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寨子認(rèn)定蠱婆的標(biāo)準(zhǔn)很荒唐:誰能救活將死的蛇,誰就是蠱婆。>十六歲那年,
我撿回一條奄奄一息的黑蛇。>寨老當(dāng)眾把死蛇砸在我臉上:“蛇是山神的信使,
蠱婆才懂蛇語!”>我被驅(qū)趕到毒蟲谷,卻意外發(fā)現(xiàn)那條蛇竟活著。>它每夜盤在我枕邊,
月光下鱗片泛著青銅幽光。>后來寨子爆發(fā)怪病,人身上長出蛇鱗狀的潰爛。
>寨老跪在谷口求我:“只有蠱婆能解蛇神的詛咒?!?枕邊的黑蛇突然開口:“救他們,
我就會死?!?我握緊它蛻下的毒牙笑了:“可他們當(dāng)初,也沒讓我活啊?!?--雨,
像從天上潑下來似的。風(fēng)卷著冰冷的雨箭,抽打著吊腳樓陳舊的木窗欞,
發(fā)出“哐啷哐啷”令人心悸的呻吟。屋里,只有一盞桐油燈在桌角搖曳,
豆大的火苗被從窗縫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
在濕冷的泥地上投下我們一家三口扭曲、顫抖的影子。阿爸蹲在火塘邊,
沉默得像一塊被雨水浸透的石頭,
只有粗糙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fù)钢ドw上補(bǔ)丁疊補(bǔ)丁的粗布褲子,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阿媽把我緊緊箍在懷里,她的手臂冰涼,微微發(fā)抖,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胸膛里那顆心,跳得又急又重,像一頭絕望的小獸在拼命撞擊著牢籠。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草藥和汗水的微暖氣息,此刻被一種更濃重的恐懼徹底壓了下去,
沉甸甸地裹住了我?!鞍Ⅲ琛卑尩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帶著哭腔,嘴唇貼著我的耳朵,
“你……你當(dāng)真碰了那東西?是不是……是不是看錯(cuò)了????
”她的呼吸滾燙地噴在我的耳廓上,反而讓我打了個(gè)寒噤。喉嚨里像堵了一塊燒紅的炭,
又干又痛,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我只是更緊地蜷縮著,
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阿媽帶著濕氣的衣襟里,
仿佛這樣就能躲開屋外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喧囂?!皢琛獑琛闭由钐帲?/p>
低沉而蒼涼的牛角號聲穿透狂暴的雨幕,一聲接著一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
在山谷間回蕩、碰撞。每一次號響,阿媽箍著我的手臂就猛地收緊一下。那不是召集,
那是催命的符咒。緊接著,是無數(shù)雜沓沉重的腳步聲,踏著泥濘,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清晰,
伴隨著壓抑的、嗡嗡的人語聲,像一群被驚擾的馬蜂,
正朝著我們這座小小的吊腳樓蜂擁而來?;鹛晾?,幾根濕柴艱難地燃燒著,
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騰起嗆人的青煙。那點(diǎn)微弱的光和熱,
在門外洶涌而來的黑暗與寒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哐當(dāng)!”一聲巨響,
我們家那扇單薄的木門被粗暴地撞開,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點(diǎn)猛地灌了進(jìn)來,
桐油燈的火苗“噗”地一下熄滅了。屋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只有門外無數(shù)晃動的火把,將扭曲跳躍的火光投射在墻壁和地上,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
人群涌了進(jìn)來,帶著濃重的濕泥、汗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與暴戾的氣息,
瞬間填滿了狹小的空間。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們的斗笠、蓑衣滴落,
在泥地上砸出一個(gè)個(gè)深色的印記?;鸸庥痴罩粡垙埵煜s又無比陌生的臉。
平日里喚我“阿箬妹仔”的叔伯嬸娘們,此刻他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戒備,
甚至帶著一種狂熱的憎惡?;鸸庠谒麄兡樕咸S,投下明明暗暗、極其詭異的陰影。
他們沉默著,像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墻,把我和阿爸阿媽死死圍在角落。人群分開一條縫隙。
寨老巴頌,在幾個(gè)壯碩后生的簇?fù)硐拢徊讲阶吡诉M(jìn)來。他披著厚重的蓑衣,
雨水沿著邊緣不斷滴落。火光下,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fēng)干橘皮的老臉上,
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深陷的眼睛,銳利得像鷹隼,冰冷地掃視過來,
最終牢牢釘在我身上。那目光像帶著倒鉤的刺,扎得我渾身生疼。他身后,
那個(gè)干瘦得像一截枯竹的老巫師莫桑,雙手捧著一個(gè)東西,高高舉過頭頂。
那東西……我的心驟然縮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條蛇!
