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跨進暗門的瞬間,后頸泛起細密的涼意。
沉水香裹著舊書紙的霉味撲面而來,混著青磚縫隙里滲出的潮氣,直往鼻腔里鉆。
她摸向腰間短刀的手微微發(fā)顫——前世跟拍懸案時,她見過太多密室里的血案,可此刻,門楣上“慎思”二字在燭火下泛著暖黃,像極了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用染血的指尖在床帳上畫的那個“慎”字。
暗門內是間不足兩丈的小室,四面博古架上堆著泛黃的卷宗,最里端的檀木書案后掛著幅畫像。
林婉清的腳步突然頓住——畫中女子著月白翟衣,鬢間斜插一支翡翠步搖,眉眼與她鏡中所見有七分相似,連左眼角那顆朱砂痣都生得一模一樣。
“這是你娘二十歲的模樣?!崩戏蛉说穆曇魡〉孟裆凹埐吝^陶片,她扶著書案緩緩坐下,枯瘦的手指撫過畫像邊緣的金線,“當年我親自帶著八抬大轎去蘇州接她,她穿著這襲翟衣跨進侯府大門時,連門檻都沒碰著,說‘老夫人放心,婉清娘定不負所托’。”
林婉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原主記憶里,母親蘇氏是侯爺在蘇州做絲綢生意時收的外室,被接回府后只得了個“姨娘”的名號,連牌位都進不得祠堂。
可此刻畫像上的翟衣分明是側妃規(guī)格——大齊律例,侯府側妃需得正妻首肯,著翟衣行三拜九叩之禮。
“您...為何要瞞著?”她的聲音發(fā)澀,喉間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絮。
老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掩著嘴,指節(jié)因用力泛出青白。
待喘息稍定,她從書案暗格里摸出個紅漆木匣,掀開時,林婉清看見疊得方方正正的婚書,最上面蓋著慶安侯府的朱印,日期正是原主出生前一年。
“你爹當年迷上了柳家的鹽引?!崩戏蛉藢⒒闀频剿媲?,燭火在她眼角的皺紋里跳動,“柳家嫡女有孕時,他跪在祠堂求我,說’母親,柳家能讓侯府的絲綢鋪開到揚州‘。
我原想著,嫡庶有別,你娘的孩子終究是庶子,可柳氏生了個女兒——“她突然攥緊婚書,指背青筋暴起,”你爹竟讓人把你娘剛生的兒子抱去,裹上柳氏的襁褓?!?/p>
林婉清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原主記憶里總聽仆役們嚼舌根,說嫡子林承煜生得不像侯爺,如今想來,那哪是不像?
根本就是血脈不同!
“你娘是蘇州織造的義女,自小跟著老織造學查賬?!崩戏蛉说穆曇敉蝗坏拖氯ィ衽卤粔p里的蟲豸聽見,“她整理庫房時發(fā)現(xiàn)了柳家送來的鹽引底冊,又在奶娘嘴里套出換子的事。
上個月十五,她捧著賬本跪在我房里,說’老夫人,這是欺君之罪‘。“
窗外的風聲突然變大,吹得燭芯噼啪作響。
林婉清看見老夫人的手在抖,抖得木匣里的茶盞都跟著晃,“第二日她就’失足‘落了井。
我讓人驗過尸,喉管里沒有水草,胃里卻有半錢烏頭堿——“
“砰!”
木門被踹開的巨響驚得林婉清差點撞翻書案。
林侯爺提著燈籠站在門口,青灰色官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臉上卻還掛著平日見客時的溫和笑意:“母親,夜深露重,您該回房歇著了?!?/p>
老夫人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盞砸過去。
青瓷碎片擦著林侯爺?shù)聂W角飛過,在門框上撞得粉碎:“當年你爹咽氣前抓著我的手說‘護好承字輩’,可你護的是侯府的名聲,還是你自己的烏紗帽?”
