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悄無聲息落下的。
陳陽被窗外一種異樣的寂靜驚醒。拉開窗簾,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細密的雪花仍在簌簌飄落,覆蓋了樓下那棵老槐樹倔強的枝椏,覆蓋了坑洼的水泥路面,也覆蓋了這座老舊居民樓所有的破敗與喧囂,只留下一種近乎圣潔的安寧。他呵出一口白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霧。
難得的雪天,連失業(yè)的焦慮都被這純粹的白色暫時壓了下去。他打算去晴天便利店買點熱乎的關(guān)東煮,再囤點泡面。套上厚實的羽絨服,圍上圍巾,剛拉開401的門,一股清冽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雪的清新味道。
目光習(xí)慣性地掃向?qū)﹂T402。門口的地墊上,照例放著他今天早起送過去的一瓶后街老李頭的鮮奶。瓶子旁邊,一張折好的速寫紙安靜地躺著,邊緣被樓道里穿過的微風(fēng)吹得輕輕翕動。
陳陽蹲下身,撿起速寫。展開。
畫面很簡單,卻讓他在冰天雪地里感到一陣暖意。畫的是窗外。小小的方框里,是四樓視角看到的雪景。樓下的老槐樹頂著一層厚厚的白帽,枝椏的線條在雪中顯得更加遒勁。對面那棟同樣老舊的居民樓,灰撲撲的墻面被雪覆蓋了大半,露出幾扇黑洞洞的窗戶。畫面中央,是樓下晴天便利店那個小小的、亮著暖黃色燈光的招牌?!扒缣臁眱蓚€字在鉛筆畫里,被渲染得格外溫暖。右下角的時間:清晨六點二十分??磥砹朱V醒得很早。
陳陽小心地把速寫折好放進口袋,嘴角彎起。他拿起那瓶鮮奶,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放進林霽門內(nèi)(林霽后來默許了他可以拉開一點門縫放東西)。手指剛觸到冰冷的門把手——
門內(nèi),傳來一點極其細微的、不同尋常的動靜。
不是往常取外賣時那種迅疾的、帶著躲避意味的窸窣。而是一種……猶豫的、拖沓的腳步聲。在門后那片寂靜的空間里,來回踱了幾步,又停下。接著,是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像是在穿外套?又過了片刻,一聲極輕的、帶著遲疑的貓叫傳來,是烏云。
陳陽的動作僵住了,心臟在厚厚的羽絨服下不爭氣地加快了跳動。一個近乎荒謬卻又讓他瞬間屏住呼吸的念頭冒了出來:林霽……該不會是想出門?
這個念頭太過大膽,以至于陳陽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保持著握著門把手的姿勢,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放輕了,像個生怕驚飛鳥雀的獵人,側(cè)耳傾聽著門內(nèi)那細微的、充滿掙扎的聲響。
腳步聲又響起了,這次似乎靠近了門口一點。然后,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陳陽幾乎能想象出門后那個人此刻的狀態(tài):手指或許已經(jīng)搭在了冰冷的門鎖上,卻又被巨大的恐懼死死攥住,進退維谷。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時間在無聲的僵持中流淌。樓道里的寒氣順著褲腳往上鉆。陳陽的手心卻因為緊張和某種莫名的期待,滲出了一層薄汗。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離開,假裝什么都沒聽見,給林霽留出獨自面對這巨大挑戰(zhàn)的空間?還是……
就在他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之際,“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陳陽耳邊的解鎖聲,從402的門內(nèi)傳來。
陳陽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縮回了搭在門把手上的手,迅速后退一步,身體緊貼著自己家401的門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深綠色的防盜門,在他面前,被從里面,緩緩地拉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不大,只有一掌寬。
一只穿著深灰色羊毛襪的腳,從門內(nèi)的陰影里,試探性地邁了出來,踩在了門口冰冷的、落了一層薄灰的水磨石地面上。腳踝很細,腳趾在襪子里微微蜷縮著,透著一股脆弱的緊繃感。
緊接著,是另一只腳。
然后,一個人影,極其緩慢地、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般,從門縫后的陰影里,挪了出來。
是林霽。
陳陽第一次在白天、在如此近的距離、如此清醒地看到門外的林霽。
他比陳陽想象中還要清瘦一些。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很柔軟的米白色高領(lǐng)毛衣,外面松松垮垮地套著一件深藍色的長款羽絨服,拉鏈只拉到了胸口。羽絨服的帽子很大,幾乎遮住了他小半張臉。露出的下巴線條很干凈,但皮膚是一種久未見光的、近乎透明的蒼白,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幾乎失了血色。
