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燼都的斷壁殘垣浸泡得更加深沉。
顧七安像一只蟄伏在陰影中的夜梟,雙眼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的光。他將新打造的幾件“玩具”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粗布里,只留下一根最短的骨哨和三枚破核錐。
時機到了。
他需要驗證自己的理論,不是在安全的藏書閣,而是在這片真正的獵場。
他沿著墻根無聲地移動,腳步輕得像貓。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與塵土的氣息,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祟氣。藏書閣周圍被他清理過,但稍遠一些的地方,依舊是游祟的地盤。
很快,一個目標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生前應是更夫的游祟,還維持著佝僂著腰、手作提燈狀的姿態(tài),在一條破敗的巷子里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麻木而執(zhí)著。
顧七安蹲在一處坍塌的屋檐下,距離目標約莫三十步。這個距離,尋常弓箭手或許有把握,但投擲短錐,對力量和準頭的要求極高。
他沒有急著動手。
他將那根白森森的腿骨哨湊到嘴邊,輕輕吹出一股氣流。
“嗚……”
一股人耳幾乎無法捕捉的低沉頻率擴散開來。它不像聲音,更像一種震動,穿透空氣,直接作用于某種不可知的感知器官。
巷子里的游祟猛地一僵。
它的動作停滯了。
緊接著,它那顆僵硬的頭顱以一種違反人體結構的姿勢,咔嚓一聲,扭轉了一百八十度,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顧七安藏身的方向!
有效!
顧七安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驗證了猜想的興奮。游祟的感知模式,果然不是依靠視覺,而是這種他命名為“祟感”的震動捕捉。
他停止吹哨,那游祟便再次陷入茫然,但已經不再重復之前的動作,而是朝著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步步挪動過來。
更近了。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顧七安能清晰地聞到它身上散發(fā)的惡臭,看到它臉上腐爛的肌肉纖維。
他屏住呼吸,右手捏住一枚破核錐的尾端。腦海中,那幅解剖圖清晰無比——胸腔正中,雙肺之間,那顆拳頭大小的黑紫色腫瘤。
就是現(xiàn)在!
他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手腕猛地一抖。
破核錐脫手而出,帶著他加裝的配重,在空中劃出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直線!
咻!
破空之聲尖銳而短暫。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腐肉的聲音,沉悶而黏膩。
緊接著,是“咯”的一聲脆響,仿佛錐尖撞碎了什么堅硬又脆弱的東西。
游祟龐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幅度之大,遠超之前任何一次被刀劍砍傷的反應。它沒有哀嚎,因為聲帶早已腐爛,但它的身體在說話。
一縷縷濃稠的黑氣從它胸口的傷口處溢出,帶著“滋滋”的腐蝕聲。
游祟龐大的身軀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這一次,它沒有再動彈分毫。
死透了。
顧七安從陰影中走出,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光。
一擊斃命。
這才是效率,這才是知識的力量。
他快步上前,拔出自己的破核錐,用一塊破布仔細擦拭干凈,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他看著地上徹底寂靜的尸體,一個更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型。
僅僅自保,太慢了。
他要主動出擊,他需要更多的“研究材料”,更高級的祟人,來完善他的《鎮(zhèn)祟錄》。
……
靖夜司臨時駐地。
壓抑的氣氛像一塊浸了水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營地里,傷員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混合著濃烈的草藥味和血腥氣,構成一曲絕望的挽歌。
秦無傷身披黑甲,站在一張巨大的燼都地圖前。他那張素來冷峻的面孔,此刻布滿了陰云。
地圖的西城區(qū)域,用朱砂畫了一個刺目的紅圈,圈內,是一座鐘樓的簡圖。
“都尉!”一名隊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盔甲上還帶著血跡,臉上滿是驚魂未定,“又……又失敗了。王二、李四他們……都瘋了!一靠近那鐘樓,就跟中了邪一樣,胡言亂語,還相互攻擊……我們……我們只能把他們打暈了拖回來!”
“砰!”
