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沒一會,剩下的肉和下水就被幾個風風火火的隔壁村婦人包圓了。她們家要辦喜事,正愁買不到好肉呢!
“掌柜的,剩下的筒骨也搭給我們唄?回去熬個湯!”
領(lǐng)頭的婦人嗓門洪亮,眼睛瞟著案板角落那幾根光溜溜的大骨頭。
王屠戶今天心情不錯!肉賣得精光,草藥還換了七錢銀子!他大手一揮,豪爽得很:“成!都拿去!沾沾喜氣!”
順手就把那幾根沒啥肉的筒骨塞進了她們裝肉的籃子里。
王三??粗查g變得光溜溜的案板和架子,心里默默為家里的兩個小饞貓點了根蠟。
虎妞和狗娃那倆,昨天就開始念叨今天趕集能剩點肉渣渣解饞了。這下好了,連根骨頭毛都沒剩!
他能想象出那兩張小黑臉皺成包子的失望樣兒。
老爹王金寶可不管這些,他正沉浸在雙重喜悅里。
很快便收拾好家伙事兒,推起獨輪車,準備回家。
路過鎮(zhèn)口的點心鋪子時,腳步頓住了。
“等著!”王屠戶撂下話,一頭扎進了鋪子。沒過一會兒,拎著兩個粗紙包出來,一包是碎渣渣似的、便宜的點心邊角料;另一包是顏色發(fā)暗的飴糖塊。
“喏,拿著!”王金寶掏出幾塊飴糖塞給坐在車上的王三牛。
王三牛一愣,低頭看著手里的幾塊飴糖。這玩意兒在后世白送都沒人要,可在這年頭,對農(nóng)家孩子來說就是稀罕零嘴。
老爹這是……偷偷給他開小灶?
一股說不清的暖流涌上來。是啊,雖然爹平時總嫌棄他身子弱、不像老王家的人,可這些年他三天兩頭生病,湯藥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爹娘咬著牙也沒放棄過他。
嫌棄是真,掏錢治病也是真。大概,這就是爹表達關(guān)心的方式?
回去的路被烈日曬得發(fā)燙,二哥王二牛推著車,兩條大長腿邁得飛快,遠遠地,還沒到家門口呢,兩個小黑影就跟炮彈似的從院里沖了出來!
“爹!二哥!三叔!肉呢?剩肉呢?”虎妞跑在最前頭,小辮子都快飛起來,黑亮的眼睛直往空蕩蕩的車板和架子上掃。
狗娃動作慢點,也扒著車轅,踮著腳尖往裝肉的木桶里看——空的!連點油腥子都沒剩下!
兩張小臉,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失望、委屈迅速染滿了整張小臉。虎妞癟著嘴,眼眶開始泛紅。狗娃更直接,小嘴一咧,眼看那聲醞釀好的嚎哭就要破嗓而出!
“嚎什么嚎!”老娘趙氏緊跟著從院里出來,眼睛一掃空車,臉上倒先樂了,
“哎呦!今天行市好??!一點沒剩!”
再一瞅狗娃那副要哭不哭的慫樣,趙氏眉毛一豎,蒲扇似的大手作勢就要抬起來,
“狗娃!你敢給我哭一嗓子出來,信不信你奶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個大嘴巴子嘗嘗咸淡?!”
狗娃嚇得渾身一激靈,那聲醞釀到喉嚨口的嚎叫硬生生被他用小手捂回了肚子里!小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就是不敢掉下來。那模樣,又可憐又滑稽。
王金寶看著倆小的也是覺得好笑,臉上的胡子茬都跟著抖:“兩個小饞鬼!”
他從懷里掏出粗紙包,遞給趙氏,“喏,他娘,給這倆饞貓分分,堵堵嘴!”
趙氏接過紙包一掂量,就知道是啥了。她白了王金寶一眼,動作麻利地解開繩子。
甜膩的飴糖味兒瞬間勾住了兩個小的魂兒!那點失望委屈眨眼就被巨大的驚喜沖得無影無蹤!
“糖!是糖!”虎妞驚喜地尖叫。
“糖!糖!”狗娃也忘了要哭,口水亮晶晶地掛下來。
倆小的頓時化身小牛皮糖,死死纏住趙氏的腿,仰著小黑臉,眼巴巴地瞅著那包糖,嘴里不停地念叨:
“奶!奶!糖!我要糖!”