最讓陳陽心頭一緊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眸依舊很好看,形狀優(yōu)美,瞳孔是深琥珀色的。但此刻,那雙眼睛里盛滿了無法掩飾的巨大恐懼和不安,像受驚的小鹿,瞳孔因為緊張而微微放大,眼神飄忽不定,飛快地掃過樓道里每一個角落——堆在墻角的廢棄紙箱、頭頂布滿灰塵的聲控?zé)粽?、對?01緊閉的房門、以及站在房門旁、緊貼著墻角的陳陽——然后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垂下去死死盯著自己腳前那一小塊地面。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劇烈地顫抖著,泄露著主人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他的身體姿態(tài)更是僵硬得如同一尊沒有上油的木偶,肩膀緊緊縮著,雙手深深地插在羽絨服口袋里,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想要立刻縮回殼里的防御氣息。
陳陽屏住呼吸,連動一下手指都不敢。他怕任何一點微小的動靜,都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林霽好不容易邁出的這一步瞬間崩潰。他甚至刻意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直視林霽那充滿痛苦掙扎的眼睛,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緊張地關(guān)注著對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林霽站在門口,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急促地、淺短地呼吸著,胸膛在寬大的羽絨服下幾乎看不出起伏。樓道里并不冷,但他露在帽子外的耳尖卻迅速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他微微側(cè)過頭,似乎想確認陳陽的位置,又不敢真正看過來,眼神慌亂地掠過陳陽腳邊的地面,又飛快地垂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只有林霽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困難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樓道里清晰可聞,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拉扯。陳陽的心也跟著揪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霽此刻正在承受著怎樣可怕的壓力——僅僅是站在自家門口,對他而言就像置身于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
就在陳陽幾乎要忍不住開口說“要不改天吧”的時候,林霽插在口袋里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劇烈的顫抖,抽了出來。
那只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手指修長,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它懸在半空,似乎在尋找一個支點,又像是溺水者徒勞的掙扎。最終,這只顫抖的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攥緊了防盜門冰冷的金屬門框!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瞬間泛白,甚至能聽到輕微的、骨節(jié)摩擦的聲音。
仿佛抓住了這唯一的依靠,林霽像是終于獲得了些許支撐的力量。他閉了閉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再睜開時,眼底的恐懼依舊濃得化不開,但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他極其緩慢地、仿佛腳下不是水磨石地面而是布滿尖刀的陷阱,邁出了第二步。然后是第三步……他的腳步虛浮,身體僵硬,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如同背負著無形的沉重枷鎖。羽絨服寬大的下擺隨著他笨拙的步伐輕輕晃動。
他沒有看陳陽,目光死死鎖著前方通往樓梯口的方向,仿佛那是唯一的光源。但陳陽知道,他所有的感官一定都像拉滿的弓弦,緊張地捕捉著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這個沉默的旁觀者。
陳陽保持著背貼自家門板的姿勢,在林霽極其緩慢地挪動到樓梯口,身影消失在向下臺階的轉(zhuǎn)角處時,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般,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一直憋在胸腔里的濁氣。后背的羽絨服內(nèi)襯,竟然已經(jīng)被冷汗微微濡濕。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向樓梯口。林霽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能聽到極其輕微、帶著遲疑和拖沓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越來越遠,越來越向下。
他真的……要去便利店?