秦無傷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樁上,堅硬的木樁被他的鐵拳砸出一個深深的凹痕。
“廢物!”
他低吼著,不知是在罵手下,還是在罵自己。
又是這樣。
那種詭異的歌聲,仿佛無形的魔爪,穿透甲胄,無視距離,直接攥住士兵的心智。他們派出的精銳小隊,一次又一次潰敗,甚至沒能看到敵人的影子。
這是妖法!是邪祟!
可他媽的,為什么所有道符、佛經、黑狗血,全都毫無用處!
“都尉,”另一名百戶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弟兄們……弟兄們士氣快崩了。都說那鐘樓里住著個千年厲鬼,是天要亡我景朝,非人力所能抗衡……”
“住口!”秦無傷猛地回頭,眼神如刀,“再有動搖軍心者,斬!”
百戶嚇得一個哆嗦,立刻閉上了嘴。
秦無ushang心中煩躁無比。他何嘗不知道手下人的恐懼,連他自己,在聽到那歌聲的片段時,都感到一陣心悸,腦中幻象叢生。
他信奉的秩序、力量、鋼鐵般的意志,在那種詭異的力量面前,像個笑話。
營帳內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就在這時,一個角落里,一個年輕的、斷了一條胳膊的士兵,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開口了。
“都尉……我……我聽那些逃難的百姓說……”
秦無傷的目光掃了過去。
那士兵被他看得渾身一顫,但還是鼓起勇氣說了下去:“他們說,城南那邊,出了個怪人。是個仵作……他們都叫他‘祟醫(yī)’?!?/p>
“祟醫(yī)?”秦無ushang皺起眉頭,這個稱呼讓他本能地感到了厭惡。
“是……是的。”士兵咽了口唾沫,繼續(xù)道,“據說,這人專門解剖那些祟人,不懼污穢。他……他好像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殺死那些怪物。有人看到,最近南城好幾條街巷都安靜了,里面的游祟都死了,死狀很奇怪,都是胸口一個血洞,一擊斃命?!?/p>
旁邊一個隊正立刻反駁:“胡說八道!一個下九流的仵作,玩弄尸體的賤籍,能有什么本事?不過是些以訛傳訛的鬼話!”
“就是!肯定是某個高手所為,被那些愚民安到他頭上了!”
秦無傷沒有說話,他只是盯著那個年輕士兵。
“你繼續(xù)說?!?/p>
“是!”年輕士兵精神一振,“他們說……那個祟醫(yī),好像知道祟人怕什么,也知道怎么吸引它們。他有辦法,讓那些怪物聽他的話……”
“一派胡言!”那個隊長再次怒斥,“讓妖邪聽話?他以為自己是誰?國師嗎?簡直是異端邪說!”
秦無ushang擺了擺手,制止了爭吵。
他的內心充滿了鄙夷與不屑。
仵作?
那個他曾在藥鋪門口見過的,瘦弱、眼神古怪,敢用污泥濁水阻攔他靖夜司的家伙?
靠這種人?
簡直是靖夜司的恥辱!
他們是朝廷最后的利刃,是天子腳下秩序的守護者。如果淪落到要去請教一個身份卑賤的仵作,那他和靖夜司的臉面何存?
“此事,休要再提?!鼻責o傷的聲音冷得像冰,“加強營地戒備。鐘樓之事,我親自去探!”
他轉身拿起自己的重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營帳。
他寧可戰(zhàn)死,也絕不相信那些旁門左道。
然而,現(xiàn)實比秦無傷的驕傲,更加冰冷,更加殘酷。
三天后。
秦無傷面色灰敗地坐在營帳里,他身旁的桌案上,放著半截斷裂的重劍。
他親自帶隊,結果敗得更慘。
他憑借自己高深的武藝和強大的意志,比其他人多前進了三十步。也正因為如此,他受到的精神沖擊最為猛烈。
那歌聲,仿佛直接在他腦子里唱響。無數死去的同胞,化為厲鬼,朝他嘶吼,質問他為何要帶他們來送死。
若不是親兵拼死將他拖出來,他恐怕已經和那些迷失心智的士兵一樣,自刎當場。
“都尉,喝點參湯吧……”親兵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藥。
秦無ushang揮手打翻了它。
“滾!”
