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輕輕拍打在部隊家屬院蘇家那扇漆成軍綠色的木窗上。窗內,卻是一片與窗外蕭瑟截然不同的溫暖馨香。濃郁的、帶著藥材特有清苦甘香的燉湯氣息,霸道地彌漫在小小的兩居室里,絲絲縷縷鉆進鼻腔,勾起最原始的食欲,也熨帖著歸家人的心。
蘇清沅推開家門,帶著一身秋夜的微涼和醫(yī)院消毒水殘留的氣息,剛踏進玄關,這股熟悉得讓她鼻頭發(fā)酸的香氣便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所有疲憊。
“沅沅回來啦!” 母親李淑芬系著碎花圍裙,聞聲從廚房探出頭,圓潤溫婉的臉上漾開真切的歡喜,眼角細密的紋路都生動起來。她手里還拿著湯勺,快步迎上來,不由分說地接過蘇清沅肩上那個半舊的軍綠色挎包,“累壞了吧?快洗手去,媽給你燉了當歸黃芪烏雞湯,正溫著呢!你爸還特意買了你愛吃的糖醋小排!”
廚房門口,父親蘇建國正背對著客廳,在水池邊仔細清洗著幾根翠綠的蔥。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便服,身形依舊挺拔,只是肩背不如年輕時那般寬闊了。聽見動靜,他轉過身,方正的臉上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wěn),但望向女兒的眼神卻充滿了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皺紋也舒展著。“回來了就好,先歇口氣,飯馬上就好?!?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爸,媽,我回來了。” 蘇清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飛快地眨了眨眼,壓下眼底翻涌的酸熱。眼前這再尋常不過的煙火氣,這關切的目光,這熟悉的嘮叨……前世,在懸崖邊最后絕望的瞬間,她最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是對渣男的恨,而是對失去這一切的刻骨悔恨!如今失而復得,每一個細節(jié)都珍貴得讓她心頭發(fā)顫。
“姐!” 弟弟蘇清朗像顆小炮彈似的從里屋沖出來,十五歲的少年,個頭已經躥得比蘇清沅還高些,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運動服,臉上帶著青春特有的朝氣和一絲對姐姐毫不掩飾的崇拜?!澳憧伤慊貋砹?!媽燉的湯香得我肚子咕咕叫了一晚上,就等你呢!” 他湊到蘇清沅身邊,鼻子使勁嗅了嗅,“咦?姐,你身上除了消毒水味,怎么還有股淡淡的草藥香?真好聞!”
蘇清沅笑著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腦袋:“鼻子還挺靈,今天在藥房待得久了點?!?/p>
“那當然!” 蘇清朗挺起胸膛,“我姐現(xiàn)在可是咱大院的名醫(yī)!今天放學回來,隔壁張嬸還拉著我問,說你姐啥時候有空,想請她幫忙看看腰疼的老毛病呢!”
