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廚彌漫著土豆淀粉和潮濕抹布的氣味，秦川正機械地削著土豆皮，冰水刺得指節(jié)發(fā)紅。
一個管教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聲音打斷了單調(diào)的削皮聲：“秦川，探監(jiān)！你母親來了?！?/p>
“母親”兩個字像電流擊中秦川。
他猛地放下手中的土豆和削皮刀，甚至來不及擦手，便跟著管教快步離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
穿過層層鐵門，消毒水混合著汗餿和陳舊灰塵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
探監(jiān)室狹長而冰冷，厚重的防爆玻璃幕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將內(nèi)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玻璃上映出秦川自己的影子，囚服胸口那串冰冷的編號“C719”，刺目得如同恥辱的烙印。
他幾乎是沖到指定的隔間前。
玻璃幕墻的另一邊，站著林月娥。
只一眼，秦川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
短短一個多月！眼前的母親，仿佛被歲月和苦難粗暴地揉搓過。
曾經(jīng)飽滿紅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皮膚失去了光澤，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蒼白。
那頭精心保養(yǎng)、總是挽得一絲不茍的秀發(fā)，此刻竟已顯露出大片刺眼的銀絲，凌亂地垂在耳際。
記憶中那個光彩照人、年近五十卻宛如三十少婦的母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憔悴不堪的中年婦人。
林月娥身上那件普通得甚至有些寒酸的藍(lán)布外套，更是刺痛了秦川的眼睛。
他記得母親最愛的那身剪裁精良的套裝，記得她脖頸間溫潤的珍珠項鏈，記得她腕上那只價值不菲、如凝碧水般的翡翠手鐲……那些曾經(jīng)屬于她的精致與體面，如今蕩然無存。
耳朵和脖子上，空空如也。
丈夫猝然離世，兒子身陷囹圄……
雙重的滅頂之災(zāi)，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將一個優(yōu)雅從容的女人摧殘至此！她能獨自支撐到現(xiàn)在，該是怎樣的煎熬與堅強？
母子倆隔著冰冷的玻璃，目光膠著在一起。
無聲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下，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過了許久，秦川才顫抖著拿起面前的聽筒，示意母親也拿起。
林月娥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握住聽筒，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
“兒子……你還好嗎？在里面……沒受苦吧？”
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
秦川用力點頭，喉頭滾動：
“媽，我沒事，我很好！你和妹妹呢？小雨怎么樣？”
林月娥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澀，比哭還難看：
“媽……媽和小雨都好，都好……你不用擔(dān)心家里……”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急切而堅定。
“兒子，媽知道你……你是被冤枉的！媽在找最好的律師，砸鍋賣鐵也要幫你洗清冤屈！你還這么年輕，不能……不能一輩子背著殺人的罪名啊……”
秦川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母親握著聽筒的手上——那曾經(jīng)保養(yǎng)得宜、涂著蔻丹的指甲，如今邊緣開裂，指縫里嵌著難以洗凈的、黑乎乎的污垢！那么愛干凈、甚至有點潔癖的母親……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聯(lián)想到自己所有銀行卡被凍結(jié)的精準(zhǔn)打擊，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家里……肯定出大事了！
“媽！”
秦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告訴我！家里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林月娥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眼神慌亂地避開秦川銳利的視線，聲音虛浮無力：
“沒……沒有！家里一切都好，真的……兒子，你別多想，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你……”
“媽！”
秦川打斷她，語氣帶著懇求，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別瞞我！求您了！”
“……”
林月娥嘴唇翕動，最終只是更緊地握住了聽筒，淚水再次滑落，卻倔強地?fù)u著頭，不肯再吐露一個字。
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在沉默的淚水和無聲的絕望中，飛快流逝。
秦川死死盯著母親那佝僂著、仿佛背負(fù)著千斤重?fù)?dān)離去的背影，心臟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反復(fù)穿刺。
家，必然已遭劇變！
母親那刻意的隱瞞和強撐的堅強，比任何哭訴都更讓他心如刀絞。
必須弄清楚！必須立刻！
在這座冰冷的監(jiān)獄里，此刻唯一能幫他的，只有一個人，鄭曉霞。
