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緊挨著炕沿坐下,巨大的身軀將光線都遮去大半。她伸著脖子,努力壓低大嗓門,盡量放柔了調(diào)子詢問:
“跟娘說,現(xiàn)在覺著咋樣了?心口還悶不悶?頭還暈得厲害不?想不想吃點啥?娘給你去做,蒸蛋?小米粥?……娘的兒啊,你可嚇?biāo)滥锪恕?/p>
母親的眼神熾熱又充滿了擔(dān)心,仿佛生怕眼前這個身體不好的三子又出什么問題。
“娘……好多了……”
王三牛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細細弱弱,“就是……沒力氣……頭還有些沉……”
他看著記憶里這張因常年勞作風(fēng)吹日曬而皺紋深刻、皮膚粗黑的臉龐,寫滿了純?nèi)坏慕箲]與疼惜。
前世母親那終日為他工作擔(dān)心操勞的身影,與眼前這副身影,似乎在這一刻重疊。
“好……好……不暈就好,有力氣慢慢養(yǎng)……”
母親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開他額前細軟的碎發(fā),動作帶著一種與身形極不相稱的輕柔,
“你爹那老渾貨,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咱不理他!以后娘不讓他再使喚你做事了!你就好好養(yǎng)著,??!”
正說著,屋外猛地響起大嫂劉氏那標(biāo)志性的、刻意拔高的吆喝:“娘——!三弟——!吃飯啦——!”
這聲音尖銳高亢,穿透力極強,瞬間打破了屋內(nèi)的溫情。
“叫叫叫,叫魂吶?我還沒死呢!”母親也大聲的回擊。
她回身再看向兒子,見他臉頰似乎有了點血色,呼吸也平穩(wěn)了不少,不像昨日剛被豬血淋頭時那進氣少出氣多的嚇人模樣。
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懸了一整夜的心終于放回肚子里大半。
只見她大手一伸,那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像老鷹捉小雞一般,輕而易舉就將炕上這輕飄飄的小身體攔腰抄了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王三牛驚呼聲還卡在喉嚨里,人就已經(jīng)落進了一個溫暖、寬厚、帶著汗味和土腥氣的懷抱里。
母親抱著他如同抱著一捆稻草,腳步沉穩(wěn)有力,幾步就踏過了堂屋的地面來到院子里,然后被母親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放到院子中央那張厚重木桌下的條凳上。
還沒來得及說話,王偉便被桌子上的飯食驚呆了,饒是他融合了王三牛的記憶,早已“知道”家中伙食景象的豪放,也依然帶給他巨大的震撼!
桌邊圍坐的“黑熊”們——王父、王大牛、王二牛、母親——每人面前都敦敦實實地放著一個碩大的……碗?
不,那分明是后世用來裝湯的海碗!個頭比成年男人的臉還大上一圈,深灰色的粗陶質(zhì)地,厚重粗糙。
此刻,每只大碗里都堆滿了煮得不算精細的雜糧面條,面條顏色灰撲撲的,不像他前世見過的那么潔白,顯然摻了不少豆面或者麥麩。
面條浸在泛著油光的大骨湯里,上面零星撒著幾片碧綠的野菜葉子。
那碗……太大了!滿滿的面條分量……太足!
就在他愣神間,一個冒著熱氣的、同樣是粗陶質(zhì)地但明顯小了幾個號、相對也更精細些的淺碗,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角。
碗里是嫩黃滑溜、水汪汪的一小缽蒸蛋,撒著幾點翠綠的蔥花,散發(fā)出誘人的、屬于純粹蛋羹的清香。碗旁邊還放著半根煮得恰到好處的玉米。
玉米?這是到底是什么朝代?已經(jīng)有玉米了嗎?還沒來得及想,便被嫂子的說話打斷。
“喏,娘特意吩咐給你整的蒸蛋!”大嫂劉氏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酸意,眼皮也不抬,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嫌浪費,扭身就坐回自己那“巨碗”旁邊。
抄起寬厚的粗竹筷,埋頭呼嚕嚕地吸溜起面條,聲響巨大。
四歲的王虎妞和更小的狗娃面前,也各放著一個碗。虎妞和狗娃的碗比其他成人碗略小一圈,但也比她自己的腦袋還大,也是滿滿的面條!