一家人圍坐在那張用了多年的舊折疊圓桌旁?;椟S的白熾燈光下,飯菜升騰著氤氳的熱氣。糖醋小排色澤誘人,碧綠的炒青菜,還有那碗湯色清亮、漂浮著金黃油脂和飽滿烏雞肉塊的當歸黃芪湯,散發(fā)著濃郁的滋補香氣。簡單的家常菜,卻是蘇清沅前世魂牽夢縈、今生倍加珍惜的至味。
“來,沅沅,多喝點湯,補氣血的。你這段時間醫(yī)院家里兩頭跑,人都瘦了。” 李淑芬拿起湯勺,不由分說地給女兒盛了滿滿一大碗湯,又夾了兩塊最厚實的烏雞腿肉放進去。
“媽,夠了夠了,我吃不了這么多?!?蘇清沅嘴上說著,心里卻暖融融的,順從地接過碗。溫熱的湯水帶著藥材特有的溫潤甘醇滑入喉嚨,瞬間暖了胃,也暖了心。她夾起一塊糖醋小排放進嘴里,酸甜酥香,是記憶里最完美的味道。“爸的手藝還是這么好。”
蘇建國臉上露出點難得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又給女兒夾了一塊排骨:“喜歡就多吃點。工作再忙,飯也得按時吃,身體是革命的本錢?!?/p>
飯桌上其樂融融。蘇清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著學校里新來的體育老師如何厲害,又抱怨下周的數(shù)學測驗如何讓人頭疼。李淑芬則絮叨著大院里的家長里短,誰家孩子結婚了,誰家老人住院了蘇清沅認識,就是隔壁樓那個愛種花的趙奶奶。
蘇清沅安靜地聽著,小口喝著湯,偶爾回應幾句,嘴角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這種平淡瑣碎的日常,是她前世用生命代價才換回的珍寶。
話題不知怎么,慢慢轉到了蘇清沅身上。
“沅沅啊,” 李淑芬放下筷子,看著女兒,眼神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最近……在醫(yī)院還好吧?沒再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人吧?” 她沒提林子墨和林薇薇的名字,但那份擔憂卻清晰地寫在臉上。自從女兒幾個月前突然性情大變,毅然決然地和林子墨分了手,還讓那個林薇薇吃了癟被調去洗衣房,她和老蘇這心里,欣慰之余,也始終懸著一塊石頭。女兒變得太果決,太有主見,甚至有些……凌厲。這變化讓他們既驕傲,又隱隱有些不安,怕她太過剛強易折。
蘇建國也停下了咀嚼,目光落在女兒沉靜的臉上,帶著無聲的詢問和全然的關切。
蘇清沅握著湯匙的手指微微一頓。她知道父母在擔心什么。前世的自己,被所謂的“愛情”沖昏頭腦,眼里只有林子墨,對父母的勸誡置若罔聞,甚至覺得他們不理解自己的“真愛”。如今想來,真是愚蠢至極。父母那雙閱人無數(shù)的眼睛,早就看穿了林子墨的本質,只是自己執(zhí)迷不悟。
她抬起頭,迎上父母擔憂又溫暖的目光,放下湯匙,神情坦然而堅定:“爸,媽,你們放心。林子墨和林薇薇,他們現(xiàn)在對我來說,連路邊的石子都算不上。我看見了,繞著走就是,他們沒資格也沒本事再給我添堵了?!?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那就好,那就好?!?李淑芬松了口氣,連聲說著,又忍不住道,“媽不是要干涉你,就是……就是怕你心里還難受,或者他們還不死心……”
“媽,我不難受?!?蘇清沅打斷母親的話,語氣異常清晰,眼神明亮如洗,“一點也不。以前是我瞎了眼,識人不清?,F(xiàn)在我看清了,心里只有慶幸,慶幸自己醒悟得不算太晚。” 她頓了頓,聲音更加堅定,“我現(xiàn)在所有的精力,都在工作上,在……提升自己?!?/p>
蘇建國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看清了就好。吃一塹長一智。記住,咱蘇家的閨女,脊梁骨是直的,心氣兒是高的,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下去。你有本事,有手藝,到哪兒都能立得住?!?他拿起桌上一顆洗好的蘋果,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熟練地削起皮來,長長的、均勻的果皮垂落下來?!叭诉@一輩子,路長著呢。選錯了路,及時回頭就是正道。把本事學到自己身上,比什么都強?!?/p>
長長的蘋果皮終于削完,露出里面淡黃色的果肉。蘇建國把削好的蘋果遞給蘇清沅:“拿著?!?/p>
蘇清沅接過蘋果,指尖傳來父親掌心的溫熱和蘋果的微涼。她看著父親那雙因為常年握筆和勞作而指節(jié)粗大、帶著薄繭的手,又看看母親鬢角悄然生出的幾縷銀絲,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直沖眼底。前世,就是這雙勤勞的手,為了給她和林子墨“鋪路”,四處求人,低聲下氣;就是母親這頭烏發(fā),在她被陷害入獄后,一夜之間愁白了大半!而那時的自己,回報給他們的是什么?是無盡的失望和災難!
