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的真千金回來后,我當(dāng)了半輩子乞丐。
曾經(jīng)廣海最耀眼的豪門千金,如今衣衫襤褸,乞來一個饅頭,都能高興三天。
如今老來眼瞎臉爛,腿也畸形了一條,連乞丐都同情我,不與我搶食。
“那畸形老太婆誰家的?沒人管嗎?”
我從公墓上捧了個貢品烤鴨,囫圇著塞進嘴里。
滿嘴流油時,才發(fā)現(xiàn)面前有個老頭。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
“我是老花了嗎?竟然把這老乞丐認(rèn)成沈文心?”
說完后,他轉(zhuǎn)頭給他的老伴打去電話。
公放的老人機,六個大喇叭里傳出兒孫滿堂的歡笑。
我滿足地咽下最后一口鴨腿。
沈文心,此生便到此為止吧。
徒步乞討四十載,只為再見他一眼。
可這一眼,也并沒那么好。
01
烤鴨真香啊,能讓我三年不犯饞蟲。
匐在公墓前,我犯起了困。
老頭凝視著我,老花鏡片泛著光,看不清他的眼睛。
“小李,把她……算了,帶去救助站吧,幫她找找家人?!?/p>
小李厭惡地在鼻子前扇了扇:
“董事長,她在城里挺出名的,拒絕了好幾次救助,就要在街上乞討?!?/p>
“送救助站恐怕不會收……”
嫌我臭嗎?
我扯開左眼上不知哪年撿來的眼罩,露出被挖去眼珠后,又被滾油燙過的傷痕。
老頭身子一晃,喉頭翻滾:
“算了?!?/p>
“趕出去吧,不要讓她再到文心的墓前來,擾了文心清凈。”
“我也是老糊涂了,文心走了幾十年,我居然會把這個流浪漢當(dāng)做她?!?/p>
他的嫌惡,逐漸與記憶中的楚天橋重疊。
我終究不是沈曉婧,他不會對我笑。
丟了一輩子的臉,突然發(fā)起了燙。
不等小李開口,我用沒了手指的雙掌撐著地面,朝著公墓外爬。
小李主動避讓,又看向了他。
“小少爺?shù)纳龑W(xué)宴快要開席了,您是直接過去,還是接夫人一起?”
“曉婧要暈車,我回去陪她走路過去。”
楚天橋口吻變得輕柔又有幾分驕傲:
“都當(dāng)奶奶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小李,我這輩子沒讓她吃過一點苦……”
人上了年紀(jì),就喜歡絮叨。
小李附和著笑。
我僅剩的獨眼卻流出了淚,手掌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那里是一個槍傷。
那年攜手逃命,子彈穿透了我們兩人的心口。
過去了四十年,槍傷永存。
可他卻功成名就,兒孫滿堂。
跨越了四十年的槍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徒行半生,青絲爬到白發(fā),終于回到廣海。
像個蟑螂一般在城里爬了五年,只求能再見他一面。
如今,心愿實現(xiàn)了。
我再沒有更大的遺憾了。
不遠(yuǎn)處,小李拿出了車鑰匙:
“那我先送您回去?”
楚天橋拿出拐杖,隨著他下山。
見我還趴在墓旁,他眼中的厭惡更甚:
“先把這個弄走?!?/p>
小李捂著鼻子靠了過來,厲聲喝斥:
“還不走?非要我叫管理員把你扔出去嗎?”
“你們這些乞丐,連貢品都偷,也就是新時代到了,放在過去,你早被人打死了!”
是嗎?
可我的命特別硬呢。
過去四十年,我受盡了人間罪,可偏偏我就是命硬,活下來了。
公墓管理員聽得動靜,快速跑來。
“可算找到你了!上次想掘墓的賬,正好一起算!”
說話間,皮鞋已經(jīng)蹬在我的背上。
乞討嘛,總得挨兩頓打,他打累了自然就不會管我了。
我擺起了爛。
可這次的毒打,持續(xù)得格外的長。
直到他氣急了,扣住我的肩膀,將我翻了過來。
“老雜種,害我沒有獎金,我踩死你!”
我猛地睜開僅剩的獨眼,看著那只皮鞋離我的脖子越來越近。
呼,看來今天要解脫了。
楚天橋,祝你幸福美滿,安度晚年。
可這只皮鞋終究沒有落下。
一根拐杖,擋在了管理員的鞋底。
楚天橋顫抖著,用拐杖尾拂開我襤褸衣衫遮蔽的心口。
整個人發(fā)起了抖。
“這個傷……你怎么得來的?”
02
我頂著被熱油燙爛的臉,咬緊了嘴唇。
告訴他,我就是那個曾經(jīng)整個廣海世家子弟,人人都想一親芳澤,被稱為天之嬌女的沈文心?
胸口被他戳得發(fā)疼,我想用手擋開,可看著沒有手指的巴掌,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的電話響了。
我對他努了努嘴,他卻一動不動。
老花鏡又開始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
直到他的電話沒了聲音,小李的電話響起:
“嗯,夫人,領(lǐng)導(dǎo)還在公墓,我們很快就會回來?!?/p>
是沈曉婧么?
