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見到陳念,是在大專報到那天的雨里。
九月的雨帶著秋意的涼,林深抱著一摞被褥站在宿舍樓門口,褲腳已經被泥水浸得透濕。陳念撐著把透明傘從旁邊走過,傘沿垂落的水珠滴在她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上,她忽然停住腳步,把傘往林深這邊傾斜了大半。
“一起?”陳念的聲音很輕,像雨絲落在傘面上的聲響。
林深抬頭時,正撞見她眼里的光。那是種很干凈的亮,混著雨水的潮氣,落在初秋的風里,讓人心頭莫名一軟。
她們在同一個專業(yè),被分到相鄰的床鋪。陳念總穿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fā)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嘴角會有個淺淺的梨渦,林深總在上課時偷偷看,看陽光怎樣漫過她的發(fā)梢,在脖頸處投下細碎的陰影。
熟悉是從分享開始的。林深帶的家鄉(xiāng)腌菜,陳念泡的檸檬水,她們在熄燈后的黑暗里小聲說話,從童年糗事聊到對未來的茫然。陳念說她想畢業(yè)后開家花店,林深說她想一直畫畫。
“畫我嗎?”陳念在黑暗里笑。
“嗯?!绷稚畹男奶┝艘慌?,趕緊翻了個身假裝睡覺。
那年冬天來得早,第一場雪落下時,她們擠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陳念在寫作業(yè),林深在畫她的側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混著窗外落雪的寂靜,有種安穩(wěn)的溫柔。
“畫好了嗎?”陳念忽然轉頭。
林深慌忙合上畫本,臉頰發(fā)燙?!皼]、沒有?!?/p>
陳念卻伸手搶了過去,一頁頁翻看著。里面全是她的樣子,在課堂上打盹的,在操場上跑步的,在宿舍里啃蘋果的。最后一頁,是她撐著透明傘站在雨里的樣子。
“林深,”陳念的聲音有點抖,“你是不是……”
林深抬起頭,撞進她濕潤的眼睛里。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對視的瞬間瘋狂生長。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
陳念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暖,指尖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卻讓林深覺得,整個冬天的寒冷都被驅散了。
她們的戀愛像藏在云層里的月亮,隱秘又明亮。在沒人的樓梯間牽手,在深夜的操場上擁抱,在彼此的畫本和日記本里,寫下只有對方能懂的秘密。陳念會在林深畫畫時,悄悄給她披上外套;林深會在陳念來例假時,提前打好熱水。
她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畢業(yè),直到她們攢夠了錢,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城市,開一家有花有畫的小店。
變故發(fā)生在大二的暑假。林深的媽媽來學??此?,撞見了她們在宿舍樓下?lián)肀АD莻€總是笑著給她塞零食的中年女人,瞬間變了臉色,抓起林深的胳膊就往校外走。
“你告訴我,你們倆到底是什么關系?”她的聲音尖利,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
林深咬著唇不說話,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是瘋了嗎?林深!”媽媽的巴掌甩在她臉上,火辣辣的疼,“你是個女孩子!你怎么能做這種丟人的事!”
那天的爭吵像一場噩夢。媽媽摔碎了林深畫陳念的所有畫,逼她發(fā)誓再也不見陳念。林深被強行帶回了家,手機被沒收,房門被反鎖。
她不知道陳念怎么樣了。那個暑假,她瘦了十幾斤,每天像個木偶一樣吃飯、睡覺,眼神空洞。媽媽每天都在她耳邊念叨,說她病了,說要帶她去看醫(yī)生,說只要她改過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開學時,林深是被媽媽押著去學校的。她的行李被重新整理過,所有和陳念有關的東西都不見了。她在宿舍門口看到了陳念,她瘦了很多,眼睛紅紅的,像很久沒睡過覺。
“林深……”陳念的聲音沙啞。
林深的媽媽立刻擋在她們中間,惡狠狠地瞪著陳念:“你離我女兒遠點!不要臉的東西!”
陳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看著林深,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
從那天起,她們被強行分開了。林深的媽媽請了長假,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準時接送她上下課。陳念的父母也來了學校,聽說把她帶回家關了半個月,回來后,她整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
她們在走廊里遇見,只能匆匆低下頭;在課堂上坐得不遠,卻像隔著千山萬水。林深常常在夜里被驚醒,夢見陳念在雨里撐著傘,眼神悲傷地看著她,卻不說話。
有一次,林深趁媽媽不注意,偷偷塞給陳念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等我?!?/p>
陳念看了紙條,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用力點了點頭,攥著紙條的手在發(fā)抖。
可她們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陳念的父母給她辦理了休學,強行帶她回了老家,聽說要給她介紹對象,讓她早點結婚。
林深是在一個雨夜收到陳念的消息的,只有短短幾個字:“林深,忘了我吧。”
她瘋了一樣給陳念打電話,卻再也打不通了。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關在廁所里,用碎鏡片割了手腕。血流出來的時候,她沒有覺得疼,只是想起第一次見到陳念時,她撐著透明傘站在雨里,眼里有干凈的光。
幸好被室友發(fā)現(xiàn)得及時,林深被送進了醫(yī)院。醒來時,看到的是媽媽布滿淚痕的臉?!澳愕降滓趺礃硬趴下犜挘俊眿寢屪ブ氖?,聲音里滿是絕望。
林深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的雨。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
畢業(yè)后,林深順從了家里的安排,進了一家國企,認識了一個叫張磊的男人。他對她很好,溫和、體貼,會記得她不吃香菜,會在下雨天提前帶好傘。所有人都說他們很般配。
訂婚那天,林深收到了一個匿名包裹,里面是一束干枯的勿忘我,還有一本畫本。畫本里全是她的樣子,和她當年畫陳念的一模一樣。最后一頁,畫著兩個女孩手牽手站在櫻花樹下,旁邊寫著一行字:“我等過你,很久很久?!?/p>
林深抱著畫本,在房間里哭了整整一夜。
她后來聽說,陳念沒能嫁出去。她在訂婚宴上跑了出來,從此變得瘋瘋癲癲,總是穿著一件白T恤,手里攥著一把透明傘,在老家的雨里不停地走,嘴里反復念叨著一個名字。
林深的婚禮如期舉行。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她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交換戒指的時候,她的手忽然開始發(fā)抖。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雪天,陳念握著她的手,在圖書館里說:“林深,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她當時用力點了點頭,以為那就是永遠。
婚后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張磊對她很好,可她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再畫畫,把所有的畫具都鎖進了柜子深處。
有一年秋天,她去陳念的老家出差。那天下著雨,她在一條老巷子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女人穿著洗得發(fā)黃的白T恤,頭發(fā)亂糟糟的,手里攥著一把破舊的透明傘,在雨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嘴里不停地念叨:“林深……林深……”
是陳念。
林深站在雨里,看著她的背影,眼淚混著雨水無聲地滑落。她想上前,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陳念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忽然轉過身。她的眼睛很大,卻沒有焦點,看到林深時,愣了一下,然后咧開嘴笑了,露出那個淺淺的梨渦。
“你看,”她舉著手里的傘,像個孩子一樣炫耀,“我的傘還在呢?!?/p>
林深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疼得無法呼吸。
那天晚上,林深在酒店的房間里,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這一次,她沒有再醒來。
她留下了一封遺書,只有一句話:“把我葬在有花的地方,讓她能找到我?!?/p>
后來,有人說,在那個開滿勿忘我花的山坡上,常常能看到一個瘋女人,撐著一把透明傘,坐在一座新墳前,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一個名字。
雨一落下,就像永遠不會停。那些藏在心底的愛,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終究像碎在雨里的花,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