趙氏被纏得沒法,一邊笑罵著“兩個討債鬼”,一邊小心翼翼地從黏糊糊的糖塊上掰下兩小塊,分別塞進兩張迫不及待張開的小嘴里。
“唔!甜!”虎妞滿足地瞇起眼,小舌頭珍惜地舔著嘴里那塊小糖疙瘩。
狗娃更是夸張,整個小臉都皺起來,好像要把那點甜味榨干似的,含在嘴里舍不得嚼,只發(fā)出滿足的哼哼聲。
兩個孩子得了糖,立刻像得了寶的小猴子,歡呼著跑開,找地方享受去了。
趙氏把剩下的糖細包好,和點心一起拿回里屋放起來。
王三??粗@一幕,記憶里也翻出類似的畫面。爹和娘雖然摳門,但在吃食上,尤其是給孩子們弄點零嘴這事兒上,從不吝嗇那點銅板。這個家是窮,可爹娘在“吃”上,從來沒虧待過誰的肚子。
他們回來沒多久,日頭還老高,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劉氏也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汗水把衣服都浸濕了大片,臉上也沾著泥點子,但精神頭看著不錯。
見人都齊了,兩個小的又野得不見影,王金寶咳嗽了一聲,眼神掃了一圈,壓低聲音:“二牛,去把院門關(guān)嚴實了!”
又對其他人說:“那倆小的野出去,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有事情要說!”
王二牛猜到父親要說什么,快步走過去關(guān)上了那扇破舊的院門,還落了門栓。
院子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一家人很快圍坐在小木墩和磨盤基座旁,連平時最坐不住的大嫂劉氏,此刻也屏息凝神,看向王屠戶。
王金寶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鄭重其事:“今兒個,除了賣肉,還有一樁事?!?/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三郎和他二哥,從仁心堂……賣了草藥,帶回來七錢銀子!”
“七錢?!”大嫂劉氏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她下意識就要拔高嗓門嚷嚷,被旁邊的大哥王大牛一把攥住胳膊。
劉氏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但那震驚和狂喜還是從指縫里漏了出來,聲音壓得又尖又細:
“爹!真……真是我那豬草……換的七錢銀子?老天爺!那得……快抵上咱家賣頭豬的純利了吧?”
王大牛雖然沒出聲,但那敦實的身子也明顯繃緊了,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搓著膝蓋上的泥印子,眼睛亮得嚇人。
王金寶重重地點了下頭:“嗯!仁心堂王大夫親口說的價,錯不了!藥是好東西,但這活計……”
他聲音沉了下來,帶著莊稼人特有的謹慎,“不能聲張!咱們得悄悄干!每天弄一點,別貪多!要是讓村里那些眼皮子淺的、心思歪的知道了,眼紅病犯了,鬧得雞飛狗跳,這財路,也就斷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大牛,突然甕聲甕氣地開口了,思路異常清晰:
“爹,那咱明兒個就多收幾頭半大的豬崽子回來養(yǎng)著。對外就說咱家豬多了,得多打豬草!到時候,我跟翠花,再叫上二牛,一起上山下地,打豬草!”他特意強調(diào)了“打豬草”三個字。
王三牛心里微微一驚,忍不住多看了大哥兩眼。平時悶葫蘆一樣的大哥,關(guān)鍵時刻腦子轉(zhuǎn)得挺快啊!這“養(yǎng)豬掩護采藥”的計策,簡單實用!
看來這“黑熊窩”里的人,不光是父親還有大哥,力氣大是真,但絕不是沒腦子的莽夫!
王金寶顯然也覺得這主意好,拍板道:“行!就這么辦!老大這主意穩(wěn)當!”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二牛,趁天還沒黑透,你跟我去趟隔壁幾個村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豬崽子,先收幾頭回來!”
“好嘞,爹!”王二牛立刻應(yīng)聲,起身就去推車。
王金寶目光轉(zhuǎn)向王三牛,“三郎,你大哥大嫂還有你娘,還不怎么認得那些草藥。趁現(xiàn)在,你趕緊給他們好好講講,怎么認,哪些能要,哪些不能要。二牛今兒個在藥鋪聽了一耳朵,大概知道點,晚上要是有不懂的,回來你再給他細說!”
“知道了,爹!”王三牛趕緊點頭。
王金寶不再多說,帶著王二牛風風火火地出了門。院子里,剩下的人立刻圍攏到王三牛身邊。
趙氏眼神熱切:“三郎,快跟娘說說,那蒲公英啥樣?是不是鋸齒邊的?車前草是不是像小勺子圍著根長的?”
大嫂劉氏也湊過來,臉上還帶著點難以置信的興奮:“三弟,你仔細說說,我平時割草都沒注意,原來那爛草葉子真能換錢?。俊?/p>
連大哥王大牛都蹲下身,拿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上比劃:“三郎,你畫給我看看,那值錢的大黃長啥樣?是不是葉子特別大,桿子上有刺?”
王三??粗矍斑@三張充滿干勁和期盼的臉,心里也熱乎乎的。他撿起一根小樹枝,在泥地上一邊畫一邊講:“娘,您說的對,蒲公英葉子像爪子,邊緣有鋸齒,掰斷有白漿……大哥,大黃葉子大,肥厚,葉背和桿子上有小刺,根是黃的……”
夕陽的余暉灑進小院,每個人的眼睛里都燃著一簇小火苗,那是看到了希望、憋足了勁兒要往前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