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窗外那只蘆花大公雞剛扯著嗓子嚎了第二聲,就聽“嗖”一聲,一只破舊的布鞋精準(zhǔn)無比地砸在雞棚頂上。
“咚”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他娘那穿透力極強的罵聲:
“叫叫叫!死瘟雞!煩死了!再叫明兒就把你剁了燉肉!”
世界瞬間清凈了。
旁邊睡得四仰八叉的虎妞,別的聽不見,唯獨“燉肉”倆字像鉤子,猛地就把她從小呼嚕里拽醒了。
小丫頭一個骨碌坐起來,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圓,巴巴地望向門口:
“娘!肉?吃肉肉?”
他娘趙氏正單腳蹦跶著找另一只鞋,聞言沒好氣地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吃吃吃!就知道吃!上輩子餓死鬼托生的嗎?聽到‘肉’比聽到娘還親!”
她懶得再搭理這個眼里放光的小餓鬼,終于套上一只鞋,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去后院找那只被扔出去的鞋。
他爹王屠戶也醒了,沉默地坐起身收拾。
王偉(現(xiàn)在他越來越習(xí)慣自己叫王三牛了)也醒了,腦子還有點昏沉,但昨晚上爹娘那番關(guān)于“讀書”的夜話,像烙鐵一樣印在心上,讓他精神頭格外足。
很快,他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了,一手拎著那只剛“行兇”過的布鞋,鞋底上還沾著幾根雞毛。
她見炕上倆小的都睜著眼,二話不說,大手一伸,像拎小雞崽似的,一手一個,直接把王三牛和虎妞抄起來夾在腋下,幾步就跨到院子里。
“站好嘍!” 他娘把倆娃往地上一放,自己麻利地舀起一瓢冰涼的井水倒進木盆里,又抄起一塊粗糙的布巾子。
王三牛只覺得那布巾在臉上囫圇抹了兩下,冰冰涼的水珠混著粗布刮過皮膚的刺痛感,就算洗完了。
虎妞更是,被娘的大手搓得小臉變形,齜牙咧嘴,但也不敢吱聲。
另一邊,他爹王金寶已經(jīng)抄起墻角的鋤頭,悶聲不響地開始鋤院子里小菜地新冒頭的雜草。
鋤頭在他手里輕飄飄的,一鋤下去,帶著泥土的草根就翻了出來。
幾只早起的雞鴨“咯咯”、“嘎嘎”地湊過去,在翻松的土里啄食被驚出來的蚯蚓和小蟲。
灶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大嫂劉氏已經(jīng)在弄早飯了。沒一會兒,早飯就端上了院中央那張厚實的大木桌。
依舊是那記憶中熟悉的景象:幾個成年人頭大小的大海碗依次排開,里面是濃稠得能立住筷子的雜糧面糊糊。
桌角放著幾碟子腌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還有一小簸箕顏色發(fā)黑的雜糧饅頭。
王三牛的位置上,是一小碗面糊糊,和別人不同的是,碗邊還放著兩個白生生的水煮蛋。
一家人沉默地圍著桌子坐下,只聽見稀里呼嚕喝糊糊的聲音。王三牛拿起一個水煮蛋,在桌角輕輕一磕,剝著蛋殼。
他能感覺到斜對面大嫂劉氏的眼神在那兩個蛋上掃了一下,撇了撇嘴,又飛快地低下頭去,用力咬了一口黑饅頭,好像跟它有仇似的。
父親王金寶幾口就干掉了大半碗糊糊,嚼著咸菜,悶聲開始安排活計:
“今兒是鎮(zhèn)上大集,我跟二牛去賣肉。”他指了指院子里案板上昨晚大哥王大牛收拾好的那頭白條豬。
“老大,老大媳婦,恁倆去東邊那幾畝旱地,草該薅了。今年天旱得邪乎,指望不上老天爺,挑水澆地吧。
緊著點玉米,能澆多少是多少。玉米棒子結(jié)得小,總比旱-死了強?!?/p>
王大?!班拧绷艘宦?,大口咬著饅頭。劉氏翻了個白眼,嘴里嘟囔著:
“挑水澆旱地?那不得跑斷腿!累死個人……”
王金寶沒理她,繼續(xù)道:
“他娘在家拾掇拾掇,洗洗衣裳,澆澆菜園子?!?/p>
“知道了?!?/p>
母親趙氏應(yīng)著,眼睛瞟著王三牛,看他小口小口地喝著糊糊,剝雞蛋。
一家人吃飯的速度快得驚人。王三牛一個蛋還沒吃完,其他人面前的碗已經(jīng)空了。
劉氏板著臉起身,嘩啦啦地收拾碗筷,動靜大得像是要拆桌子。父親王金寶和二哥王二牛抹了把嘴,就去院子里拾掇那扇豬肉和家伙事兒。
大哥王大??钙痄z頭,劉氏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頭,嘴里還在小聲抱怨著。
很快,院子里就剩下母親趙氏、王三牛、虎妞和狗娃了。母親打了一桶井水,嘩啦倒進大木盆里,準(zhǔn)備開始洗那堆小山似的臟衣服。
父親不在,沒人管束了!