一條通體烏黑、足有小兒臂膊粗細(xì)的死蛇!蛇身僵硬地盤著,蛇頭無力地耷拉下來,
沾滿了泥污。一道丑陋的、幾乎將它斬?cái)嗟膫跈M貫在蛇身中部,皮肉翻卷,
暗紅色的血塊凝結(jié)在傷口邊緣。正是我昨天在山溪邊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的那條奄奄一息的黑蛇!
我把它帶回寨子,只是想找個(gè)地方偷偷埋了,讓它不至于曝尸荒野……“山神震怒!
”老巫師莫桑猛地踏前一步,嘶啞尖利的聲音像砂紙刮過骨頭,蓋過了屋外的風(fēng)雨,
“巴丹溪邊,黑蛇顯圣!此乃山神座前信使!是哪個(gè)膽大包天的孽障,敢動山神的使者?!
”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人群中逡巡,最后也死死地鎖定了我?!笆撬?!
”一個(gè)尖利的女聲在人群后排響起,帶著一種急于撇清關(guān)系的亢奮,“阿箬!
我親眼看見她鬼鬼祟祟從溪邊回來,手里就藏著東西!就是她!”是鄰居阿春嫂。昨天傍晚,
我埋蛇時(shí)被她撞見了模糊的背影。此刻,她擠到人群前面,手指直直地戳向我,
臉上混雜著恐懼和一種近乎邀功的急切?!皩?!是她!”立刻有聲音附和,“那蛇身上的傷,
就是被邪術(shù)反噬的痕跡!”“只有蠱婆才懂蛇語,才能靠近將死的蛇!”“山神降災(zāi)了!
寨子要遭殃了!”“燒死她!用她的血平息山神的怒火!”“燒死蠱婆!
”惡毒的咒罵和狂熱的叫喊瞬間爆發(fā),如同滾油里潑進(jìn)了冷水。無數(shù)道目光,
如同實(shí)質(zhì)的芒刺,扎在我臉上、身上。阿爸猛地站了起來,他佝僂的背脊挺直了,
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擋在我和阿媽前面。他枯瘦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微微顫抖著?!鞍晚灠⒐?!”阿爸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jiān)定,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老狼在嗥叫,“阿箬才十六歲!她還是個(gè)娃崽!她心善,
看不得活物受苦,只是想埋了它!她不是蠱婆!我們祖祖輩輩……”“心善?
”寨老巴頌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瞬間壓住了所有的喧囂。
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蛇是山神的信使!
是寨子的守護(hù)!它們生或死,自有山神的旨意!凡人妄動,便是褻瀆!
”他緩緩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老巫師莫桑高舉的那條死蛇,“只有被邪靈附體的蠱婆,
才敢靠近將死的蛇,才妄想與山神通靈!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鐵打的規(guī)矩!”他頓了頓,
鷹隼般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阿箬,你認(rèn)不認(rèn)?
”阿媽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把我抱得更緊,幾乎要將我勒進(jìn)她的骨頭里。我渾身冰冷,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子,一個(gè)音也發(fā)不出來。
我死死地盯著莫桑手里那條僵硬的死蛇,它空洞的眼睛仿佛也在回望著我,
充滿了死亡的嘲弄?!安徽J(rèn)?”巴頌嘴角扯出一個(gè)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笑意,
只有森然,“那就讓山神的信使,親口告訴所有人,誰才是蠱婆!”話音未落,
老巫師莫桑臉上掠過一絲狂熱。他猛地將那條沉重的、冰冷僵直的死蛇高高掄起!
