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顛簸的石板路上疾馳,車輪與石板的每一次撞擊,都像是敲在沈青瓷緊繃的心弦上。車窗外,京城繁華的街景飛速倒退,而前方天際,那道觸目驚心的黑色煙柱,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惡龍,正不斷膨脹,將不祥的氣息彌漫開來。
空氣中,開始飄散來焦糊的氣味,那是一種木料、絲帛與未知物混合燃燒的刺鼻味道,鉆入鼻腔,勾起了沈青瓷深埋在靈魂里的,屬于冷宮大火的記憶。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甲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痛楚來對抗那股生理性的戰(zhàn)栗。
“小姐,您別怕。”雁書緊緊挨著她,聲音里帶著哭腔,“吉人自有天相,錦繡坊不會有事的?!?/p>
沈青瓷緩緩松開手,掌心留下幾道深紅的月牙印。她搖了搖頭,眸光穿透車簾的縫隙,死死鎖住那道黑煙,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溫度:“雁書,這不是天災,是人禍。燒的也不是一間鋪子,是見不得光的證據(jù)?!?/p>
柳姨娘在承德堂的慘敗,三皇子在花廳的受挫,這一切都將她們逼入了絕境。一條被逼到絕路的毒蛇,會用盡自己最毒的毒牙,做最后一搏。而放火燒掉罪證,無疑是最簡單,也最狠毒的法子。
馬車還未到街口,便被擁堵的人群和官府的救火兵丁攔住了去路。沈青-瓷當機立斷:“停車!我們走過去!”
她提著裙擺,在雁書和兩名家丁的護衛(wèi)下,擠入了混亂的人潮。越是靠近,那股灼人的熱浪便越是撲面而來,伴隨著房梁斷裂的“噼啪”聲和人們驚恐的尖叫聲,宛如一幅人間煉獄的圖景。
錦繡坊,這座三層樓高、占地廣闊的絲綢工坊,此刻已然被熊熊烈火吞噬了大半?;鹕鄰拈T窗中瘋狂竄出,舔舐著雕花的飛檐,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官兵和坊間的伙計們提著水桶,一遍遍地潑向那似乎永遠無法澆滅的火焰,卻不過是杯水車薪。
“大小姐!您怎么來了!這里危險,快回去!”一個滿臉黑灰,衣衫被燒得破破爛爛的中年男人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正是錦繡坊的管事,孫掌柜。他是柳姨娘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
孫掌柜一見到沈青瓷,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大小姐!小人該死??!小人沒看好工坊!今兒個下午,染布房那邊不知怎的,一口煮蠟的鍋子翻了,火油濺得到處都是,一下子就燒起來了!火勢太猛,根本控制不住??!賬房……賬房也燒沒了!什么都沒了!”
他哭得聲淚俱下,將一切都推給了“意外”,言辭之間,更是著重強調(diào)了“賬房被燒”這一“事實”。
沈青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
“人都出來了嗎?”她開口,聲音不大,卻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清晰地傳入孫掌柜耳中。
“都……都出來了!小人第一時間就疏散了所有人,幸好無人傷亡!”孫掌柜連忙回答,仿佛這是他天大的功勞。
“起火的染布房,在工坊最西側(cè),平日里風向也是往西吹。為何火勢會蔓延得如此之快,連最東邊的賬房都未能幸免?”沈青瓷的問題,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要害。
孫掌柜的哭聲一滯,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這……這風向說不準……今日的風,邪乎得很……”
“是風邪乎,還是人心邪乎?”沈青-瓷冷笑一聲,目光越過他,掃視著整個火場。前世她雖不理庶務,卻也聽母親提過,錦繡坊的建造,完全是按照防火的規(guī)制來的,各院之間都留有寬闊的防火通道和水井。一口煮蠟鍋子,絕無可能造成如此大的火勢,除非……
除非有人在各處都潑了火油。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工坊后院,一處看似獨立的,由青磚砌成的二層小樓上。那里火勢最是兇猛,黑煙中夾雜著一種詭異的、略帶酸澀的化學氣味,與尋常燒木頭的味道截然不同。
“孫掌柜,”沈青瓷忽然開口,指向那棟小樓,“那里是什么地方?”