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猛地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眶,緊緊握住了手中的蘋果,仿佛那是支撐她此刻不崩潰的浮木。
“爸,媽……” 她的聲音有些微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對不起……以前,是我太不懂事,讓你們操心了……” 這聲遲來的道歉,飽含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悔恨和痛楚。
李淑芬的眼圈也瞬間紅了,連忙別過臉去,用圍裙角擦了擦眼角:“傻孩子,說什么傻話!當?shù)鶍尩?,為兒女操心不是天經地義?只要你以后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蘇建國看著女兒低垂的腦袋和微微聳動的肩膀,心里也是一陣酸澀。女兒這幾個月的變化,他看在眼里,那不僅僅是甩掉了渣男后的清醒,更仿佛經歷了某種深刻的、外人難以想象的蛻變,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洞悉。他伸出手,寬厚溫暖的大掌輕輕覆在女兒放在桌上的手上,用力握了握,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和包容。
“都過去了?!?他的聲音沉穩(wěn)如山,“重要的是以后。沅沅,爸看得出來,你現(xiàn)在心里有主意,有股勁兒。想做什么,就大膽去做。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媽,不用你操心。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有我們給你頂著!”
這樸實無華卻重逾千斤的話語,像一道溫暖的堤壩,穩(wěn)穩(wěn)地攔住了蘇清沅心中翻騰的愧疚浪潮,也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支撐感。她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淚痕,但眼神已經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她用力點了點頭,把削好的蘋果掰成兩半,一半遞給父親,一半遞給母親:“爸,媽,你們也吃。”
蘇建國愣了一下,看著遞到眼前的半只蘋果,又看看女兒帶著淚痕卻異常明亮的眼睛,那張嚴肅的臉上終于綻開一個舒心又寬慰的笑容:“好,好,一起吃。”
蘇清朗在一旁看著,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氛圍。他放下筷子,看看姐姐,又看看爸媽,忽然挺直了腰板,少年清亮的嗓音帶著一股認真勁兒:“姐!還有我呢!我也給你頂著!以后誰要是敢欺負你,我第一個揍他!我現(xiàn)在可是?;@球隊的主力,力氣大著呢!”
這帶著少年意氣的話,瞬間沖淡了方才那點沉重。李淑芬破涕為笑,嗔怪地點了下兒子的額頭:“就你皮!快吃飯!” 蘇建國也難得地笑出了聲,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
蘇清沅看著弟弟故作兇狠卻難掩稚氣的臉,看著父母眼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心中最后一絲陰霾也徹底散去,被濃濃的暖意填滿。她拿起自己那半只蘋果,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溢開,一直甜到了心底。
晚飯后,蘇建國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報紙或聽廣播,而是把蘇清沅叫到了他那間小小的、兼做書房的臥室。房間不大,一張硬板床,一個舊書架,一張書桌,桌上整齊地擺放著賬本、算盤和一疊部隊后勤的文件,角落里還立著一個半人高的老式中藥柜,散發(fā)著淡淡的檀香和陳年藥材混合的氣息——那是蘇建國早年學醫(yī)時用過的,后來進了后勤,就用來存放些家里常用的藥材。
蘇建國拉開書桌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裹,遞到蘇清沅面前。
“爸,這是?” 蘇清沅有些疑惑地接過。
“打開看看?!?蘇建國在書桌旁的舊藤椅上坐下,示意道。
蘇清沅小心地拆開牛皮紙,里面赫然是幾本保存得相當完好的線裝書!紙張泛黃,邊角有些磨損,卻透著一股歲月的沉香。她凝神看去,書封上是豎排的毛筆字——《蘇氏驗方手札》、《經絡辨證精要》、《本草拾遺補闕》……落款處,是“蘇懷仁”三個遒勁的小字!