時(shí)間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長了,扭曲了。
我甚至能看清蛇身上每一片沾著泥污的鱗片在火光下泛出的幽光,
看清那道致命傷口翻卷的皮肉紋理。阿爸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怒吼,想撲過來。
但幾個(gè)壯漢更快,像鐵鉗一樣死死按住了他。
阿媽撕心裂肺的尖叫被淹沒在人群驟然爆發(fā)的、帶著殘忍興奮的呼喊聲里。
“呼——”破空之聲尖銳刺耳。那條冰冷的、僵硬的、帶著泥腥和淡淡血腥氣的蛇尸,
帶著莫桑全身的力量,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我的額頭上!劇痛!
眼前瞬間炸開一片刺目的金紅,隨即被濃稠的黑暗吞噬。整個(gè)世界都在瘋狂旋轉(zhuǎn)、崩塌。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整個(gè)人向后倒去,重重撞在阿媽懷里,又彈開,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額角有什么溫?zé)嵴吵淼臇|西迅速涌出,順著眉骨、臉頰蜿蜒流淌,帶著濃烈的鐵銹味,
流進(jìn)我的嘴角,又咸又腥。耳邊是嗡嗡的轟鳴,
夾雜著阿爸憤怒的咆哮、阿媽撕心裂肺的哭喊,
還有人群那震耳欲聾、如同海嘯般的狂呼:“蠱婆!”“她流血了!邪血!”“山神顯靈了!
信使顯靈了!”“驅(qū)逐蠱婆!保寨子平安!”冰冷的雨水和溫?zé)岬难煸谝黄穑?/p>
模糊了我的視線。透過一片猩紅的朦朧,我看到寨老巴頌?zāi)菑堥倨ぐ愕睦夏槪?/p>
在跳躍的火光下,冷漠得像一尊石雕。他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囂,
清晰地宣告著判決:“按祖宗規(guī)矩,驅(qū)逐蠱婆阿箬!永生永世,不得踏回寨子一步!
即刻——執(zhí)行!”幾雙粗糙有力、帶著濕冷雨水的大手,像鐵爪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
毫不留情地將我從地上拖拽起來。阿媽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哭喊著:“阿箬!
我的阿箬啊!”立刻有人粗暴地將她拉開,推搡到一邊。阿爸像瘋了一樣掙扎,
換來的是雨點(diǎn)般的拳腳落在他佝僂的背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像一袋破爛的谷子,
被拖拽著,踉踉蹌蹌地拖出家門,
拖進(jìn)門外那傾盆的暴雨和無數(shù)火把組成的、充滿惡意與恐懼的洪流之中。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透了我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瞬間鉆進(jìn)骨髓,
讓我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額角的傷口被雨水沖刷,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但更痛的是那些目光——寨子里所有熟悉的面孔,此刻都擠在屋檐下、門洞里,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如釋重負(fù)的慶幸、深切的恐懼,
以及一種迫不及待要將瘟神送走的厭惡。泥濘的山路在腳下扭曲、打滑。
拖拽我的力量粗暴而毫不容情,我?guī)状嗡さ?,啃了滿嘴冰冷的爛泥,又被硬生生拽起來,
繼續(xù)向前拖行。身后,寨老巴頌和老巫師莫桑,還有一群舉著火把的青壯,
像押送十惡不赦的囚犯,沉默而冷酷地跟在后面。雨水順著他們斗笠的邊緣流下,
形成一道道水簾,模糊了他們的表情,只有那火把的光,在雨夜里跳動著,如同鬼火。
不知在泥濘和絕望中掙扎了多久,拖拽的力量猛地一松。我像斷了線的木偶,
重重地?fù)涞乖诒浯坦堑哪嗨铩!暗搅?。”一個(gè)冰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是寨老巴頌。
他站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雨水沖刷著他蓑衣上的棕毛?!扒懊?,就是毒蟲谷。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黑暗的前方。我掙扎著抬起頭,抹開糊住眼睛的血水和雨水。
借著后面火把搖曳的光,勉強(qiáng)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道巨大的、深不見底的裂谷,
像大地被巨斧劈開的猙獰傷口,橫亙在腳下。谷口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灰白色瘴氣,