虎妞和狗娃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扒著碗沿,吃得小臉都快埋進去了。
就連母親,也端起了屬于她自己的、同樣碩大無比的海碗。
整間堂屋除了吃飯的聲音——吸溜面條聲、咀嚼聲、吞咽聲——便再無其他交談。氣氛沉沉的,只有食物入口的響亮聲響,帶著原始而純粹的滿足。
王三牛看著自己面前那小巧精致的蒸蛋碗,再看看滿座如同人頭大小的海碗,內(nèi)心深處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誕感。
這就是記憶中前身習(xí)以為常的場景?
他一邊小口吃著蒸蛋,一邊在記憶里檢索著有用的信息,王家在清水村,算得上“富?!?。有
上等水澆田二十畝,中等田三十畝,下等的坡旱田五十來畝(注:北方水田指水源穩(wěn)定、土質(zhì)較肥的田地)。
光看田產(chǎn),在偏僻些的地方,已夠得上小地主的標(biāo)準(zhǔn)了。更別說還養(yǎng)著十來頭膘肥體壯的豬,一群跑得飛快的雞鴨。
父親王屠戶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把式,每逢集日,在鎮(zhèn)上或者村里替人殺豬、收豬、賣肉,進項頗豐。
可看看眼前這簡陋的土坯房,除了桌凳結(jié)實巨大、碗大盆大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值錢的擺設(shè)。
墻上糊著發(fā)黃的舊年畫,房頂是干草和木梁,墻角堆放著農(nóng)具……全然看不出“富裕”的地方。
王三牛想了下,心中了然,就光這一頓晚飯,至少能干掉普通三口人家一周的口糧吧?
而且王家人個個都是活生生的“饕餮”,光填飽這幾口壯碩如黑熊的胃,其消耗恐怕遠超旁人的想象。
另外回想到原主王三牛這幾年來,體弱多病,湯藥不斷,那本該有些積蓄的家底,怕也像這巨大的海碗一樣,剛倒?jié)M,又眨眼間見了底。
還好這從去年起,自己這身子稍微好了點,才沒有再繼續(xù)吃各種湯藥,讓這個家稍微能有點結(jié)余。
他感覺才吃了一小會,蛋羹還沒吃上三分之一,桌面上已是此起彼伏的“咚咚”聲。
父親、母親、大哥、二哥、大嫂,幾乎不分先后,那巨大的海碗便已空空如也!
王大牛更是夸張,直接將比他臉還大的碗端起來,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將最后的面湯喝了個精光!
虎妞也風(fēng)卷殘云般扒完了自己的“中號海碗”,用手背一抹油汪汪的嘴唇,滿足地打了個小小的、卻異常響亮的飽嗝。狗娃也吃得只剩碗底。
大嫂已放下碗筷,起身,動作干凈利落卻又帶著一股子發(fā)泄般的力量,麻利地收拾起桌面上的巨大空碗和散落的筷子。
其他人則紛紛起身,趁天色尚明,開始各自忙碌起來。
王三牛默默看著眼前剩下大半的蛋羹和玉米。這速度……連吃飯都展現(xiàn)出了碾壓性的效率與力量感。
他繼續(xù)吃飯,不過比之剛才的速度也加快了些許,還沒等吃完,突然后背傳來哐當(dāng)一聲。扭頭看去,只見大哥王大牛踹開灶房門,從里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真正讓王三牛眼珠子差點瞪出來的是王大牛肩上扛著的東西!