孫掌柜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汗珠從額角滾滾而下:“那……那里是庫房,存放一些不常用的舊布料……”
“是嗎?”沈青瓷的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我怎么記得,母親在世時,那里是專門用來存放‘云錦’貢品樣品的地方?戒備森嚴,尋常人等根本不許靠近?!?/p>
孫掌柜的身子猛地一抖,幾乎要癱軟在地。
就在此時,一個沉穩(wěn)而陌生的男聲自身后響起。
“這位小姐說得沒錯。此處的煙,聞之刺鼻,帶著松香與明礬的味道,這可不是尋常布料能燒出來的?!?/p>
沈青瓷回頭,只見一名身著玄色勁裝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約莫二十出頭,身形挺拔,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銳利,如同鷹隼。他身后,還跟著四五名同樣打扮的精干漢子,氣息沉穩(wěn),與周圍慌亂的救火人群格格不入。
“你是何人?”沈青瓷警惕地問。
那青年對她抱了抱拳,態(tài)度恭敬卻不卑微:“在下姓風。奉我家主子之命,恰好路過此地,見沈家產(chǎn)業(yè)有難,特來相助。我家主子說,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這火場的根源,恐怕就在那棟小樓里。”
你家主子?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坐著輪椅的身影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除了蕭云澈,還會有誰?他的人,竟來得如此之快!
“風先生有何高見?”她不動聲色地問道。
風姓青年看了一眼那棟被大火包圍的小樓,沉聲道:“強攻救火已是不能。但此樓外墻是青磚所砌,一時半刻還燒不穿。我們可以從后墻最薄弱處破墻而入,或許還能搶出些東西來。只是……需要大小姐一句話。”
他的意思很明白,破墻是下下策,若是里面并無他物,毀壞了庫房的責任,無人能擔。
沈青-瓷沒有絲毫猶豫。她知道,這是蕭云澈在向她展示他的誠意與實力,也是在考驗她的魄力。
“砸!”她只說了一個字,斬釘截鐵。
“得令!”風姓青年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一揮手,身后的幾名漢子立刻從人群中推出一輛裝滿了貨物的板車,用最快的速度沖向后墻。
“轟!”
一聲巨響,在烈火的咆哮聲中格外沉悶。板車狠狠撞在青磚墻上,塵土飛揚,墻體應聲裂開了一道縫隙。
“再來!”
又是一聲巨響,墻壁被撞開一個可容一人通過的大洞!
一股更為濃烈、更為刺鼻的熱浪從洞中噴涌而出,夾雜著無數(shù)火星。
“大小姐,危險!”雁書尖叫著想拉住她。
但沈青瓷卻已提著裙擺,用濕帕捂住口鼻,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風姓青年緊隨其后,護在她身側(cè)。
小樓之內(nèi),已是一片火海。無數(shù)的織機和木架在烈火中扭曲變形,化為焦炭。而在火勢最中央,幾個被燒了一半的木箱散落在地,里面露出的,卻不是什么舊布料。
那是一種織造精美、流光溢彩的錦緞,上面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樣。即便被煙熏火燎,依舊能看出其非凡的華貴。
云錦!
而且是只有皇家才有資格使用的,五爪龍紋的貢品云錦!
沈青瓷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柳姨娘,她不僅僅是貪墨,她竟敢在丞相府的工坊里,私造貢品,走私販賣!
這已不是宅斗,不是家事。這是通天的大罪,是足以讓整個沈家滿門抄斬的,謀逆之罪!
她猛地抬頭,與身旁的風姓青年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驚與凝重。
柳姨娘,不,或許還有她背后的蕭景琰,他們布下的,根本不是什么簡單的陷阱。
他們這是要用整個沈家做祭品,為自己鋪就一條血腥的登天之路!而這場大火,便是他們點燃祭品的,第一道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