即使在瓢潑大雨中,那霧氣也凝而不散,翻涌滾動,如同活物。
更濃重的黑暗潛伏在瘴氣之后,深不見底。谷口兩側(cè),是嶙峋陡峭、如同鬼爪般的黑色崖壁,
上面稀疏地掛著一些扭曲怪異的藤蔓和蕨類,在風(fēng)雨中瘋狂搖擺。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撲面而來,混雜著濃重的腐敗植物氣息、某種刺鼻的腥甜,
還有一種……無數(shù)微小生命聚集、蠕動、排泄所散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沉悶的濕膩感。
這氣味鉆入鼻腔,直沖腦髓,帶來一陣眩暈。“這里面的毒蟲毒草,還有山魈野鬼,
會替山神看著你!”老巫師莫桑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惡毒的詛咒,
“蠱婆就該待在蠱婆該待的地方!永生永世,與蟲豸為伍!”他干枯的手猛地一揮。
一股巨大的力量踹在我的后腰上,劇痛讓我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翻滾、滑墜!
“阿箬——!”阿媽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哭喊聲,從后方的人群中猛地炸開,撕裂了雨幕,
如同瀕死的哀鳴。那聲音里浸透了絕望的毒汁,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刺穿我早已麻木的心臟。
“滾進(jìn)去!不準(zhǔn)回頭!”寨老的咆哮如同驚雷,蓋過了所有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殘忍威嚴(yán)。
翻滾,無止境的翻滾。
冰冷刺骨的爛泥、尖銳的碎石、濕滑的苔蘚……身體在陡峭的斜坡上失控地碰撞、摩擦,
每一寸肌膚都傳來火辣辣的劇痛。額角的傷口再次崩裂,溫?zé)岬难砍鰜恚?/p>
立刻被冰冷的雨水沖刷。阿媽那聲撕心裂肺的“阿箬——”,像淬了毒的鉤子,
死死勾住了我的魂魄,在耳邊反復(fù)回蕩,每一次回響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絞痛。
不知滾落了多久,身體終于撞在一團(tuán)濕軟厚實(shí)、散發(fā)著濃烈腐殖質(zhì)氣味的苔蘚堆上,
停了下來。死寂。除了自己粗重得像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般的跳動聲,
四周一片死寂。寨子方向的喧囂、火把的光亮、阿媽的哭喊……所有的一切,
都被那道翻涌著瘴氣的巨大裂谷徹底隔絕了。仿佛從滾落的那一刻起,
我就墜入了另一個(gè)世界——一個(gè)只有死亡和腐爛的世界。冰冷的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身體,
帶走最后一絲微弱的體溫。徹骨的寒意從每一個(gè)毛孔鉆進(jìn)骨髓,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葉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
額頭、手臂、后背、膝蓋……到處是火辣辣的擦傷和撞傷,被冰冷的雨水一激,
更是痛得鉆心。我艱難地?fù)纹鹕习肷?,環(huán)顧四周。濃重的灰白色瘴氣像黏稠的牛奶,
在谷底彌漫、流動,視線被壓縮到不足十步。
勉強(qiáng)能看清腳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腐葉爛泥,踩上去深可沒踝,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咕嘰”聲,散發(fā)出濃烈的腐敗氣息。
巨大的、奇形怪狀的蕨類植物從腐殖層中鉆出,葉片邊緣長著猙獰的鋸齒。
扭曲虬結(jié)的古藤如同巨蟒,從頭頂漆黑的崖壁上垂掛下來,掛滿了濕漉漉的苔蘚。更遠(yuǎn)處,
是影影綽綽、姿態(tài)扭曲怪異的巨大樹木輪廓,在瘴氣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沉默的鬼魅。
死寂只是表象。仔細(xì)聽,
那是無數(shù)蟲豸在潮濕的腐葉下、在濃密的蕨叢中、在濕滑的樹干上爬行、啃噬、蠕動的聲音。
偶爾,不知名的角落里,會傳來一兩聲短促、詭異、像是濕漉漉的皮革摩擦的鳴叫,
或者某種沉重物體拖過泥濘的“沙沙”聲,轉(zhuǎn)瞬即逝,更添陰森。這里是蟲豸的王國,
是腐爛的溫床,是傳說中連最勇敢的獵手都不敢深入的“毒蟲谷”。而我,
被當(dāng)作帶來災(zāi)禍的蠱婆,像丟棄垃圾一樣,被扔進(jìn)了這里。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
越收越緊?!皢琛币宦晧阂值膯柩式K于沖破喉嚨,在死寂的谷底顯得格外凄厲。
