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閣的日子,規(guī)律而安靜,這段日子也將李湫潯的底子養(yǎng)好了許多,沈昭華也并非只沉溺于詩書字畫,榮恩長公主的駙馬在郡主沒有出生時就已經(jīng)去世,皇帝念長公主青年喪夫,郡主又從小便沒了父親,特賜長公主不少產(chǎn)業(yè),并在郡主剛滿月就賞賜榮華郡主的封號,并特許郡主隨母姓,公主喪夫后也并未再婚,作為榮恩長公主唯一的掌上明珠,近期長公主已經(jīng)叫她開始逐步接觸府內(nèi)外的產(chǎn)業(yè)。
但長公主深居簡出,許多俗務(wù),尤其是涉及市井百態(tài)、田莊庶務(wù)的具體細節(jié),對她而言,更像是賬冊上冰冷的數(shù)字,加上管事們層層疊疊的匯報,隔著云端,總隔著一層朦朧的紗。
于是,我這個小丫頭,竟意外地變成了 長公主給郡主撿來的窺探“人間煙火”的一扇奇特小窗。
暖閣里,紫檀大書案上鋪著幾份田莊管事呈上來的賬冊和請款條陳。陽光透過窗欞,在紙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沈昭華一身家常的月白云紋軟緞襦裙,烏發(fā)只用一根素銀簪松松綰著,少了幾分盛裝時的疏離,多了些專注的沉靜。她指尖點著其中一行,秀氣的眉頭微蹙。
“李湫潯,”她沒抬頭,聲音清泠,“莊子上報,今春雨水多,漚爛了幾十畝河灘地的麥種,請求撥銀補種。這‘漚爛’……是何光景?雨水多些,種子便不能發(fā)了么?還是管事不盡心?”她問得直接,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困惑。對她而言,種子發(fā)芽、生長、收獲,仿佛是書卷里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M程,陽光雨露皆是恩賜,何來“漚爛”一說?
我正垂手侍立一旁,聞言,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原主記憶里鄉(xiāng)下春耕的景象,泥濘的田地,浸在冰冷渾濁水中的麥粒。我斟酌著詞句,低聲道:“回郡主,奴婢在鄉(xiāng)下見過。河灘地本就低洼,若春雨連綿,積水排不出去,麥種泡在冷水里久了,便會發(fā)脹、變黑、腐爛……像……像泡久了的豆子,再也發(fā)不出芽來。莊戶們常赤著腳下田排水,泥漿能沒過小腿肚,很是辛苦。有時天公不作美,排了又積,種子便真的漚壞了?!?我盡量描述得具體,避免用“農(nóng)民”這樣宏大的詞,只說“莊戶們”,更貼近她的認(rèn)知。
沈昭華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泥漿沒過小腿肚”的畫面。她沉默片刻,指尖在“補種銀”的數(shù)字上輕輕敲了敲,沒再追問,只道:“嗯,知道了?!?/p>
又一日,她翻看著府中采買呈上的單子,對著其中一項“上好松江棉布二十匹,紋銀一百兩”微微出神?!斑@松江棉布,當(dāng)真如此昂貴?比尋常細麻布貴出數(shù)倍不止,值得么?” 她并非吝嗇,只是對物品的價值缺乏真實的錨點。府中綾羅綢緞無數(shù),棉布在她眼中,不過是更細軟些的布料罷了。
我垂著眼,想起現(xiàn)代對棉紡織業(yè)的一知半解,結(jié)合原主對布匹的認(rèn)知,小心回答:“奴婢聽人說過,松江棉布乃天下精品。
其棉絲細長堅韌,織工極細密,需‘千梭萬縷’,費時費力。一匹布,熟練織婦日夜不停,也需月余方能織成。
且染色固色不易,若染得鮮亮均勻,更需上等染料和匠人巧手。尋常細麻布,織造便容易得多,染也簡單。
這一百量兩……想來大半是買那織染的功夫和稀罕了。” 我刻意強調(diào)了“千梭萬縷”、“月余”、“匠人巧手”這些具象的、能體現(xiàn)“貴在人工”的詞。