營帳內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失敗的陰影,死亡的恐懼,無能為力的憤怒,像無數條毒蛇,啃噬著這位靖夜司都尉的內心。
他的驕傲,他的信念,被那無形的歌聲擊得粉碎。
就在這時,他的親兵隊長,一個跟隨他多年的壯漢,噗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
“都尉!”壯漢雙目通紅,聲音嘶啞,“我弟弟……小石頭……他就在昨天那隊里。現(xiàn)在人是救回來了,可……可他傻了!不認人,不說話,就抱著頭,渾身發(fā)抖!”
秦無傷身體一震。
壯漢猛地磕了一個響頭,額頭撞在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悶響。
“都尉!咱們不能再這樣派弟兄們去送死了!官方的法子沒用,一點用都沒有!”
他抬起頭,眼神里滿是血絲和哀求。
“那個‘祟醫(yī)’……不管是真是假,求您了,去試試吧!哪怕是個騙子,也比眼睜睜看著弟兄們白白送死強啊!求您了!”
“求都尉!”
營帳外,聽到動靜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來。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了對強者的崇拜,只剩下對生存的渴望,和對同胞的擔憂。
秦無傷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張張面孔,他們是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驕傲?尊嚴?
在弟兄們的性命面前,這些東西算個屁!
如果他的固執(zhí),換來的是更多無謂的犧牲,那他這個都尉,當得還有什么意義?
漫長的沉默后,秦無ushang緩緩地松開了拳頭,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的掙扎與不甘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沉重的決斷。
“……去?!?/p>
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找到他?!?/p>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與自己最后的驕傲搏斗,最終還是吐出了那兩個字。
“……請他過來?!?/p>
藏書閣內。
一盞昏暗的油燈,映照著顧七安專注的側臉。
他正在一本空白的冊子上,用炭筆飛速地記錄著什么。旁邊,攤開著恩師留下的《鎮(zhèn)祟錄》,以及幾張他自己繪制的、更加精細的祟人解剖圖。
阿梨坐在一旁,乖巧地用一柄小石臼研磨著草藥。那是她按照顧七安的吩咐,為制作新的鎮(zhèn)祟香準備的材料。
她時不時會偷偷看一眼顧七安。
這個男人,明明身上總帶著一股尸體的味道,眼神也總是冷冰冰的,可阿梨卻覺得無比心安。
因為他看自己的眼神,從來沒有貪婪。他會問自己“疼不疼”,會給自己留出最大份的食物,會耐心地教自己分辨哪些植物能吃,哪些有毒。
這種被當成“人”來對待的感覺,是她逃出那個“籠子”后,第一次體會到。
“叩,叩,叩。”
三聲清晰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打破了藏書閣內的寧靜。
顧七安的筆尖猛地一頓。
他抬起頭,眼神瞬間變得警惕。
不是游祟。游祟只會無意識地沖撞,絕不會如此克制。
他立刻對阿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一堆高高的書架后面。阿梨會意,立刻像只受驚的貓,抱著藥臼,悄無聲息地躲了進去。
顧七安自己則從桌下抽出了一枚破核錐,反手握住,閃身到門后一處視線死角。
他的呼吸放得很輕,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門內可是顧七安先生?”
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從門外傳來,語氣竟然帶著幾分客氣。
先生?
顧七安的眉毛挑了一下。
“靖夜司百戶,張猛,奉都尉秦無傷之命,前來拜會先生。”
秦無傷?
顧七安的瞳孔微微收縮。那個恨不得一劍劈死自己的靖夜司都尉,居然會派人來“拜會”?
這可就有意思了。
是陷阱,還是……求助?