那……那是一條被褪了毛、刮得白生生的……整頭豬?!
看那豬的體型,雖不如前世豬場“科技”飼養(yǎng)的大白豬肥碩,但骨架擺在那里,少說也有二三百斤重!
此刻,這頭開膛破肚、收拾干凈的肥豬,被王大牛直接用一條胳膊橫著攔腰扛在肩頭,豬頭豬蹄自然垂下,隨著王大牛穩(wěn)健的步伐輕輕晃蕩。
王大牛表情輕松,甚至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俚曲小調(diào),邁開步子,噔噔噔幾步就走到院子里一角的專用宰殺豬肉的案板前。
然后,他身子略微一側(cè),肩膀一送——那近二百來斤重的物體竟被他像是丟一件破衣服似的,隨意地、輕松地“咚”一聲摜在厚實的案板上!
沉重的撞擊震得木案嗡嗡作響,地面似乎都顫了一下!
王三牛倒抽一口冷氣,腦子“嗡”的一聲!
那可是一整頭豬!兩三百斤!
他前世在工地也算見過些力氣大的工人,但能像這樣漫不經(jīng)心就單手扛起一頭肥豬,還健步如飛,隨手一丟的……別說見過,聽都沒聽說過!
這已非尋常壯漢的概念,簡直是……牲口般的力氣!
這念頭剛起,眼角余光又瞥到了旁邊玩耍的妹妹虎妞。
只見這四歲出頭的小姑娘,正蹲在一棵老杏樹下。樹下一堆曬干吃凈的杏核散落著。
虎妞伸出兩只胖墩墩、黑乎乎的小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下,然后穩(wěn)穩(wěn)地抱起了一塊石頭!
那塊石頭……大小形狀酷似后世常見的洗臉盆!灰撲撲的,棱角粗糙,少說也有二三十斤重!
王三牛只覺得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只見虎妞把那“洗臉盆”般大小的石頭輕松地抱到一堆杏核前,“嘿呦”一聲,小手一松,“哐當(dāng)!”一下,沉重的石塊準(zhǔn)確地砸在了那堆杏核上。
頓時杏核碎裂聲“噼啪”作響。她蹲下,推開石頭,笨拙地扒拉開碎殼子,從中挑出被砸裂開的白胖杏仁。
這……這合理嗎?!一個四歲多、頂多算發(fā)育良好得像五六歲孩子的女娃……抱二三十斤的石頭如同抱一個布娃娃?!
王三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全身汗毛倒豎。昨夜的驚嚇,家人的外形,此刻妹妹和大哥展示的神力……
一幕幕畫面在他腦中飛速閃回。這到底是個什么世界?!這王家是什么血脈?!莫不是穿到了什么武俠小說里?或者……高武世界?隱世家族?!
他立刻在記憶里瘋狂檢索關(guān)于“武者”、“江湖”、“仙人”、“斗氣”,甚至“御鬼者?”、“寶可夢?”的任何蛛絲馬跡……然而,一片空白。
記憶里的清水村甚至整個永樂鎮(zhèn),除了王家的“食量”和力氣遠超常人略顯怪異,其他村民似乎都平平無奇,如同前世的普通人。
村里也沒聽說過什么奇聞異事或武功門派。
就在這時,父親的舉動更是讓他眼皮狂跳!
只見王屠戶從院角的雜物房里,雙臂環(huán)抱,穩(wěn)穩(wěn)地抱出了一個磨盤!
那磨盤不是后世常見的小石磨,而是鄉(xiāng)下給全村磨玉米面用的巨大石碾的碾盤底座部分!
呈圓柱形,石質(zhì)粗糲暗沉,直徑怕是有五六十公分,厚度足有二三十公分!體積龐大,重量絕對是以百斤為單位計算的!
