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額角的冷汗,終于匯成一滴,沿著他飽經(jīng)風霜的臉頰滑落,滴落在他那身象征著京城法度的官服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印記。
他知道,他輸了。
從沈青瓷將一樁骯臟的內宅丑聞,硬生生拔高到動搖國本的政治陰謀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失去了對這件事的主導權。他眼前的,不再是一樁可以憑“人證物證”草草定罪的刑案,而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漩渦。他若再強行將沈清蓮帶走,便坐實了自己是那“幕后黑手”的爪牙,是這場陰謀的執(zhí)行者。這個罪名,他擔不起,更不敢擔。
“沈大小姐……言重了?!崩畲笕似D難地擠出一句話,聲音已不復方才的強硬,他對著沈敬言拱了拱手,算是找了個臺階,“沈相,既然此事另有隱情,或涉陰謀,下官……自當謹慎。為保全沈二小姐清譽,也為方便查案,嫌犯,下官便不帶回府衙了?!?/p>
他話鋒一轉,力圖保住自己最后一絲顏面:“但國法無情,此案終究要查。從即刻起,清風苑將由我順天府的官差看守,任何人不得探視。沈二小姐,便在自己院中禁足,聽候傳喚。至于那靜心庵的證人與……物證,下官會即刻封存,并即刻將全案卷宗,上報大理寺與刑部,三司會審。如此,沈相可還滿意?”
這已是李大人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不帶走人,但要派人看守,既給了丞相府面子,也算對他背后的三皇子有了交代。
沈敬言看了一眼面色沉靜的女兒,見她微微頷首,這才松了口,沉聲道:“如此,便有勞李大人了?!?/p>
一場足以讓丞相府翻天覆地的風暴,在沈青瓷的運籌之下,竟以一種詭異的平靜,暫時畫上了一個休止符。順天府的官差沒有撤走,只是從府門外,移到了清風苑的院墻下,如同一群沉默的禿鷲,盤踞在沈家的心臟地帶,時時提醒著所有人,危機,遠未解除。
送走了李大人,遣散了驚魂未定的下人,正廳之內,氣氛卻比方才更加壓抑。
甄明遠一改方才義憤填膺的模樣,搓著手,一雙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湊到沈敬言身邊:“姑父,您看,這事兒鬧的。不過青瓷這孩子,真是了不得!有勇有謀,像極了我們甄家的人!依我看,這聯(lián)姻之事,更是宜早不宜遲。只要我們兩家成了親家,擰成一股繩,還怕他什么陰謀詭計?”
他三句話不離聯(lián)姻,那赤裸裸的功利心,讓沈敬言眉頭緊鎖。
沈青瓷上前一步,擋在了父親與甄明遠之間,對著甄明遠盈盈一拜,語氣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疏離:“舅舅,今日多謝您仗義執(zhí)言。只是府中遭此大變,實在無心商議其他。父親心力交瘁,青瓷也需處理后續(xù)事宜。管家已為您和表兄備好了上等的客院‘聽竹軒’,您二位一路勞頓,還請先去歇息,待家事稍定,青瓷再與父親一同,登門拜謝?!?/p>
她這番話,客氣周到,卻又強勢地將甄家父子請出了正廳,不給他們任何繼續(xù)糾纏的機會。
甄明遠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但看著沈青瓷那雙清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他只能干笑著,帶著一臉不爽的甄文卓,被管家引著去了客院。
待外人都離去,正廳之內,只剩下沈敬言與沈青瓷父女二人。
沈敬言緩緩坐回主位,他看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兒,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欣慰,有驕傲,但更多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畏懼。
“青瓷,到書房來?!彼K于開口,聲音里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
書房之內,檀香裊裊。厚重的紫檀木書架,滿墻的經(jīng)史子集,都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這里是父親的領地,是權力的象征,前世的她,非傳召不得入內。
沈敬言負手立于窗前,久久沒有說話。
“你今日,做得很好?!彼K于開口,打破了沉默,“將家丑化為政爭,引甄家為援,借力打力,逼退順天府……這等手段,便是為父在朝中浸淫多年,也未必能有你這般急智?!?/p>
“女兒不敢當,只是情勢所逼?!鄙蚯啻纱鬼?。
“情勢所逼?”沈敬言猛地轉身,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她,那眼神里,再無半分慈愛,只剩下審視與探究,“青瓷,你告訴為父,這些翻云覆雨的手段,這些洞察人心的算計,你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聲音里壓抑著一絲顫抖:“一場大病,能讓一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脫胎換骨成一個連我都看不透的權謀家嗎?你還是我的女兒嗎?!”