這個認知讓陳陽的心臟再次被攥緊,混合著難以置信的震撼和無法言喻的擔(dān)憂。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貓科動物捕獵前的潛行。他不敢跟得太近,保持著至少半層樓的距離,生怕自己的存在成為林霽的負擔(dān),將他驚回那個安全的囚籠。
四樓到三樓的樓梯。三樓到二樓的樓梯。陳陽隔著樓梯扶手的縫隙,能隱約看到下方那個深藍色的、緩慢移動的身影。林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對抗地心引力和內(nèi)心的巨大阻力。他一只手始終緊緊抓著冰冷的樓梯扶手,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仿佛那是維系他生命的唯一繩索。他的頭垂得很低,羽絨服的大帽子幾乎將他整個后腦勺都包裹住,只露出一小截蒼白的后頸。
走到二樓平臺時,林霽停住了。他扶著墻壁,身體微微佝僂著,肩膀小幅度地起伏,似乎在急促地喘息。陳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停在上一級臺階的轉(zhuǎn)角,屏息凝神。他看到林霽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拉高一點擋住視線的帽子,手指卻在半空中顫抖著,最終無力地垂了下去。他維持著那個扶著墻喘息的姿勢,足足停留了兩三分鐘。就在陳陽以為他可能要放棄、轉(zhuǎn)身回去時,他又一次攥緊了扶手,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拖著身體,開始往下挪動通往一樓的最后十幾級臺階。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終于,那個深藍色的身影,踉蹌了一下,踏上了一樓冰冷的水磨石地面。
陳陽停在二樓通往一樓的樓梯中間,透過樓梯間那個小小的、蒙著灰塵的窗戶,看著樓外。
雪還在下。不大,細密的雪花在寒風(fēng)中打著旋兒。
林霽站在單元門口內(nèi)側(cè),隔著那扇老舊的、布滿劃痕的鐵門,望著外面被白雪覆蓋的世界。他沒有立刻推門出去,而是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紛飛的雪幕,陳陽仿佛都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強烈的恐懼和排斥——門外那個喧囂、陌生、充滿不可控因素的世界,對他而言,無異于洪荒猛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單元門外偶爾有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行人匆匆走過,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每一次腳步聲靠近,陳陽都能清晰地看到林霽的身體會猛地一僵,肩膀縮得更緊,抓著門框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更加用力地泛白。
陳陽的心也跟著一次次揪緊。他甚至開始后悔,是不是不該讓林霽獨自面對這一切?他是不是應(yīng)該下去,哪怕只是陪在他身邊,給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支撐?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陳陽看到林霽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動作幅度之大,連他隔著窗戶都能看清林霽肩膀的起伏。然后,那只緊抓著門框的、蒼白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劇烈的顫抖,松開了。
他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殘存的勇氣,猛地抬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單元鐵門!
“吱呀——”
老舊的合頁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樓道,吹得林霽羽絨服的帽子向后掀開了一角,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和瞬間被風(fēng)吹亂的幾縷黑發(fā)。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身體被風(fēng)吹得晃了一下,本能地抬起手臂擋在臉前。
門外的世界,裹著冰冷的雪氣,赤裸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
陳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再也顧不得保持距離,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剩余的臺階,悄無聲息地閃身躲在一樓樓梯拐角處的陰影里,只探出半個頭,緊張地注視著林霽接下來的動作。
林霽在門口僵立了幾秒,似乎在適應(yīng)那刺骨的寒風(fēng)和門外過于“開闊”的視野。他重新拉低了帽子,只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和緊抿的嘴唇。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決絕,邁出了單元門,踏入了樓外松軟冰冷的積雪中。
他的腳步依舊虛浮笨拙,深一腳淺一腳,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腳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身體重心不穩(wěn),仿佛隨時會被一陣風(fēng)吹倒。他的雙手依舊深深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肩膀高聳著,頭埋得極低,視線只敢落在自己腳前那一小片雪地上,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防備。一個騎著自行車、車把上掛滿塑料袋的中年婦女從旁邊經(jīng)過,帶起一陣寒風(fēng)和雪沫。林霽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往旁邊縮了一下,腳步踉蹌,差點摔倒,幸好及時扶住了旁邊冰冷的墻壁。他靠在墻上,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比雪還要白上幾分。