虎妞黑亮的小眼睛立刻滴溜溜轉(zhuǎn)起來,一把拉住王三牛的胳膊,又朝正在摳泥巴玩的狗娃喊:
“三哥!狗娃!走!出去玩!”虎妞嗓門洪亮。
王三牛心里正有此意。
他需要出去,需要了解更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信息!尤其是“讀書”這條路。
他立刻裝出幾分原主王三牛被妹妹強拉出去玩時那種無奈又有點小期待的樣子:
“慢點慢點,虎妞你慢點……我跟你去就是了……”
他一邊被拽著走,一邊在心里吐槽:這丫頭才四歲,這力氣!怕不是能單手掰斷我的胳膊?
清晨的清水村靜悄悄的,只有幾聲狗吠和雞鳴。腳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露水打濕了草鞋。
王三牛一邊努力跟上虎妞的腳步,一邊打量著四周。土坯房子,茅草屋頂,籬笆院墻,跟他前世在歷史書里看到的古代農(nóng)村景象差不多??諝饫飶浡嗤?、牲畜糞便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三人很快來到村中央那棵標(biāo)志性的大榆樹下。這老榆樹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頭,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細(xì)小的榆錢葉子密密麻麻。
王三牛模糊記得,春天嫩榆錢下來的時候,他們這些孩子也會捋點回去蒸著吃。
王三牛一眼就鎖定了目標(biāo)——坐在最中間、唾沫橫飛、正說得起勁的二大爺。
二大爺是村里王姓里正的親叔叔,年輕時走南闖北當(dāng)過行商,據(jù)說去過不少地方,見多識廣。
年紀(jì)大了腿腳不利索,就回了清水村養(yǎng)老。最大的愛好就是每天雷打不動地蹲在大榆樹下,跟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們講他那段“輝煌”的過往,或者道聽途說的奇聞異事。
堪稱清水村的“故事大王”兼“消息集散中心”。
虎妞可沒興趣聽老頭們嘮嗑,她松開王三牛的手,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向不遠(yuǎn)處其他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很快就混在一起,嘰嘰喳喳鬧騰開了。
王三牛則學(xué)著記憶中原身的樣子,有點靦腆地走過去,小聲問候:
“二大爺早……您……您吃了嗎?”
二大爺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是王三牛,綠豆小眼一亮,嗓門瞬間又拔高了八度:
“咦?三郎?你小子今天氣色看著還行?能出來走動了?”
他還沒等王偉回話,便又快速說道:
“吃了吃了!一碗糊糊倆饃饃,對付對付就行!”
二大爺樂呵呵地擺擺手,仔細(xì)打量王三牛,
“嗯,看著是比前些日子強點。你娘不容易啊,總算把你調(diào)養(yǎng)得能出來透透氣了?!?/p>
王三牛剛想順著話頭問問,二大爺那股子憋不住的談興已經(jīng)噴涌而出,根本不用他引導(dǎo):
“哎喲,說起這個,你是不知道啊,前陣子隔壁李家莊那家小子,也是身子骨弱,跟你差不多大,他娘給他找了個啥偏方,喝蛤蟆尿!
我的老天爺,你說那玩意兒能喝嗎?結(jié)果咋樣?上吐下瀉,差點把小命搭進去!最后還是鎮(zhèn)上仁心堂的坐堂先生給瞧好的……”二大爺拍著大腿,唾沫星子橫飛。
王三牛心里默默吐槽:這二大爺?shù)膬A訴欲真是……一如既往的旺盛?。?/p>
他耐著性子聽著,等二大爺說到一個氣口,趕緊插話,裝作小孩好奇的樣子問:
“二大爺,您老走過那么多地方……外頭……外頭是啥樣的???大不大?有咱們村好嗎?” 他故意把聲音放得怯生生的。
“大?嘿!”
二大爺果然被這問題勾起了豪情,一拍大腿,
“那當(dāng)然大!咱們這清水村,擱外面算個啥?屁大點地方!咱們這是咸寧縣,上面有長安府!長安府啊,那可了不得!城墻比咱們后山還高!那城樓,嘖嘖,氣派!街上那人多的,跟螞蟻似的,擠都擠不動!賣啥的都有,綢緞莊、點心鋪子、酒樓飯館……那叫一個熱鬧!比咱們這窮鄉(xiāng)僻壤強到天邊去了!”
“長安府……咸寧縣……”
王三牛心里飛快地盤算著,他繼續(xù)裝作充滿求知欲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套話:
“那……那皇帝老爺……在長安府住嗎?”
“嗨!皇帝老爺哪能住這兒!”
二大爺擺擺手,
“皇帝老爺住在京城!離咱們這兒老遠(yuǎn)老遠(yuǎn)呢!咱們現(xiàn)在是大雍朝!皇上是景帝老爺,聽說年富力強,是個好皇帝!”
大雍朝!景帝!
王三牛心頭一震。終于聽到朝代了!
“大雍朝……”
他重復(fù)著,裝作懵懂,
“比……比以前的朝代好嗎?我聽人說……以前還有蒙古人?”