楚天橋的身子晃了晃,拐杖終于挪了開。
他還是老了,這么一個動作便耗盡了力氣。
微微喘息著,口吻卻不容置疑。
“把她安置好,調(diào)查她的底細(xì)?!?/p>
“查到以后,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拿走了車鑰匙,背影好佝僂。
時間真公平。
我老了,他也老了。
小李辦事很穩(wěn),二十分鐘,我便住進了四十年沒住過的上好房間。
專人洗漱后,他帶著醫(yī)生回來了。
醫(yī)生查驗了我的全身。
醫(yī)生仔細(xì)地查驗著我臉上的傷。
“熱油燙傷,幾十年了,修復(fù)不了。”
“這是奔著毀容去的,有人不想讓你被認(rèn)出來么?”
僥幸,我可以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我沒有舌頭。
年輕人終究不夠沉穩(wěn),小李看了一會兒,扶墻嘔吐。
醫(yī)生挪了位置,查看我的左腿。
“骨頭全碎,碎片戳進肌肉?!?/p>
他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每動一下,肉都會被無數(shù)骨片劃過,這種痛……”
他沒有說下去。
小李緩了過來。
“苦大仇深。”
嘿,這孩子不傻。
細(xì)胳膊細(xì)腿的沈曉婧,揮著大錘,敲了整整一個下午。
的確是苦大仇深。
“媽的,這么折磨人,不怕做噩夢么!”
小李捏拳砸墻。
醫(yī)生嘆了口氣,揭開我的眼罩。
“這里更狠?!?/p>
醫(yī)用手電照進眼窩后,醫(yī)生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整個眼球被外力扯出,又澆上熱油……”
“阿嬸,你到底得罪了誰啊?怎么會下這么狠的手?”
我畏懼地避開了他們的目光。
強忍住了快要落下的淚。
四十年前,大洋彼岸郵回兩封親子鑒定。
沈曉婧認(rèn)祖歸宗,而我,成了傭人故意調(diào)換的傭人女兒。
曾經(jīng)阿諛奉承我的人將我包圍。
沈曉婧掄起了大錘:
“花花,她用這條腿踢你,對吧?”
大錘砸了一個下午,將腿上每一片骨頭砸碎。
“小桃,她罵過你對吧?”
舌頭被剪斷,熱油倒進了喉嚨。
“靈兒,她用眼睛瞪過你,對吧?”
眼球被生生扯出,熱油封了眼窩。
“廣海最美的臉啊,可惜了?!?/p>
熱油浸了抹布,覆了整張臉。
暈厥又痛醒,醒來又昏迷。
“你搶走了楚天橋,我就搶走你沈家千金的身份!”
“沈文心,這是你欠我的?!?/p>
銘刻四十年的地獄,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
我看著沒有手指的巴掌,腦子里全是沈曉婧揮舞的菜刀上閃出的光。
畏懼,憤恨……
四十年了,只要想起一丁點,我便會止不住地抖。
醫(yī)生注入了鎮(zhèn)定劑,撫平了我支離破碎的心。
即將昏睡時,我聽到了小李的聲音。
“剪一縷頭發(fā)去比對的話,大概多久能出結(jié)果?”
“三天?!?/p>
醫(yī)生篤定。
03
恍惚中,我又回到了沈家的地下室。
我的父母與沈曉婧上演著認(rèn)親戲碼,其樂融融。
我奄奄一息,卻連拔掉身上續(xù)命的營養(yǎng)液管都做不到。
五天后,沈曉婧將沈明德和李秀梅一并拉到地下室門口。
“爸,媽,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回了家,姐姐也不會賭氣離家出走……”
“她就不會遇到歹人,被砍成肉泥……”
她哽咽著,故意大聲地說,讓我聽得一清二楚。
“活該!”
李秀梅口吻有些怨氣:“養(yǎng)她二十年,我認(rèn)回親女兒,她就要離家出走!”
沈明德更是不滿:“撬了家里保險柜,卷走了所有的錢!鬧市撒錢,生怕招不來歹人!”
“你媽說得沒錯,她就是自尋死路!”
“曉婧,你也別惦記她,她若不在你臉上劃那么長一道疤,你應(yīng)該成為電影明星!”
他罵罵咧咧中,狠狠剁了一腳地下室的門板。
“養(yǎng)了二十年,說不認(rèn)我們就不認(rèn),我們還不想認(rèn)她呢!誰也別給她收尸!”
李秀梅終究傳統(tǒng),不敢忤逆沈明德。
“對!不要給她收尸!讓她這個白眼狼爛在外面!”
“曉婧,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她順著沈明德罵。
我翻了個身,獨眼看著門板縫里透出的光,腦子放了空。
心痛嗎?
不知道,但身子的痛是真實的。
我躺得很平,平到沈曉婧下來都覺得沒勁。
“楚天橋和我睡了。”
我止不住地顫抖。
她便更加開心了。
“你知道的,他信得過的人只有你。”
“得知你被撕票,他哭得眼眸子里滲出了血?!?/p>
“兩行血淚掛在臉上,兇神惡煞,跟個鬼似的?!?/p>
“我在他的藥里,加了點東西……”
“感謝你啊,若不是你死了,他怎會放下防備,喝下那碗藥?”