陳陽躲在陰影里,看得心驚肉跳,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冰冷的墻壁。他真想沖出去扶他一把,哪怕只是幫他擋一下風(fēng)。但他知道不能。這是林霽一個人的戰(zhàn)爭,他必須自己走過去。任何來自外界的、哪怕善意的干預(yù),此刻都可能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霽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喘息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鼓起勇氣,繼續(xù)朝著馬路對面那個亮著暖黃色燈光的“晴天便利店”招牌挪動。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對他而言漫長得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于,他挪到了便利店門口。
陳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最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推開那扇玻璃門,意味著進入一個相對封閉卻可能充滿陌生人、噪音和目光的空間。這對林霽來說,恐怕比在雪地里行走還要困難百倍。
林霽站在便利店門口那小塊遮雪檐下,離那扇明亮的玻璃門只有一步之遙。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看到關(guān)東煮鍋里升騰的熱氣,看到柜臺后面張老板模糊的身影。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門,落在他腳前一小塊融化的雪水上。
他伸出手,指尖觸到了冰冷的玻璃門把手。金屬的寒意瞬間傳遞過來,讓他瑟縮了一下。他的手停在把手上,劇烈地顫抖著,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幾次試圖用力推開,手臂的肌肉都繃緊了,但那扇門卻像是重逾千斤,紋絲不動?;蛘哒f,推開那扇門的心理阻力,遠超它的物理重量。
陳陽躲在馬路對面一棵落滿積雪的老槐樹后,指甲幾乎要嵌進樹皮里。他能看到林霽單薄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他看到他幾次嘗試推門又放棄,看到他因為用力而急促起伏的肩膀,看到他低垂的、被帽檐陰影覆蓋的臉上,那緊咬著的、失了血色的下唇。
絕望的陰云似乎再次籠罩了那個深藍色的身影。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林霽僵在門口,如同被凍結(jié)在冰天雪地里的困獸。就在陳陽幾乎要絕望地認為林霽會放棄,會轉(zhuǎn)身逃回那個安全的牢籠時——
便利店的門,從里面被推開了。
門框上掛著的鈴鐺發(fā)出一串清脆的“叮鈴”聲。
張老板那張微胖的、總是帶著點倦怠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他似乎正要出來倒垃圾,手里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吹浇┰陂T口、帽檐壓得極低、身體繃得像塊石頭的林霽,張老板愣了一下。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林霽蒼白的臉和那雙盛滿驚恐的眼睛,又瞥了一眼馬路對面那棵老槐樹(陳陽趕緊把身體完全縮到樹后)。
張老板臉上那種慣常的、看透世事的倦怠神情,在瞬間極其細微地變化了一下。沒有驚訝,沒有探究,沒有客套的招呼。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側(cè)了側(cè)身,讓開門口的位置,用他那帶著點本地口音的、不高不低、平平常常的語氣說了一句:
“下雪路滑,小心腳下。要關(guān)東煮?湯底剛換的,蘿卜燉得正好?!?/p>
那語氣,平淡得就像林霽是這里的???,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點來一樣。沒有多余的注視,沒有刻意的熱情,只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生活煙火氣的尋常。
這過于“尋?!钡膽B(tài)度,像一根意外的浮木,猛地出現(xiàn)在即將溺斃的林霽面前。
林霽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他猛地抬起頭,帽檐下的眼睛飛快地看了張老板一眼,那雙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恐懼依舊濃重,但似乎多了一絲茫然和……難以置信的怔忡。他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又像是在確認張老板話里的意思。
張老板沒再看他,仿佛剛才那句只是隨口一說。他拎著垃圾袋,極其自然地走下臺階,把垃圾袋扔進了旁邊不遠處的綠色大垃圾桶里。整個過程行云流水,甚至沒再往林霽這邊多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便利店門口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板。
林霽呆立在原地,看著張老板扔完垃圾,又極其自然地走回店里,甚至沒有順手把門帶上。那扇明亮的玻璃門就那樣敞開著一條縫,暖黃的燈光和關(guān)東煮的香氣毫無阻礙地流淌出來,落在門口的積雪上。
門內(nèi),是一個觸手可及、散發(fā)著食物暖香的“晴天”。
門外,是冰冷的風(fēng)雪和巨大的恐懼。
林霽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呼吸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清晰可聞。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攥成了拳,又松開。他再次抬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那敞開的門縫,又迅速垂下。他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進行著最后的天人交戰(zhàn)。
終于,在陳陽幾乎要窒息的注視下,林霽像是被那門縫里流淌出的暖意和香氣蠱惑,又像是被張老板那過于平常的態(tài)度卸下了最后一點心防。他極其快速地、幾乎是閉著眼睛,猛地向前一步,身體僵硬地擠進了那扇敞開的門縫里!