顧七安沒有立刻回答,他在快速分析利弊。對方沒有破門,說明有所求。用“先生”這個稱呼,是在放低姿態(tài)。
這說明,秦無傷遇到他自己解決不了的大麻煩了。
一個能讓秦無傷都束手無策的麻煩……
顧七安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對這個“麻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秦都尉日理萬機,找我一個無名仵作,所為何事?”
他的聲音透過厚重的門板傳出去,平淡,冷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門外的張猛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門里的人反應如此之快,而且口氣如此平靜。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恭敬的語氣說道:
“城西鐘樓,妖祟作亂,我等束手無策,折損了許多弟兄。聽聞先生于鎮(zhèn)祟一道有驚世之才,都尉……都尉想請先生出手相助。”
顧七安聞言,心中了然。
他看向阿梨藏身的方向,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朗聲回應道:“秦都尉的‘請’,我怕是受不起。上次在藥鋪,他可是想請我上路呢?!?/p>
門外的張猛頓時滿頭大汗,尷尬道:“誤會,那都是誤會!都尉也是為捉拿要犯心急。只要先生肯幫忙,條件任你開!錢、糧、兵器、藥材,靖夜司有的,絕不吝嗇!”
顧七安笑了。
他知道,自己手里的籌碼,足夠了。
他需要靖夜司的情報網絡,需要他們的物資,更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來推行自己的“研究”。
這次“邀請”,就是最好的契機。
“好?!鳖櫰甙簿従忛_口,“想讓我出手,可以。但不是我去見他……”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讓他,親自來見我?!辈貢w的門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張猛握著刀柄的手,青筋畢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藏頭露尾的賤籍仵作,竟敢讓靖夜司都尉、堂堂正四品武官,親自來見他?這是瘋了,還是徹底不要命了?
他胸中的怒火“騰”地一下就躥了起來,幾乎要脫口喝罵,命令手下弟兄直接破門拿人。
可話到嘴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為什么?因為都尉真的沒辦法了。鐘樓那鬼地方,像一張無形的嘴,吞了他們二十多個弟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派進去的人,一個個都像是中了邪,有的甚至在失去聯(lián)絡前,通過傳音螺傳來癲狂的笑聲。
秦都尉的佩劍“黑脊”,劍刃都快被他自己捏出印子了。那是真急了。
張猛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他現(xiàn)在面對的,不是一扇門,而是一道無解的難題。門里這個叫顧七安的,是唯一可能解決問題的人。
他是一個棋子,不能走錯。
張猛咬了咬牙,對著門板,深深地鞠了一躬,盡管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
“先生的要求,卑職……卑職記下了。這就回去稟報都尉大人。請先生稍候!”
說完,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轉身帶著手下,腳步匆匆地消失在長街的陰影里。他們的腳步聲很重,像是在逃離什么可怕的東西。
藏書閣內,顧七安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只是走到書架旁,對著那個角落輕輕招了招手。
阿梨像只小松鼠,抱著藥臼,從書堆里鉆了出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敬畏和一絲絲的興奮。
“七安哥……他們……真的會叫那個大官來嗎?”她小聲問,語氣里滿是不可思議。在她看來,秦無傷那樣的人,就是天上的神將,威嚴,冷酷,不可冒犯。
顧七an沒回答,他從阿梨的藥臼里捻起一撮干枯的“靜心草”,放在鼻尖聞了聞。
“他會來的?!鳖櫰甙驳卣f,語氣篤定得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因為他的驕傲,遠沒有他手下弟兄的命重要。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他將靜心草扔進一個陶罐里,開始用小火慢慢烘烤。一股奇異的、帶著微苦的清香,漸漸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
靖夜司臨時駐地,設在城南的一座大戶宅院里。
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院子里,幾十名身穿黑甲的靖夜司校尉垂手肅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和難以掩飾的恐懼。
正堂之內,秦無傷一身玄鐵重甲,正盯著墻上那幅潦草的燼都輿圖。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城西鐘樓的位置,仿佛要用眼神將那座建筑燒成灰燼。
他的手邊,放著一把斷裂的長刀。那是昨夜派出的斥候小隊隊長的佩刀,刀找到了,人沒了。
“都尉!”