眼淚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額頭的血水,滾燙地淌下來。不是因?yàn)樯砩系膫?/p>
而是因?yàn)槟潜粡氐讙仐?、被整個(gè)世界宣判死刑的冰冷。阿爸阿媽最后絕望的眼神,
寨老冰冷的宣判,族人憎惡的目光……像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燙在心上。
“為什么……”我蜷縮在冰冷的腐葉堆里,把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指甲深深摳進(jìn)手臂的皮肉里,
試圖用身體更劇烈的痛楚來壓過心底那滅頂?shù)慕^望,
“我只是……想埋了它……它快死了啊……”沒有人回答。只有無邊的雨聲,
和谷底無數(shù)蟲豸永不疲倦的、令人發(fā)瘋的窸窣聲。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冰冷的雨水和疲憊終于壓垮了神經(jīng),也許是失血和寒冷帶來的眩暈。
意識在極度的痛苦和絕望中,像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
最終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有什么東西……在動。冰冷,滑膩,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韌性,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擦過我的小腿皮膚。
那觸感瞬間穿透了昏沉的意識,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混沌!不是蟲豸的爬行,
不是雨水的流淌,那是一種……帶著明確形態(tài)的、活物的觸感!蠱婆!毒蟲!山魈!
所有關(guān)于毒蟲谷的恐怖傳說瞬間擠爆了腦海!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我猛地睜開眼,身體像被電擊般彈坐起來!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我眼前一黑,
差點(diǎn)再次暈厥。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
驚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向自己的小腿。谷底的雨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停了。
濃重的瘴氣似乎被風(fēng)吹散了一些,
慘淡的月光竟然艱難地穿透了上方層層疊疊、如同鬼爪般的枝椏和藤蔓,
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斑,勉強(qiáng)照亮了我蜷縮的這片腐葉堆。就在那微弱如塵的月光下,
在我的小腿邊——一條蛇!通體烏黑,
鱗片在月華下泛著一種奇異而冰冷的、類似古老青銅器般的幽光。它盤踞著,蛇身中部,
一道猙獰的傷口赫然在目——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正是寨老巴頌當(dāng)眾砸在我臉上、那條“死”去的黑蛇!它……它竟然在這里!它沒有死?!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的思維。這怎么可能?我親眼看著它僵直冰冷,
被莫桑狠狠砸過來!寨子所有人都認(rèn)定它死了!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谷底?
而且……它身上那道傷口,位置和形狀,與昨天我在溪邊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它時(shí),一模一樣!
這絕不可能!難道……難道寨老的話是真的?只有蠱婆……才能……?
這個(gè)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踔舷?。我死死地盯著它,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頭,
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絲微小的動靜都會驚動這死而復(fù)生的詭異之物。
黑蛇的頭顱微微昂起,轉(zhuǎn)向我。它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金色,
豎立的瞳孔深邃無比,像兩口通往幽冥的古井。那眼神里沒有尋常蛇類的冰冷兇戾,
也沒有攻擊的意圖,反而……帶著一種極其人性化的審視?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疲憊?