父親抱著這塊巨石,如同抱著一捆不算太重的干柴禾,腳步穩(wěn)健地走到院中一架早已備好的磨架前。
口中低喝一聲:“起!”便將那沉重的磨盤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嚴(yán)絲合縫地安放在了磨架的石軸上!安放時,甚至不曾發(fā)出一絲晃動。
王三牛徹底石化了。他看著院子里這三組“力量展示”——輕松摔摜整頭豬的大哥,玩石頭如捏泥巴的妹妹,搬巨盤穩(wěn)如泰山的父親——大腦一片空白。
這……絕對有問題!這個“黑熊窩”……絕對有問題!人人均是大力狂魔?這難道是什么隱藏設(shè)定?!
“哥哥……吃……”
一雙黑乎乎、胖墩墩的小手,捧著一小把白生生的杏仁,突兀地伸到了王三牛面前。正是砸完石頭的王虎妞。
小丫頭仰著黑黢黢的小臉,大眼睛烏溜溜的,里面盛滿了純粹的關(guān)切和期待,一絲雜質(zhì)也無。
對上那雙干凈又有點笨拙認真的眼睛,心中那份因震驚和陌生世界帶來的忐忑,竟奇異地被驅(qū)散了些許。
他下意識地伸出那只屬于五歲孩童的、白皙纖弱的小手,輕輕接過了妹妹的心意。有幾顆杏仁沾著點小丫頭手心的汗灰,溫溫?zé)釤岬摹?/p>
“虎妞也吃……”王三牛聲音柔和了些,將杏仁分成兩份,拿起其中幾顆遞回給妹妹,“哥哥和虎妞一起吃。”
王虎妞立刻開心地咧開嘴,露出幾顆白牙,毫不客氣地抓過杏仁,動作麻利地扒開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嚼得噴香。
看著妹妹心無城府的吃相,又看著她剛剛“表演”過的神力,王三牛心中那份別扭感依然存在,卻又融入了更多的柔軟。
虎妞的記憶中,原主這個哥哥雖然體弱多病,但對她這個卻是妹妹極好。
每次母親為了讓他吃藥,偷偷塞給他一點稀罕的零嘴(比如一塊麥芽糖、幾顆大棗),他總是會偷偷藏下小半,找到玩耍的小妹悄悄分享。
這份情意,虎妞都記得。在這個家中,其他人或許覺得體弱多病的三哥是另類,是負擔(dān)。
但在小小的虎妞心里,這個偷偷給她好吃的病弱哥哥,是頂頂重要、頂頂需要她保護的人(盡管她才四歲,也不知道該如何保護)。
王三牛捻起一顆溫?zé)岬男尤史胚M嘴里。生杏仁獨特的清苦微甜和一絲獨特的油脂香氣在舌尖蔓延開來。
他望向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父親圍著那沉重的石磨,開始推動巨大的磨桿,筋肉虬結(jié)的雙臂爆發(fā)出穩(wěn)定綿長的力量;
大哥提著尖刀,在那砧板上的肥豬前比劃,刀刃在日光下閃著寒光;
二哥則在院墻邊劈柴,碗口粗的原木在他揮動的利斧下應(yīng)聲裂開,沉悶的劈砍聲帶著穿透力;
母親和劉氏在廚房和院子間來回穿梭洗刷……
此刻陽光灑在院子里,混合著石磨轉(zhuǎn)動的碾軋聲、劈柴聲、洗涮聲、虎妞在身邊磕杏仁的清脆聲響……
卻有一種微妙卻真實感,如同碗中那碗溫?zé)岬恼舻案?,緩緩地、固?zhí)地熨帖著他冰冷游離的靈魂。
這里似乎也沒那么糟?
尤其是在看到那個黑黝黝的妹妹,滿足地嚼著杏仁,還不忘偷偷把一顆沒砸開的硬杏仁藏到小口袋里(大概是想留給他晚上吃的)時。
王偉微微彎起了蒼白的唇角,將那混合著清苦與微甜的杏仁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