張猛踉蹌著沖進門,單膝跪地,頭垂得極低。
“人……請到了嗎?”秦無傷沒有回頭,聲音沙啞低沉,像是一塊在粗糙巖石上摩擦的鐵。
張猛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艱難地開口:“回都尉……那顧七安……他……”
“他怎么?”秦無傷猛地轉身,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盯得張猛幾乎要窒息。
“他說……想讓他出手可以……”張猛一咬牙,豁出去了,“得請……得請您……親自去見他。”
話音落下,整個正堂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靜。
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刻。
“哐當——!”
秦無ushang身邊那張用整塊楠木打造的桌案,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木屑橫飛,茶杯碎裂一地。
“他找死!”
秦無傷的胸膛劇烈起伏,雙目赤紅,那股積壓了數日的憋悶、無力和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他是什么身份?朝廷親封的靖夜司都尉,名門之后,執(zhí)掌一城武備,剿祟無數?,F(xiàn)在,一個賤民,一個整日與死人穢物為伍的仵作,竟敢如此折辱他!
“本都尉這就去擰下他的腦袋,看他的骨頭是不是也比別人硬!”
他怒吼著,一把抄起立在墻邊的破甲重劍“黑脊”,抬腳就要往外走。
“都尉!不可??!”
張猛一把抱住秦無傷的大腿,涕淚橫流。
“都尉!鐘樓那邊……弟兄們等不起了??!今天早上,又有三個巡邏的弟兄靠近那邊,就再也沒了聲息!那鬼東西的范圍,好像還在擴大!”
院外的校尉們聽到動靜,也紛紛涌到門口,齊刷刷跪了一地。
“請都尉三思!”
“我等的性命無妨,可若讓那妖祟繼續(xù)坐大,整個西城都要淪陷了??!”
“都尉,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仵作狂妄,必然有所依仗!咱們……咱們就忍這一次!”
一聲聲泣血的懇求,像一盆盆冰水,澆在秦無傷沖天的怒火上。
他停下腳步,握著劍柄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抖。劍身上冰冷的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弟兄。有的還是剛成年的小子,入伍時信誓旦旦要隨他匡扶社稷;有的家里還有妻兒老小,盼著他能帶回一點糧食??涩F(xiàn)在,他們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那座詭異的鐘樓里。
驕傲?尊嚴?
在一條條鮮活的人命面前,這些東西,還重要嗎?
秦無傷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血色已經褪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屈辱。
他松開了握劍的手,任由沉重的“黑脊”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備馬。”
他的聲音嘶啞,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不……不用備馬?!鼻責o傷的聲音更低了,“他不是要我親自去‘請’嗎?”
“我就走著去?!?/p>
從城南到藏書閣,要穿過大半個廢棄的城區(qū)。
秦無傷沒有帶任何隨從,只他一人,一身甲胄,走在空曠死寂的街道上。殘破的旌旗在風中嗚咽,游蕩的祟人遠遠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濃烈的煞氣,都下意識地避開。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尊嚴上。
沿途,有幸存者從藏身的角落里,偷偷窺視著這位傳說中的靖夜司都尉。他們不明白,這位殺伐果斷的大人物,為何會獨自一人,滿臉陰沉地走向那片最混亂的區(qū)域。
秦無傷的腦子里,反復回響著一個問題。
顧七安。
那個在藥鋪里,用一把硫磺粉和煙霧就讓他灰頭土臉的仵作。那個眼神平靜得不像活人的年輕人。
他到底是誰?他憑什么?他怎么敢?