沈昭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在單子上停留了一會兒,才提筆批了“準(zhǔn)”。
我的回答,總是帶著一種奇特的視角。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華麗,也并非完全來自書本。它們像從泥土里長出來的草,帶著根莖上的泥腥氣,卻又意外地直指核心,剝開層層修飾,露出事物最樸素的筋骨和代價。沈昭華問的,是種子為何漚爛,布匹為何昂貴;而我答的,是冰冷的積水淹沒麥種,是織婦月余不眠不休的辛勞。她問的是“值不值”,我答的,是“為什么值”。
這些細碎的對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漣漪一圈圈蕩開,終究傳到了長公主耳中。
長公主沈靜并非全然不知。棲霞閣里,自有她的耳目。起初,她只當(dāng)是女兒一時興起,找個新鮮丫頭解悶,加上我確有幾分機靈,郡主在學(xué)習(xí)事務(wù)時如果我能聽進幾分,日后也是個助力,但那些經(jīng)由不同渠道匯總到她案前的只言片語——關(guān)于河灘地積水的描述,關(guān)于松江布昂貴緣由的分析,甚至是我協(xié)助青黛整理書庫時,無意間提出的更清晰分類方法——都讓她那雙沉靜的眼眸里,泛起了微瀾。
這個叫李湫潯的小丫頭,像一塊蒙塵的璞玉,在棲霞閣的日光照拂下,正一點點顯露出內(nèi)里不同尋常的質(zhì)地。她識字,條理清晰,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穿透表象抓住要害的洞察力,以及一種……與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帶新方式的務(wù)實。而這些,恰恰是長公主府目前最缺的。
府中管事,多是積年的家生子或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的外人,精明圓滑有余,忠心可靠卻難以給出實際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有。想要一個完全干凈、沒有牽扯、心思敏銳又能做事的人,談何容易?李湫潯的出現(xiàn),像冥冥中遞來的一把刀,一把尚未開鋒,卻天生契合她掌心的刀。
一日午后,沈昭華被喚去瓊?cè)A苑?;貋頃r,她身邊跟著長公主身邊那位面容精明的墨綠錦袍內(nèi)侍,周公公。
周公公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棲霞閣外間侍立的我,對沈昭華恭敬道:“郡主,殿下有吩咐。說您如今學(xué)著料理些外務(wù),身邊該有個更得力的人幫襯著。李湫潯這丫頭,看著還算機靈,做事也穩(wěn)當(dāng)。殿下恩典,讓她升為棲霞閣的二等丫鬟,以后專司協(xié)助郡主整理文書、謄錄賬目、保管些要緊的契書單據(jù)。青黛姑娘也好騰出手來,更專心地伺候郡主起居?!?/p>
沈昭華聞言,清澈的眸子看向我,并無太多意外,只淡淡點了點頭:“母親思慮周全。李湫潯,你以后便跟著我一起,好好學(xué)用心些?!?/p>
“奴婢謝殿下、郡主恩典!”我立刻深深俯下身去,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和惶恐。心跳卻在胸腔里重重擂鼓。二等丫鬟!這意味著月例翻倍,衣衫從粗布換成了細軟的綢緞(雖然是府中統(tǒng)一制式的),住處也從擁擠的通鋪搬到了棲霞閣后罩房一個獨立的小單間!更重要的是,職責(zé)變了!不再是單純的灑掃伺候,而是真正接觸到了“事務(wù)”的核心邊緣!