身影消失在門內(nèi)。
門框上的鈴鐺,因為他急促的動作,再次發(fā)出一串略顯慌亂的“叮鈴叮鈴”聲。
陳陽靠在冰冷的老槐樹上,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里,帶著雪的味道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完全被冷汗浸透,冷冰冰地貼在皮膚上。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竟然也是一手的冷汗。
成功了。
林霽他……真的自己走進了便利店。
巨大的喜悅和難以言喻的心疼交織在一起,沖擊著陳陽的心臟,讓他的眼眶都有些發(fā)熱。他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也快步穿過馬路,走到晴天便利店門口。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剛才林霽站過的那塊地方,隔著明亮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便利店不大,貨架緊湊。林霽的身影很好辨認。他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背對著玻璃門,身體依舊緊繃著,微微低著頭。他沒有去貨架區(qū),也沒有靠近冒著熱氣的關(guān)東煮鍋,而是像一株誤入陌生領(lǐng)地的植物,僵硬地杵在收銀臺附近一小塊相對空曠的地方。他似乎在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雙手依舊深深地插在羽絨服口袋里,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頜線。
張老板已經(jīng)回到了柜臺后面,正低著頭,慢條斯理地用一塊干凈的抹布擦拭著關(guān)東煮鍋邊緣濺出的湯漬。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店里多了一個幾乎要僵化的人影,動作不疾不徐,專注得仿佛在擦拭一件藝術(shù)品。
店里有幾個顧客。一個穿著校服的中學(xué)生正站在冷飲柜前猶豫不決;一個裹著厚圍巾的大媽在挑選散裝糖果;還有一個穿著外賣員制服的小哥,在加熱柜前等著他的便當(dāng)“?!焙?。他們各自忙碌著,沒有人特意去看杵在角落里的林霽,偶爾掃過的目光也平淡無奇,很快就移開了。
這種被忽視的、尋常的氛圍,反而成了此刻林霽最好的保護色。
陳陽看到林霽緊繃的肩膀,似乎極其緩慢地、放松了一點點。雖然他的姿態(tài)依舊僵硬,但至少,他沒有立刻奪門而逃。
就在這時,張老板像是擦完了鍋邊,終于抬起頭。他的目光極其自然地掃過店里的顧客,最后落在了林霽身上。依舊是那種平平常常、不帶任何探究的語氣:
“要點什么?關(guān)東煮?牛奶?”
林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像是被突然點名的小學(xué)生,猛地抬起頭,帽檐下的眼睛慌亂地看向張老板,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的手下意識地想從口袋里抽出來,卻又在半途停住,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住。
“嗯?”張老板像是沒看到他無聲的掙扎,耐心地等了兩秒,手里還拿著那塊抹布。
“……白、白蘿卜?!币粋€極其細微、帶著劇烈顫抖和干澀沙啞的聲音,終于從林霽緊抿的唇間艱難地擠了出來,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好嘞,蘿卜?!睆埨习妩c點頭,仿佛沒聽出那聲音里的異常,動作麻利地拿起紙杯和夾子,“還要別的嗎?魔芋絲?海帶結(jié)?”
林霽飛快地搖了搖頭,幅度很小,但很堅決。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張老板夾起的那塊燉得晶瑩剔透的白蘿卜,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行,就蘿卜?!睆埨习謇鞯匕烟}卜夾進紙杯,又舀了一大勺熱氣騰騰的湯,“要湯嗎?”
林霽遲疑了一下,幅度更小地點了點頭。
張老板把湯加滿,蓋上杯蓋,插上兩根竹簽,動作一氣呵成。然后,他把紙杯放在柜臺上,報了個價格。
陳陽在門外看著,心提到了嗓子眼。付錢!林霽能順利拿出手機或者零錢嗎?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對此刻的他來說,可能又是一道難關(guān)。
只見林霽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那只一直插在右邊口袋里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明顯的顫抖,抽了出來。他手里攥著幾張零錢——是陳陽今天早上連同鮮奶一起放在門口,林霽以前給的那些“貓糧錢”里的一部分。
他的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幾張薄薄的紙幣。他低著頭,慌亂地把錢往柜臺上一放,動作笨拙得像個第一次買東西的孩子,甚至有一張紙幣飄落到了地上。
張老板像是沒看見他的窘迫,極其自然地彎腰撿起那張掉落的紙幣,和其他幾張放在一起,數(shù)了數(shù),然后拉開收銀機抽屜,找零,又把零錢和那張小票一起,穩(wěn)穩(wěn)地放在林霽剛才放錢的位置旁邊。
整個過程,他都沒有試圖把錢直接塞到林霽手里,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林霽看著柜臺上的零錢和小票,又看看那杯冒著熱氣的關(guān)東煮。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氣,才伸出另一只一直插在左邊口袋里的手,極其快速地、一把抓起了那杯關(guān)東煮和柜臺上的零錢、小票,像拿到了什么燙手的東西,緊緊地攥在手里。
那杯滾燙的關(guān)東煮被他緊緊握著,熱度透過紙杯傳遞到他冰冷的手心,他似乎都感覺不到燙。
“慢走,小心燙?!睆埨习逶谒テ饢|西的同時,又極其自然地、像是對每一個顧客說的那樣,補了一句。
林霽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以一種近乎逃跑的姿態(tài),低著頭,抱著那杯關(guān)東煮,朝著門口沖了過來!他的動作太快太急,甚至帶倒了門口放著促銷糖果的小架子,幾包棒棒糖“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上。
陳陽趕緊側(cè)身讓開。
林霽根本沒注意到門口有人,或者說,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逃離上。他像一道深藍色的旋風(fēng),猛地推開玻璃門沖了出來!門上的鈴鐺發(fā)出一陣急促刺耳的“叮鈴哐啷”聲!