離開探監(jiān)室，秦川立刻對押送的管教道：
“報告管教，我……肚子不太舒服，想去衛(wèi)生室拿點藥?！?/p>
他故意微微弓著腰，臉上露出些許痛苦之色。
管教瞥了他一眼，沒多說什么，點了點頭，帶著他轉(zhuǎn)向衛(wèi)生室的方向。
鄭曉霞看到秦川被管教帶進(jìn)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關(guān)切地迎上來：
“秦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鄭醫(yī)生，我肚子有點絞痛，可能是吃壞了東西?！?/p>
秦川說著，飛快地、極其隱蔽地朝鄭曉霞使了個眼色。
鄭曉霞瞬間會意，轉(zhuǎn)身對管教露出職業(yè)化的微笑：
“麻煩您在外面稍等一會兒，我需要給他做個簡單的檢查?！?/p>
“嗯。”
管教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退到門外。
門一關(guān)，鄭曉霞臉上的職業(yè)微笑立刻褪去，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diào)侃：
“喲，我們山南監(jiān)獄的新晉風(fēng)云人物，找我什么事？現(xiàn)在整個監(jiān)獄，上上下下三句話離不開你秦川的名字?！?/p>
秦川哪有心思理會這些，他一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
“鄭醫(yī)生！幫幫我！我媽剛才來過了！”
“阿姨來了？這是好事?。 ?/p>
鄭曉霞有些不解。
“不！”
秦川搖頭，眼神里是沉甸甸的憂慮。
“我媽……她整個人都變了！憔悴得不成樣子，家里的情況肯定糟透了！但她怕我擔(dān)心，什么都不肯說！”
他急切地看著鄭曉霞，“求你！幫我打聽一下，我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鄭曉霞看著他眼中近乎哀求的神色，立刻正色道：
“好！我下班就去你家看看！”
“別去我家！”
秦川脫口而出，語氣斬釘截鐵。
“為什么？”
鄭曉霞愕然。
秦川無法詳細(xì)解釋，但他強烈的直覺告訴他，自從父親和他接連出事，那個看不見的黑手很可能已將觸角伸向他的家，暗中監(jiān)控甚至控制。
鄭曉霞貿(mào)然上門，風(fēng)險太大！他迅速從旁邊的登記本上撕下一角空白，飛快寫下一個地址，塞給鄭曉霞。
“去找這個人！他叫吳哲！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爸是我爸的司機……跟我爸一起……遇難了。”
秦川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刻骨的恨意。
“他和我一樣，恨透了那些藏在后面的雜碎！他應(yīng)該知道實情！”
鄭曉霞看著紙條上的地址，凝重地點點頭：
“好，我去找他。有他電話嗎？”
“有……”
秦川報出一串號碼，隨即又立刻補充，眼神銳利，“但千萬別用你的手機打！我懷疑……所有跟我有聯(lián)系的人，電話都可能被監(jiān)控了。”
那幕后黑手的能量之大，讓他不得不將警惕提到最高。
鄭曉霞感受到他話語中的寒意，想起自己父親鄭耀東的忌憚，心中也凜然：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會非常小心?！?/p>
秦川不便久留，深深看了鄭曉霞一眼，那眼神里飽含了無聲的托付與感激：“鄭醫(yī)生，拜托了！”
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衛(wèi)生室。
……
下班時間一到，鄭曉霞沒有絲毫耽擱，立刻駕車駛出監(jiān)獄大門。
她按照紙條上的地址，來到了市區(qū)一個有些年頭、顯得頗為陳舊的居民小區(qū)。樓體灰撲撲的，多是五、六層的老式建筑。
她將車停在小區(qū)外稍遠(yuǎn)的街角，步行進(jìn)入。
來到17號樓前，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四下觀察了一番，樓前停著幾輛普通的自行車和電動車，幾個老人在樹下聊天，并無異常。
她定了定神，走向標(biāo)著“2單元”的樓道口。
剛走到門口，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手里拎著個保溫飯盒的年輕男子正好從樓道里出來。
男子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清瘦，眉眼間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一絲警惕。
雖然從未謀面，但一種直覺告訴鄭曉霞：就是他！
她上前一步，攔住年輕人：“您好，請問吳哲是住在這個單元嗎？”
年輕人停下腳步，目光帶著審視落在鄭曉霞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我就是吳哲。您哪位？”
鄭曉霞松了口氣，壓低聲音：
“我叫鄭曉霞，是山南監(jiān)獄的醫(yī)生。是秦川讓我來找你的……”
“秦川？！”
吳哲的眼神瞬間變了，那沉重的表情裂開一道縫隙，透出急切的光，“他怎么樣？他還好嗎？監(jiān)獄里有沒有人欺負(fù)他？”
“他很好，暫時沒事。”
鄭曉霞快速回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保溫飯盒上，“你這是要去……”
“我媽病了，在住院，我去給她送飯。”
吳哲的聲音低沉下去。
鄭曉霞立刻道：“秦川托我向你打聽點很重要的事。我的車就在小區(qū)外面，我送你去醫(yī)院吧？路上說。”
她需要盡快了解情況，而醫(yī)院人來人往的環(huán)境，或許比這個小區(qū)更安全。
吳哲聽到是秦川的事，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點頭：
“好！麻煩你了！”他拎緊飯盒，跟著鄭曉霞快步向小區(qū)外走去。
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口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