無數個問題,最終都化作一個念頭:如果他真的能解決鐘樓的麻煩,那這一切的屈辱,都值。如果他只是在故弄玄虛……
秦無傷的眼神,瞬間冷得像冰。
他會親手,把那個仵作的骨頭,一根根拆下來。
終于,那座破敗的藏書閣,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它像一只沉默的巨獸,匍匐在廢墟之中。
秦無傷站在門前,看著那扇緊閉的、布滿劃痕的木門,沉默了許久。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刻這般,覺得一扇門竟有千鈞之重。
他抬起戴著鐵甲護手的手,沒有敲門。
他怕自己一抬手,會忍不住將這扇門轟成碎片。
“靖夜司,秦無傷。”
他對著門,沉聲開口,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變形。
“奉命,前來求教?!?/p>
“吱呀——”
門,應聲而開。
開門的不是顧七安,而是那個瘦弱的少女阿梨。她顯然被秦無傷一身甲胄的威勢嚇到了,小臉煞白,但還是鼓起勇氣,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七安哥……在里面等你?!?/p>
秦無ushang邁步踏入。
一股混雜著草藥、陳舊書卷、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和福爾馬林般刺鼻氣味的古怪味道,撲面而來。
藏書閣內,光線昏暗。高大的書架歪歪斜斜,地上散落著各種書籍和稿紙。而在中央的空地上,擺著一張巨大的木板,上面……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暗褐色的污跡。
木板旁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還有一些秦無傷完全看不懂的、用木炭畫在墻上的、類似人體經絡卻又完全不同的詭異圖譜。
這里不像是人的居所,更像是一個瘋子方士的煉丹房,或者說……屠宰場。
而顧七安,就坐在那堆瓶罐之后。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麻布衣,正低著頭,用一把小巧的銀刀,細致地刮著一根不知名的獸骨。他的動作專注而穩(wěn)定,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走進來的秦無ushang。
這種被徹底無視的感覺,讓秦無傷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又有了抬頭的趨勢。
“顧七安!”他低喝道。
顧七安手上的動作停了。他吹了吹骨頭上的粉末,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看向秦無傷。
“秦都尉,稍安勿躁?!彼恼Z氣平淡如水,“我這里地方小,東西多,別碰壞了我的‘藥材’?!?/p>
他的目光在秦無傷那身厚重的鎧甲上掃過,意有所指。
秦無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邊就有一個裝著綠色液體的陶罐,差點一腳踢翻。
他強忍著怒氣,將身體站得筆直,冷冷說道:“我不是來跟你閑聊的。鐘樓的事,你有什么辦法?”
“辦法?”顧七安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他面前。
他比秦無傷矮一個頭,身形清瘦,可站在那魁梧的都尉面前,氣勢上卻絲毫不落下風。
“秦都尉,你得先告訴我,你為了鐘樓那‘東西’,都試過什么辦法?”顧七安反問。
秦無傷皺眉:“強攻,火攻,用軍中秘制的‘破煞符’,都試過了。沒用。人一進去,就像丟了魂,根本見不到敵人的面。”
“哦?”顧七安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所以,你們把它當成了妖邪,對嗎?一種會迷惑人心智的強大妖物?”
“難道不是嗎?”秦無傷反問。
“當然不是?!鳖櫰甙矓嗳环穸?,語氣斬釘截鐵。
他走到墻邊,指著其中一幅畫滿了曲線和符號的圖譜。
“秦都尉,你聽過聲波嗎?”
“什么?”秦無傷一愣。
“人的耳朵能聽到的聲音,是有范圍的。有些聲音,頻率太高或者太低,我們聽不到,但它確實存在,并且能影響我們的身體。”顧七安就像一個教書先生,在給蒙童上課。
“鐘樓里沒有妖物,只有一個特殊的‘祟人’。一個由生前執(zhí)念極強的伶人轉化而成的‘怨伶’。它不是用法術迷惑你們,而是用它的歌聲。一種你們的耳朵無法完全捕捉,卻能直接震蕩你們腦髓,破壞你們神智的……聲音。”
秦無傷徹底怔住了。
聲波?頻率?震蕩腦髓?