它就那樣靜靜地盤踞著,金色的豎瞳與我驚恐的目光在慘淡的月光下無聲地對峙。谷底死寂,
只有遠(yuǎn)處不知名蟲豸的鳴叫和風(fēng)吹過扭曲藤蔓的嗚咽。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它沒有動。
沒有攻擊,沒有游走。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仿佛在確認(rèn)著什么。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有半炷香那么漫長。那冰冷的、泛著青銅幽光的蛇身,
終于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它沒有靠近,也沒有遠(yuǎn)離,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盤踞的姿態(tài),
將那道致命的傷口,更深地藏在了盤起的蛇身之下。然后,它再次安靜下來,
金色的豎瞳依舊凝視著我,里面翻涌著一種難以解讀的、深沉的疲憊和……某種等待?
極度的恐懼如同退潮般緩緩消退,留下的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它似乎……并無惡意?至少此刻沒有。身體各處傳來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感再次強(qiáng)烈地襲來,
冰冷的地氣透過單薄的濕衣,貪婪地吮吸著所剩無幾的體溫。意識又開始模糊。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重新軟倒在冰冷潮濕的腐葉堆里。在徹底陷入昏睡的前一刻,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條泛著青銅幽光的黑蛇,
它依舊靜靜地盤踞在離我不足三步遠(yuǎn)的地方,金色的豎瞳在月光下,
如同兩盞微弱而固執(zhí)的燈火。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潭底部,每一次掙扎著想要浮起,
都被沉重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疼痛壓下去。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脹痛,
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全身的擦傷和撞傷,火辣辣的。更難受的是冷,刺骨的冷,
仿佛連骨髓都結(jié)成了冰渣?;璩林校坪跤惺裁礀|西……靠近了。不是蟲豸的窸窣,
也不是風(fēng)吹落葉。那是一種……帶著微弱體溫的、堅(jiān)韌而光滑的觸感,
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貼上了我冰冷疼痛的手臂。我猛地一顫,殘存的意識瞬間繃緊,
恐懼的電流再次竄過脊背!是那條蛇!它過來了!想掙扎,想尖叫,想逃離!
但身體像灌了鉛,沉重得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眼皮更是如同被縫合了一般,
無論怎樣用力,也只能掀開一條細(xì)微的縫隙。模糊的視線里,
一片冰冷的、泛著黯淡青銅光澤的鱗片近在咫尺。是它。它沒有盤踞,而是將長長的蛇身,
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沿著我冰冷蜷縮的手臂外側(cè),輕輕貼了上來。
那觸感冰涼、光滑、帶著生命特有的韌性,卻奇異地沒有想象中蛇類的粘膩濕滑。
它似乎在尋找一個(gè)合適的姿勢,動作輕緩得近乎……一種笨拙的試探。最終,
它將自己的身體,輕輕盤繞在我受傷的手臂外側(cè),形成一個(gè)松散而冰冷的環(huán)。蛇頭沒有抬起,
只是安靜地?cái)R在盤起的蛇身上,朝著我的方向。我能感覺到它微弱的、帶著涼意的呼吸,
極其輕微地拂過我手臂的皮膚。預(yù)想中的攻擊沒有到來。那冰冷的環(huán)繞,
非但沒有帶來更多恐懼,反而像一道……隔絕了更深寒意的屏障?
手臂外側(cè)那鉆心的、被寒氣激發(fā)的疼痛,似乎真的……減輕了一絲?是錯(cuò)覺嗎?