“我又怎么能趁虛而入,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
我咬緊了牙,咬到牙齦滲血。
僅剩的獨眼里,涌出一行血淚。
沈曉婧笑得更歡了。
“這不能怪我??!”
“誰讓你和他共度那么多的生死,連心口都有同樣的槍傷?”
沈曉婧抓住了沾在我臉上的抹布,猙獰的神情,充斥我全部的視野。
我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扭頭,卻看見了窗戶上映照出的自己。
是了,我沒有臉皮了。
那天,沈曉婧親手扯下了抹布。
扯下了我的臉。
也扯下了我全部的人生。
還好醒得及時,不用再回地獄走一遭。
緊接著,我看到了窗戶上另一個年輕的倒影,掏出了手機。
“董事長,她醒了。”
“您還想問問傷疤的事嗎?”
04
電話那邊,楚天橋坐在首席,舉著酒杯,紅光滿面。
身旁是陪伴了他四十年的妻子,圍著他的是三兒一女,以及接近十個,鬧騰的小家伙們。
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結(jié)果出來了再告訴我?!?/p>
“今天難得全家團聚,我不想考慮其它事情?!?/p>
聽到楚天橋的聲音,我的心停了一拍。
是啊,四十年了。
他曾經(jīng)摟著我,在我耳邊描繪的,夢寐以求的美滿家庭,他已經(jīng)有了。
我也該離開了。
小李嗯了一聲,掛斷電話:
“阿婆,你先在這里好好住著,醫(yī)生會給你治身體,費用你不必?fù)?dān)心?!?/p>
“等你傷好了,我給你預(yù)約一個養(yǎng)老院,楚氏集團會負(fù)擔(dān)你余生的費用?!?/p>
我擠出一個笑容,又把小李嚇著了。
他逃了,我也下了床。
楚氏的升學(xué)宴辦的很大,提前三天全網(wǎng)發(fā)預(yù)告。
此刻的電視上,在循環(huán)播放他和沈曉婧大婚當(dāng)天的片段。
沈明德牽著沈曉婧的手,鄭重地交到了楚天橋手里:
“曉婧是我沈明德唯一的女兒,你這輩子都要對她好,疼她,愛她,護她?!?/p>
楚天橋滿眼疼惜,和她十指緊扣:
“爸放心,我愛曉婧。”
“這輩子,我最愛的女人就是曉婧?!?/p>
畫面一閃,又回到了楚氏家宴。
四十歲的老大,拿出了一對紅寶石手鐲。
“爸,媽,今天是你們結(jié)婚四十周年紀(jì)念日,祝你們的感情猶如紅寶石一般,濃烈而醇厚,蕩氣回腸?!?/p>
我熟練爬行,即便與地面貼得那般近,也躲不開這滿城的浪漫與溫馨。
曾經(jīng),我是沈明德的驕傲,廣海世家子弟拜倒裙下。
李秀梅在我三歲時,就開始為我的婚姻操心。
楚天橋與我青梅竹馬,在那段動蕩的歲月里,生死相依。
如今這一切,都屬于沈曉婧了。
我用頭撞地,驅(qū)散腦海里的回憶。
爬到廣海最高的樓,眺望曾經(jīng)的漁村,如今的超級大都市。
與他走過的路,早已不見蹤影。
砰!
一朵煙花沖上天際,炸裂出絢爛的五光十色。
楚天橋與沈曉婧,紅寶石婚快樂。
煙花好美……
我仰頭看著天空,咧嘴笑了。
至少,我吃過自己的貢品。
那只烤鴨,還是四十年前的味道。
我用手掌夾出了偷來的手術(shù)刀,抵在自己的咽喉。
“天橋,再見。”
與此同時,鑒定中心的對比結(jié)果出來了。
看到AI根據(jù)骨相修補出的我的臉,醫(yī)生腦袋嗡嗡作響。
他的手發(fā)著抖,不斷地打電話。
直到小李接起,他舌頭卻打了結(jié)。
“李……秘書……”
“她……她是沈文心……”
小李看向正在拍全家福的楚天橋,心里一聲悶響。
“把她看住,我馬上過來!”
醫(yī)生的聲音更加的顫。
“她……不見了……”
小李心中的悶響鉆進大腦,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趁著拍照前的準(zhǔn)備間隙,他鉆到楚天橋身旁。
“董事長,借一步說話?!?/p>
楚天橋一頭霧水,跟著他走到角落。
他才深吸了一口長氣。
“董事長,您的預(yù)感……是正確的。”
楚天橋猛地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真的是沈文心?”
小李點頭。
楚天橋身子一個趔趄,幾乎壓在了他身上。
“帶我去找她,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小李有些畏懼。
“她似乎出去了……”
“那就去找!??!”
楚天橋的怒吼,撕破了家宴的溫馨。
小李硬著頭皮,遞出了自己的手機。
“董事長……這是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