“嘿!那可不是!”
二大爺來了精神,
“這你就問對人了!咱大雍朝的太祖爺,那真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當(dāng)年那蒙古韃-子多兇?騎著快馬,拿著彎刀,嚯嚯咱們漢人!搶糧搶人!多虧了太祖爺!
帶著咱們漢家好兒郎,硬是把那些韃-子趕回草原吃沙子去了!這才有了咱們大雍朝的太平日子!”
王三牛心里飛快地捋著:擊退蒙古人……太祖……這有點類似明朝開國,但朝代名字不同!他想起昨天看到的玉米棒子,趕緊問:
“那……那咱們現(xiàn)在吃的……那個黃棒子(玉米),還有地里的紅薯,也是太祖爺那時候有的嗎?”
“那倒不是太祖爺那時候”
二大爺捋著胡子,
“太祖爺打下江山后,后來的皇帝老爺們,特別是上一位先帝爺,眼光長遠(yuǎn)?。¢_了海禁,讓大船能出海!這玉米、紅薯,還有啥土豆……都是海那邊的番邦弄來的寶貝種子!
嘖嘖,你是不知道啊,這些玩意兒,產(chǎn)量高??!不挑地!咱們村要不是靠著紅薯、苞米,光靠那點麥子,哪能家家戶戶填飽肚子?這景帝老爺?shù)腔?,更是太平盛世,只要肯下力氣,沒災(zāi)沒難的,混個肚兒圓不難!”
王三牛聽得心潮起伏。
開海?引進高產(chǎn)作物?這大雍朝的發(fā)展軌跡和他記憶中的明代有相似之處,但似乎更早也更順利?
至少沒聽說有什么苛捐雜稅把人逼得活不下去??磥磉@確實是個相對安定、有發(fā)展?jié)摿Φ臅r代。吃飽飯……對底層百姓來說,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心思活絡(luò)起來。既然環(huán)境尚可,那么……讀書科舉這條路,似乎更有可行性了!想起昨夜爹娘的對話,他心臟砰砰直跳,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二大爺,那……那讀書考狀元……是不是很難?。恳ê芏噱X嗎?咱們村里有人考過沒?”
“讀書?考狀元?”
二大爺一愣,隨即哈哈笑起來,胡子一抖一抖,
“三郎啊,你這小腦瓜子想得還挺遠(yuǎn)!讀書……那是正經(jīng)的青云路!難!難得很!”
他掰著手指頭給王三牛算,
“先說這蒙學(xué)!你得找先生吧?鎮(zhèn)上倒是有位老童生開了個蒙館,一年束脩脩(學(xué)費)少說也得這個數(shù)——”
他伸出兩根粗壯的手指,
“二兩銀子!這還是只認(rèn)字開蒙!筆墨紙硯呢?那更是個沒底洞!最差的毛邊紙,一刀(一百張)也得幾十文錢!墨塊、毛筆,哪一樣不是錢?寫廢了多少張紙才練出個樣子?這還只是認(rèn)字!”
二大爺灌了口自帶的涼水,接著說:
“認(rèn)了字,想考功名?那更了不得!得去縣里考縣試!報名費、保結(jié)費(找廩生作保的費用)、考試那幾天的吃喝住宿……林林總總加起來,沒個幾十兩銀子打不??!這還只是縣試!
考過了是童生,才有資格去考府試、院試,那才是考秀才!一路考上去,花費更是海了去了!咱們清水村?
嘿,別說狀元了,往上數(shù)三輩兒,連個秀才公都沒出過!頂多出過幾個識幾個大字的,能在鎮(zhèn)上鋪子里當(dāng)個學(xué)徒賬房,那都算是光宗耀祖了!”
二兩銀子束脩?幾十兩銀子考縣試?筆墨紙硯持續(xù)燒錢?王三牛聽著,心里飛快地盤算。王家殺一頭豬,不算工錢,光肉賣出去,能值多少錢?
記憶里,豬肉十幾文一斤?一頭二百斤的豬,也就二三兩銀子?這還不算養(yǎng)豬的成本!地里每年的結(jié)余大半部分都進了家里人嘴里,每年也就余個幾兩。
也就是他這兩年年紀(jì)漸長,身體也好點了,吃藥相對少了,才稍微有點結(jié)余。不然這讀書的花費……對王家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難怪爹娘昨晚愁成那樣!
他正想著,大榆樹底下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幾個老頭老太太。二大爺一看老伙伴來了,立刻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嗓門洪亮地開始講起他年輕時走鏢遇到的“綠林好漢”故事,唾沫星子又開始亂飛。
王三牛知道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太多,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去找虎妞。
離開熱鬧起來的大榆樹,腦子里卻像開了鍋。
大雍朝……太祖驅(qū)蒙……開海引進高產(chǎn)作物……景帝治下相對安定富足……
讀書之路……天價花費……
這些信息在他腦子里翻滾、碰撞。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點點,但橫亙在面前的,是王家那沉重的、幾乎喘不過氣的現(xiàn)實。
得想辦法,必須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