這個問題,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上。她預想過父親的震驚,卻沒預想過他如此直白的……恐懼與懷疑。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父親審視的目光,眼中沒有半分閃躲,只有一片化不開的哀傷與決絕。
“父親,若我說,這些,都是前世的鮮血與屈辱,一刀一刀,刻在我骨子里的,您信嗎?”她的聲音很輕,像一聲嘆息。
沈敬言渾身一震,以為她悲傷過度,說了胡話。
沈青瓷卻沒有給他追問的機會,她從袖中,取出了一本她熬了數(shù)個通宵才整理出來的賬冊,輕輕放在了書案之上。
“父親,您或許不信鬼神之說。那我們,便說些您能看得懂的東西。”她翻開賬冊,指著上面用朱筆標注出的一行行字跡,“這是母親嫁妝中,‘上林村’的地契賬目。母親在世時,年入兩千兩。柳姨娘掌家后,先是以‘蝗災’為由,做平賬目,再以‘抵債’為名,用八百兩的低價,將其賣給了她娘家的侄子。而她那侄子,轉手便以三千兩的價格,將地契抵押給了錢莊,錢莊的東家,恰好是三皇子母妃德妃娘家的遠親?!?/p>
她又翻過一頁:“這是‘錦繡坊’的賬。明面上,它年年虧損,暗地里,它私造貢品,每年至少有五萬兩以上的黑銀,通過數(shù)個錢莊,最終流入了三皇子的私庫。父親,您以為錦繡坊那場大火,燒的是意外嗎?它燒的,是三皇子謀逆的罪證!”
“您總說,要退一步海闊天空??赡辞宄?,在他們眼中,我們沈家,早已無路可退!您以為您忠心耿耿輔佐的,是未來的明君??稍谒壑校贿^是他登基路上,一塊用完便可丟棄,甚至可以用來栽贓陷害的墊腳石!”
“今日,他們能用‘私通殺嬰’來構陷清蓮,明日,他們就能用‘通敵叛國’來構陷整個沈家!到那時,我們滿門抄斬,百年清譽毀于一旦!父親,這,就是您想要的海闊天闊嗎?!”
她的話,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那本薄薄的賬冊,此刻卻重如千鈞,壓得沈敬言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書案,才勉強站穩(wěn)。他看著賬冊上那一條條清晰的脈絡,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他一生堅守的信念,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他不是蠢人。只是身在局中,被多年的情分與固有的觀念蒙蔽了雙眼。如今,被女兒用最殘忍的方式,撕開了所有的偽裝,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原來,他引以為傲的門生,他寄予厚望的皇子,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他,就在一步步地,將他推向深淵。
“為……為什么……”他喃喃自語,失魂落魄。
沈青瓷看著父親瞬間蒼老下去的容顏,心中刺痛,但眼神卻依舊堅定。
“父親,現(xiàn)在不是問為什么的時候。而是問,我們該怎么做?!彼叩剿媲埃蛔忠痪涞氐?,“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要么,坐以待斃,要么,絕地反擊。女兒選擇后者。但女兒需要您的幫助,需要您動用您在朝中所有的人脈,將這潭水,攪得更渾,渾到讓所有想置身事外的人,都不得不下場!”
沈敬言看著她,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兒。她的眼中,沒有半分屬于十三歲少女的天真,只有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冷靜與決絕。他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伤男?,卻沒來由地一陣陣發(fā)冷。
他扶持的,究竟是一個能挽救沈家的女兒,還是一個……比敵人更可怕的……復仇者?
父女之間,一道看不見的嫌隙,已然產(chǎn)生。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嘶啞:“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沈青-瓷知道,她已經(jīng)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默默地退出了書房,將那滿室的沉重與崩塌,都留給了她的父親。
門外,寒風呼嘯。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抬頭望向鉛灰色的天空。
她知道,她贏得了父親的理智,卻可能永遠地失去了父親心中,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兒。
可她,別無選擇。
因為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去談論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