這些詞,他一個都聽不懂。但這并不妨礙他理解其中蘊含的恐怖信息。這個動作,似乎從另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層面,剖析了那個“妖物”的本質。
“這……這不可能!純屬一派胡言!”他下意識地反駁,但底氣已經明顯不足。
顧七an笑了。
“是不是胡言,一試便知?!?/p>
他轉身從一個罐子里,取出兩團用蜂蠟和棉絮揉成的蠟丸。
“把這個,塞進耳朵里。能隔絕大部分聲音?!?/p>
他又遞過來一個小水囊。
“這里面是我用靜心草、甘遂、浮萍等幾味藥材調配的‘清心散’。喝下去,能暫時穩(wěn)定心神,抵抗那種精神層面的震蕩?!?/p>
秦無傷看著手里的兩樣東西。
一團油膩膩的蠟丸,一袋不知名的苦藥湯。
這就是對付那恐怖妖物的“神兵利器”?
這簡直是……兒戲!
“你耍我?”秦無傷的聲音冷了下來。
“信與不信,在你?!鳖櫰甙矓偭藬偸?,一臉的無所謂?!拔抑皇莻€仵作,提供我的‘驗尸報告’和推論。采納與否,是都尉大人的事。反正,死的人,不是我?!?/p>
一句話,再次戳中了秦無傷的痛處。
他死死地捏著那兩樣東西,手背上青筋暴起。理智告訴他這很荒謬,但直覺卻告訴他,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說謊。
“好?!鼻責o傷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就算你的法子有用。我憑什么信你?你又想要什么?”
終于,到正題了。
顧七安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要三樣東西。”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我要一個身份。靖夜司‘特聘顧問’,或者別的什么都行。我要在燼都城里,自由行走,自由‘取材’,任何人不得阻攔?!?/p>
“第二,我要物資。糧食、藥品、金屬、木炭……還有,我要你們靖夜司清剿祟人后,所有完整的祟人尸體。我需要拿來進行‘研究’。”
“第三,”顧七安頓了頓,直視著秦無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查閱靖夜司內部,所有關于‘祟’的卷宗。從災變開始,到現(xiàn)在的每一份記錄,我都要看?!?/p>
秦無傷的瞳孔猛地一縮。
前兩個條件,雖然過分,但還能理解??傻谌齻€……
那幾乎是朝廷的最高機密!
“不可能!”他斷然拒絕,“卷宗之事,絕無可能!”
“是嗎?”顧七安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收拾起桌上的工具,仿佛要送客了。
“那秦都尉請回吧。鐘樓里的‘怨伶’,其祟核正在不斷成長,它的聲波影響范圍,大概每十二個時辰會擴大五十丈。不出十日,整個西城,都會變成一座只有瘋子和死人的樂園?!?/p>
“到時候,不知道秦都尉的功勞簿上,會記上怎樣的一筆?”
秦無傷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像是被一頭無形的野獸扼住了喉嚨,每一個字都變成了威脅他性命的利刃。
他輸了。
從他踏進這扇門開始,就輸得一敗涂地。
“……好?!?/p>
許久,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屈辱的字眼。
“我答應你?!?/p>
“但你最好保證,你的方法,有用!”砰!
木門被他帶起的風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巨響。守在門外的靖夜司親兵嚇得一個激靈,連忙低頭,不敢看秦無傷那張黑如鍋底的臉。
“按他說的,一樣不少地給他!”秦無傷的聲音仿佛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另外,派兩隊人,給我盯死這間破屋子!他敢踏出半步,立刻回報!”
“是!”
直到外面沉重的腳步聲與盔甲摩擦聲徹底遠去,顧七安臉上那副懶散才緩緩褪下。
他走到窗邊,指尖輕輕敲擊著布滿灰塵的窗欞,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特聘顧問?自由行走?
這些不過是開胃菜罷了。
那些完整的祟人尸體,還有塵封在靖夜司深處,被列為最高機密的卷宗……那才是他真正的盛宴。
老師,我離真相,又近了一步。門再次被撞開,一具扭曲的祟人尸體被粗暴地扔了進來,重重砸在地板上,濺起一片塵埃。那股混雜著腐爛與怨念的腥臭氣息,對顧七安而言,卻仿佛是世間最誘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