周公公又交代了幾句,無非是“用心當(dāng)差”、“莫負恩典”之類的套話,便告退了。
青黛走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拍拍我的肩:“恭喜了,以后咱們一處當(dāng)差,更要仔細。”她的眼神里,除了善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畢竟,我這個“空降兵”直接進入了核心區(qū)域。
日子確實好過了許多。新發(fā)的衣裙是柔和的豆綠色細綢,雖然樣式簡單,但觸感細膩,不再磨礪皮膚。小單間雖然狹小,但干凈整潔,有了一張屬于自己的床和一張小桌,關(guān)上門便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不必再忍受通鋪的嘈雜和異味。三餐的伙食也精細了不少,至少能見到葷腥,熱湯熱飯。
更重要的是,工作的內(nèi)容變了。我開始跟著青黛學(xué)習(xí)如何整理沈昭華的書信、詩稿;如何謄錄清晰整潔的賬目;如何分門別類地保管那些田莊地契、店鋪股單、借據(jù)文書。這些東西,在現(xiàn)代社會可能是電子文檔或合同副本,而在這里,是沉甸甸的紙,是帶著朱紅印章的憑證,是能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和財富的憑據(jù)。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強迫自己適應(yīng)這完全不同的規(guī)則,字跡力求工整清晰,歸類一絲不茍,記錄簡明扼要。
沈昭華似乎也默許了這種安排。她看賬冊或處理一些簡單的產(chǎn)業(yè)文書時,有時會讓我在一旁研墨伺候。遇到不甚明了之處,依舊會隨口問我,語氣平淡,如同問一件尋常物事。而我,也依舊延續(xù)著那種“新”的視角,小心翼翼地給出自己的理解。
陽光晴好的午后,沈昭華在軒榭里臨帖。我站在一旁,安靜地研墨,墨錠在細膩的硯臺上打著圈,發(fā)出均勻的沙沙聲。
她寫完一行,擱下筆,目光落在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玉簪花上。潔白的花瓣簇擁著,在綠葉間亭亭玉立。
“李湫潯,”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冷,“你說,這玉簪,生在府中暖閣旁,有專人照料,開得這般好。若生在野外山澗,無人看顧,會如何?”
我研墨的手微微一頓。這問題……似乎又不止是問花。我抬眼,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叢玉簪。它們的確開得極好,花瓣飽滿,毫無瑕疵。我想起鄉(xiāng)下山野間那些野生的、瘦小的、甚至被蟲啃食的野花。
“回郡主,”我低聲道,“生在野外,或許開得沒那么好 ,那么大、那么齊整。風(fēng)霜雨打,蟲鳥啄食,總要經(jīng)歷些磨難。但……但山澗清泉滋養(yǎng),天地雨露哺育,只要根扎得深,總能活下來,也能開花。只是那花……或許更韌些,更……自在些?” 我斟酌著用詞,盡量不褒貶任何一方,只描述差異。
沈昭華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叢玉簪。陽光透過薄紗,在她絕美的側(cè)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肌膚是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細膩白皙,如同上好的甜白瓷,沒有一絲風(fēng)霜的痕跡。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鼻梁挺直秀氣,唇色是天然的淡粉,像初綻的櫻花瓣。整個人精致得如同畫中仙,卻也被這瓊樓玉宇框住了生氣。
我來這公主府時日也不短了,卻還是總會被郡主的臉勾到慌了神。
我站在她旁邊半步的距離。身上是簇新的豆綠色綢衫,頭發(fā)也梳得整齊,用一根簡單的銀簪固定。頭上那道猙獰的血痂早已脫落,被發(fā)絲遮擋著,看著并不真切,但頭皮上卻留下了一道淺粉色的新疤,像一道無法抹去的印記。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改善了很多,臉頰雖然依舊帶著點不健康的瘦削。但那雙眼睛,經(jīng)歷了最初的惶恐、絕望和掙扎后,此刻沉淀下來,如同被溪水沖刷過的黑曜石,沉靜而內(nèi)斂,深處卻隱隱跳動著不肯熄滅的火焰。手掌上那些粗糲的硬繭,在細軟的綢緞袖口下若隱若現(xiàn),是過往苦難的勛章,也是與這精致世界格格不入的證明。
一個是精心養(yǎng)護在琉璃罩中的名貴玉簪,一個是掙扎著從泥濘石縫里鉆出的無名野草。
沈昭華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舊清澈平靜,如同映著流云的深潭,看不出波瀾。她沒對我的“野草論”做任何評價,只是重新提起了筆,蘸了蘸墨,繼續(xù)臨摹她的字帖。
軒榭里又只剩下墨條與硯臺摩擦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清脆鳥鳴。
日子,就這樣在算盤珠的輕響、墨錠的研磨、紙頁的翻動和那些看似尋常卻暗藏機鋒的問答中,不緊不慢地流淌著。沈昭華依舊是那個云端之上的郡主,而我,只是她身邊一個因“有點用處和有趣些”而日子好過些的奴婢。無形的鴻溝依舊橫亙,深不見底。
但至少,我在這偌大的公主府里,暫時找到了一小塊可以喘息、可以扎根的縫隙。未來如何,尚在迷霧之中,但握筆的手,已不再如當(dāng)初那般冰冷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