昏沉的意識被這奇異的感覺攪動著,無法思考。極度的疲憊和寒冷最終戰(zhàn)勝了一切。
緊繃的神經(jīng)慢慢松弛下來,身體在冰冷和那奇異環(huán)繞的“屏障”帶來的矛盾感覺中,
再次沉入了無夢的黑暗。只是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一個(gè)模糊的念頭滑過——它……在做什么?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次被喚醒我的,
是額角傷口傳來的、一陣陣持續(xù)不斷的、細(xì)微而尖銳的刺痛感。像是有什么極小的東西,
在用極其細(xì)密的針腳,反復(fù)地扎刺著那處皮開肉綻的傷?!八弧蔽彝纯嗟爻橹錃?,
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天光比昨夜亮了些,但谷底依舊昏暗,濃重的瘴氣變成了灰白色,
在低矮的蕨叢和扭曲的樹干間緩緩流動。慘淡的光線艱難地穿透下來。疼痛的來源,
就在我的額角。視線艱難地聚焦。我看到了——蝴蝶。不是一只,而是一小群。
翅膀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邊緣暈染著淡淡的、近乎病態(tài)的灰綠色。
它們在光線下顯得脆弱無比,仿佛一碰即碎。此刻,這些詭異的灰蝶,
正密密麻麻地停落在我額角那道翻卷的傷口邊緣!它們細(xì)長的口器探出,如同微縮的吸管,
正一下下地刺入傷口邊緣的血痂和滲出的組織液里!每一次刺入,
都帶來一陣鉆心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麻癢!“??!”我驚恐地低呼出聲,
幾乎是本能地就想抬手驅(qū)趕這群詭異的吸血生物!手臂剛一動,立刻牽扯到全身的傷痛,
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更讓我僵住的是——那條黑蛇!它依舊盤踞在我身邊,
位置幾乎沒有移動。但此刻,它昂起了頭顱!那雙純粹金色的豎瞳,
正冰冷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群停落在我額角吸血的灰蝶!就在我驚恐的目光下,它動了。
沒有攻擊我。那泛著青銅幽光的蛇頭,極其迅捷地向前一探,快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氣泡破裂的聲響。蛇信閃電般彈出、收回。
一只正貪婪地吸附在我傷口邊緣的灰蝶,瞬間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緊接著,是第二只,
第三只……快得不可思議!蛇信每一次彈出,都精準(zhǔn)地卷走一只灰蝶,
連一絲掙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那動作帶著一種冷酷的效率,卻又異常安靜。
額角那密集的刺痛感和麻癢感,隨著灰蝶的迅速消失,竟然真的……在減弱?
那些被吸食過的傷口邊緣,原本翻卷紅腫的皮肉,似乎……顏色變得稍微暗沉了一些?
不再那么觸目驚心的鮮紅?我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眼睛瞪得滾圓,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這景象太過詭異,完全超出了我的認(rèn)知。
它在……幫我?驅(qū)趕這些吸血的毒蟲?為什么?蛇的動作停了下來。
最后一只灰蝶被它卷入口中。它緩緩縮回蛇頭,金色的豎瞳轉(zhuǎn)向我,那眼神依舊冰冷,
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它只是靜靜地盤踞著,
仿佛剛才那迅捷如電的捕殺從未發(fā)生。額角的刺痛和麻癢消失了,只剩下傷口本身的鈍痛。
但那痛楚,似乎真的比之前……緩解了一點(diǎn)點(diǎn)?我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偏了偏頭,
想避開它那毫無溫度的注視。就在我轉(zhuǎn)頭的瞬間,
眼角余光瞥見了不遠(yuǎn)處一叢巨大的、邊緣長滿鋸齒的蕨類植物。在它寬大葉片的背面,
緊貼著葉脈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泛著幽暗青銅光澤的東西。蛇鱗!
和我身邊這條黑蛇身上的鱗片,一模一樣!在昏暗的光線下,
那片脫落的鱗片像一枚小小的、古老的青銅錢幣,靜靜地吸附在濕漉漉的蕨葉背面。
我的目光猛地收回,再次落在身邊盤踞的黑蛇身上。
它的身軀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內(nèi)斂的光澤,細(xì)看之下,靠近尾部的地方,
似乎確實(shí)有一小塊地方的鱗片顯得有些……不自然?像是新生的鱗片尚未完全長好?