蘇清沅的手猛地一顫,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蘇懷仁!那是她未曾謀面的祖父!一位在戰(zhàn)亂年代懸壺濟世、頗有口碑的老中醫(yī)!這幾本手札,是祖父畢生行醫(yī)的心血結晶!前世,她沉迷于林子墨編織的情網,對這些祖?zhèn)鞯膶氊惒恍家活?,甚至覺得“過時”、“老土”,后來更是被林子墨以“代為保管”為名騙走,最終不知去向!這是她前世最大的遺憾之一!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東西,” 蘇建國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帶著追憶和鄭重,“他老人家走得早,我這半吊子沒能繼承他的衣缽,就進了后勤。這些東西,一直收著。以前……總覺得你還小,心思也不在這上面,就沒拿出來?!?/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女兒捧著書冊微微顫抖的手上,語氣變得深沉而期許:“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沅沅,爸看得出來,你是真的喜歡中醫(yī),也有這個天賦和悟性。你救陳阿婆那次,爸雖然沒親眼看見,但聽說了,心里……高興!真高興!咱們老蘇家這點東西,沒在你爸這兒斷了根,能在你手上重新亮起來,這比什么都強!”
蘇建國站起身,走到那個老式中藥柜前,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許多牛皮紙小包,上面用毛筆寫著藥材名稱?!斑@些,是你爺爺當年留下的,還有些是我這些年陸續(xù)攢下的,都是些好藥材,藥性足。你學醫(yī)用得上,以后,就交給你了?!?/p>
蘇清沅捧著那幾本沉甸甸的手札,看著父親拉開藥柜抽屜時那鄭重的神情,感受著指尖下書頁粗糙而真實的觸感,鼻尖縈繞著熟悉的藥香……前世今生,兩輩子的遺憾與渴望,在這一刻洶涌交匯!她緊緊抱著書冊,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喉嚨哽得厲害,只能用力點頭,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滴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傻孩子,哭什么?!?蘇建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好好學,好好用。你爺爺常說,‘醫(yī)者仁心,藥者匠心’。本事越大,責任就越重。爸不懂那些高深的醫(yī)理,但爸知道,無論做什么,人立身要正,心要穩(wěn)。醫(yī)院里,人多口雜,難免有是非。遇到事情,多想想,沉住氣。憑本事吃飯,行得正坐得直,就什么都不用怕?!?/p>
他拿起桌上的算盤,隨意撥動了幾下,算珠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熬拖襁@算盤珠子,該在哪就在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該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不是你的,強求也留不住。用心做事,踏實做人,其他的,老天自有安排?!?/p>
父親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涓涓細流,帶著最樸素也最堅實的人生智慧,緩緩流入蘇清沅的心田。她抱著祖?zhèn)鞯尼t(yī)書,看著父親沉穩(wěn)而信任的目光,感受著書房里彌漫的、獨屬于蘇家的藥香,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和力量感油然而生。這不僅僅是幾本書,一柜藥材,這是家族的傳承,是父親的托付,更是她重生路上最堅實的后盾!
夜深了。蘇清沅洗漱完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書桌上,那幾本泛黃的祖?zhèn)麽t(yī)書被小心翼翼地攤開,旁邊放著那個嶄新的、印著“為人民服務”紅字的搪瓷缸子,里面盛著母親溫好的牛奶。弟弟蘇清朗已經在他的小床上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
她坐在書桌前,臺燈柔和的光暈籠罩著她。手指輕輕拂過醫(yī)書上祖父那力透紙背的字跡,感受著那歷經歲月沉淀的厚重。她翻開《蘇氏驗方手札》,里面不僅記載著祖父畢生收集、驗證的珍貴方劑,還在許多方子旁邊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批注——用藥心得、辨證要點、意外情況的處理……字里行間,仿佛能看到一位嚴謹而仁厚的老者,在燈下伏案疾書的身影。
窗外,秋蟲唧唧。屋內,是家人安睡的寧靜氣息和淡淡的書香藥香。蘇清沅的心,從未如此刻這般寧靜而充實。前世那蝕骨的仇恨和悔恨,在這一刻,被更強大、更溫暖的力量所包裹、所化解——那是家的力量,是親情的支撐,是血脈的傳承。
她拿起筆,在一個嶄新的筆記本上,鄭重地寫下第一行字:
“重生之路,始于足下。護我所愛,精我所業(yè)。此心所向,雖遠必達。——1975年秋夜,于家中。”
前路或許仍有荊棘,但身后有家,心中有光,她蘇清沅,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