頭立著一位灰衣老者,肩背竹笈,笈口斜插一卷破旗,旗上墨痕早被雨水暈開,只剩一個模糊的“唐”字。
老者走近,脫履于階,露出雙足布滿刀刻般的舊傷。
“老朽唐觀,長安太學(xué)院棄徒,聞同榜書院開春闈,特來應(yīng)試?!?/p>
他聲音沙啞,卻自帶書卷氣,像一冊翻舊的經(jīng)卷。
我怔住。
太學(xué)院乃人族最高學(xué)府,三年前曾因反對人妖同榜而罷課,如今竟有棄徒遠(yuǎn)來?
沈硯似看出我疑慮,側(cè)身讓開:“書院不問出身,只問真心?!?/p>
老者作揖,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滴落。
我引他入棚,取干布與姜湯。
布巾擦過竹笈時,老者忽然按住我的手,眼底掠過一絲痛色。
“笈內(nèi)是我孫兒的遺物?!?/p>
他聲音極低,卻像悶雷滾過胸腔。
“三年前,他為替考書生,死于貢院火?!?/p>
我指尖一顫。
那場大火,是我娘魂陣失控的余燼。
老者卻笑了笑,皺紋里盛滿雨光。
“我不恨妖,只恨律法不公。今日來,是想看看,能讓灰燼開花的地方,到底長什么樣?!?/p>
我喉頭發(fā)緊,半晌才道:“您愿留幾日?”
“留到入冬?!?/p>
他解下竹笈,取出一卷手抄《律解》,紙頁泛黃,邊角焦脆。
“此卷是我畢生所學(xué),愿為教材?!?/p>
我接過,紙頁間夾著一片枯葉,葉脈里仍殘留火痕。
沈硯端來熱粥,粥面浮著細(xì)碎桃花瓣,是昨夜被風(fēng)吹落的。
老者捧著粥碗,吹了吹,忽然道:“若蒙不棄,老朽想開一門課,專講律法之惡與善?!?/p>
我與沈硯對視,同時點頭。
當(dāng)夜,書院燈火通明。
老者站在竹臺中央,手持竹枝,在沙盤上寫下第一個字:
「罪」
“罪由律定,亦可由律赦?!?/p>
臺下,人族少年低頭記筆記,狐女用尾巴蘸墨,狼妖托腮沉思。
我倚窗而立,看雨絲在燈火里織成細(xì)網(wǎng),網(wǎng)住所有求知的眼。
課后,老者獨坐石階,望遠(yuǎn)處桃林。
我走過去,把一盞溫酒遞給他。
“先生不怕妖?”
他接過酒,抿一口,笑得像破開的陶罐。
“我怕的是人心里的鎖鏈?!?/p>
他抬手,指向桃林深處——那里,一株新生的桃樹正在風(fēng)里搖曳,枝椏間掛著半截舊鎖鏈,銹跡斑斑,卻再扣不住任何脖頸。
酒過三巡,老者醉倒,夢里喚孫兒小名。
我替他披衣,指尖觸到竹笈里露出的半塊木牌,牌面刻著:
「唐棣,太學(xué)院,卒于貢院火?!?/p>
我輕輕把木牌放回,替他闔上笈蓋。
雨停了,月光洗亮石階。
我抬頭,看見沈硯倚在廊柱,目光溫柔。
“遠(yuǎn)客來此,舊恨可解?”
我低聲答:“恨不能解,但可共生?!?/p>
他走來,與我并肩。
月光下,兩道影子交疊,像一株并蒂的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