刺骨的寒風(fēng)和雪花瞬間包裹了他。他沖出遮雪檐,幾乎是踉蹌著撲進了門外的積雪里,深一腳淺一腳,不管不顧地朝著單元門的方向沖去!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懷里的關(guān)東煮紙杯被他死死按在胸口,滾燙的湯汁似乎都濺出來了一些,洇濕了他深藍色的羽絨服前襟。
陳陽看著他倉惶逃竄的背影,看著他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摔倒卻毫不停留地沖進單元門,消失在那片昏暗里。那背影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狼狽和驚魂未定,再無半分踏入便利店前那一點點笨拙的勇氣。
他站在原地,風(fēng)雪吹在臉上,冰冷刺骨。直到林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單元門內(nèi),他才慢慢走到便利店門口。
張老板正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棒棒糖,動作不緊不慢??吹疥愱栠M來,他直起身,把撿好的糖放回架子上,臉上依舊是那副看透世事的平淡表情,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購物”從未發(fā)生。
“張老板,”陳陽開口,聲音有點啞,“剛才……謝謝?!?/p>
張老板抬眼看了看他,拿起抹布繼續(xù)擦他的柜臺,慢悠悠地說:“謝什么?開門做生意,來了都是客?!彼D了頓,目光掃過門口那片被林霽踩亂的積雪,又補充了一句,“蘿卜燉得挺入味,湯也鮮。”
陳陽看著張老板平靜無波的臉,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他買了一杯關(guān)東煮,付錢的時候,看到柜臺上還殘留著一點林霽剛才慌亂中留下的水漬。
捧著熱乎乎的紙杯走出便利店,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陳陽沒有立刻回樓里。他站在便利店門口,林霽剛才站過的位置,望著對面那扇緊閉的單元鐵門。他能想象林霽此刻一定已經(jīng)逃回了402,反鎖了房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急促喘息,懷里還死死抱著那杯可能已經(jīng)灑了一半的關(guān)東煮,驚魂未定,如同剛剛穿越了地獄。
但無論如何,他做到了。他用自己的雙腳,丈量了從402到晴天便利店這短短幾十米的距離,獨自一人,在鋪天蓋地的風(fēng)雪和內(nèi)心洶涌的恐懼中,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議的“遠征”。
陳陽低下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關(guān)東煮,白蘿卜在清亮的湯里浮浮沉沉。他拿起竹簽,扎起一塊蘿卜,咬了一口。蘿卜燉得軟爛清甜,吸飽了昆布和木魚花的鮮味,帶著食物最樸實的暖意,一路熨帖到胃里。
他慢慢地吃著,感受著那份暖意驅(qū)散身上的寒氣。風(fēng)雪撲打在他的臉上,他抬起頭,望著402那扇緊閉的、被雪模糊了的窗戶。窗戶里沒有開燈,一片昏暗。
但陳陽知道,在那片昏暗里,有一個人剛剛完成了一場屬于他自己的、靜默無聲的凱旋。
他喝完最后一口熱湯,將空紙杯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轉(zhuǎn)身,踩著林霽留下的那串倉惶卻深刻的腳印,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回屬于他們的四樓。
風(fēng)雪依舊,但有些距離,已經(jīng)在無聲中被悄然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