一個(gè)荒謬絕倫、卻又無法抑制的念頭,如同冰冷的藤蔓,
纏繞上我的腦海:難道……它昨夜盤踞在我身邊,不僅僅是因?yàn)槠v?難道那些詭異的灰蝶,
是被它……吸引來的?或者說,是被它身上……某種東西吸引來的?而它……在吃掉它們?
為了……阻止它們傷害我?這念頭太過離奇,讓我渾身發(fā)冷。
我看著它那雙深不可測的金色豎瞳,第一次,心底翻涌的不僅僅是恐懼,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茫然。它到底是什么?它想做什么?冰冷的谷底,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那條黑蛇無聲的凝視。(續(xù))谷底的時(shí)光,失去了人間的刻度。
白日被濃重的瘴氣和扭曲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夜晚則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蟲豸的喧囂填滿。
唯一不變的參照,是那條盤踞在我身側(cè)、泛著青銅幽光的黑蛇,
以及它那雙深不見底的金色豎瞳。它不再只是沉默的盤踞者。
扎著在腐葉爛泥中尋找能入口的東西——那些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的無毒蕨類嫩芽、或是某些根莖時(shí),
它偶爾會無聲地滑開,片刻之后,用尾巴卷著一兩顆濕漉漉、帶著泥土的暗紅色漿果,
或是某種塊莖,輕輕推到我手邊。那些果子入口酸澀微麻,塊莖生嚼起來帶著土腥和草澀,
遠(yuǎn)非美味,卻實(shí)實(shí)在在提供了活下去的能量。起初,我?guī)е薮蟮膽岩珊涂謶?,不敢觸碰。
但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喉嚨,最終戰(zhàn)勝了恐懼。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帶來”的東西,在渾濁的雨水洼里反復(fù)沖洗,才敢放進(jìn)嘴里。
它只是靜靜地看著,金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波瀾,
仿佛這不過是谷底生存法則里最尋常的一環(huán)。而它真正展現(xiàn)其“飼養(yǎng)者”本能的時(shí)刻,
是在那些防不勝防的毒蟲襲擊時(shí)。谷底的蟲豸,是噩夢的具象。除了那些吸血的灰蝶,
更有潛伏在濕泥下的、指節(jié)長短的百足蜈蚣,色彩艷麗如毒花的巨大蜘蛛,
以及一種長著透明翅膀、振翅時(shí)發(fā)出低沉嗡鳴、口器如針管般的黑色飛蟻。一次,
我在一叢巨大的、散發(fā)著甜膩腐敗氣味的菌類旁試圖尋找水源,
腳踝猛地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低頭一看,
一只通體漆黑油亮、長著巨大鉗狀顎齒的甲蟲,不知何時(shí)已死死鉗住了我的皮肉,深深嵌入!
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慘叫出聲。幾乎在我痛呼的同時(shí),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昏暗的空氣!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黑蛇的動作快得超出了視覺的捕捉,我只覺腳踝一輕,
劇痛并未消失,但那死死鉗咬的可怕力量瞬間消失了。定睛看去,蛇頭已經(jīng)縮回原位,
冰冷的金色豎瞳轉(zhuǎn)向我受傷的腳踝。而在它盤踞的身體旁邊,
那只猙獰的黑甲蟲只剩下半截殘軀,另外半截連同那對可怕的鉗顎,已被它囫圇吞下。
還有一次,我蜷縮在一個(gè)相對干燥的樹洞內(nèi)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濃霧瘴雨。昏昏沉沉間,
感覺有什么冰冷細(xì)碎的東西落在手背上。睜眼一看,
頭皮瞬間炸開——十幾只指甲蓋大小、通體暗紅、長著無數(shù)細(xì)腳的潮蟲,
正沿著我的手臂快速向上爬行!它們爬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條令人作嘔的濕滑粘液痕跡。
我驚恐地想要甩掉它們,手臂卻沉重得不聽使喚。就在那些暗紅的潮蟲即將爬上我的肩頸時(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