林侯爺?shù)男σ庖淮绱缋湎氯ァ?/p>
他盯著林婉清腰間的短刀,又掃過她手中的婚書,目光最后落在畫像上:“母親總說我像爹,可爹當年為了侯府能跪斷半條腿求蘇州織造,我不過是學他罷了?!彼终辛苏?,門外立刻涌進四個帶刀護院,“三小姐受了驚嚇,送回秋棠院歇著?!?/p>
林婉清退到墻角,后背抵上冰涼的磚墻。
她摸到靴筒里的發(fā)簪,指腹觸到尖銳的銀尖——前世跟拍緝毒警時,師父說過“絕境時,發(fā)簪比短刀更易藏”。
可此刻老夫人扶著書案站起,銀發(fā)披散在月白素衫上,倒像座要塌的老墻:“你敢動她,我就把換子的事寫成血書,讓人送到都察院!”
“母親年紀大了,說胡話呢?!绷趾顮敁]了揮手,兩個護院上前要抓林婉清。
她反手用發(fā)簪劃破最近那人的手腕,血珠濺在老夫人的素衫上,像朵突然綻放的紅梅。
“三小姐,跟我走!”
熟悉的聲音從暗門方向傳來。
林婉清轉頭,正看見趙小六扒著暗門的縫隙,臉上沾著草屑,手里還攥著根燒火棍。
他沖她擠了擠眼,又對老夫人跪下磕了個頭:“老夫人,當年我爹護著蘇側妃進府,如今我護著三小姐出去,也算有始有終。”
林婉清這才注意到趙小六的耳后有顆紅痣——原主記憶里,母親的陪嫁車夫老周,耳后也有同樣的紅痣。
她抓住趙小六的手腕沖進暗門,身后傳來老夫人的尖叫:“林正安!
你對得起承煜嗎?“
暗道長且濕滑,墻縫里滲出的水順著青磚往下淌,打濕了林婉清的繡鞋。
趙小六舉著火折子在前頭帶路,火光映得他臉上的草屑忽明忽暗:“我爹是蘇側妃的暗衛(wèi),當年換子那晚,他被打了啞藥扔去亂葬崗。
臨終前用血在我手心寫了’護清‘兩個字?!?/p>
林婉清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原主記憶里,母親總對著院角的老槐樹發(fā)呆,如今想來,那槐樹底下該是埋著老周的牌位吧?
等兩人從暗道出現(xiàn)在城隍廟后巷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沈昭之的官轎停在巷口,他穿著青衫站在轎邊,手里攥著份卷起來的賬本——正是林婉清前日塞在他書案底下的副本。
“你昨晚沒回秋棠院?!彼穆曇魩еc啞,眼尾泛著青黑,顯然一夜未眠。
看見林婉清發(fā)間沾著的蛛網,他伸手要碰,又在半空頓住,“庫房的賬本我查過了,柳家的鹽引流水對不上,還有三筆大銀錢進了...慶安侯的私庫?!?/p>
林婉清將懷里的婚書和老夫人給的木匣遞過去。
晨霧里,沈昭之翻開婚書的手突然頓住,指腹輕輕撫過朱?。骸斑@上面的日期...比柳氏進門早三個月?!?/p>
“我娘是側妃,林承煜是我同母哥哥?!绷滞袂逋鴸|方漸白的天色,聲音里裹著晨霧的涼,“而我爹,用侯府的名譽為籌碼,換了柳家的鹽引,又為了封口,殺了我娘。”
沈昭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溫度透過她的衣袖滲進來:“昨夜我讓人查了烏頭堿的來路,青陽縣藥鋪上個月十五只賣出過兩錢——”他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是侯府外院的張媽媽買的?!?/p>
林婉清望著油紙包上熟悉的“濟仁堂”印記,突然笑了。
那是母親生前常去的藥鋪,說“濟仁”二字聽著安心。
可如今這包藥,卻成了母親的催命符。
“沈大人。”她抽回手,將木匣里的賬本副本鄭重塞進他懷里,“我要讓全大齊知道,慶安侯府的絲綢,是用兩條人命染成的?!?/p>
沈昭之低頭看著懷里的木匣,晨光照在他的官帽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巷口的晨鐘——那木匣邊緣,隱約露出半張紙,上面的字跡他認得,是林婉清前日在他書房寫的案情筆記,末尾用朱砂筆圈了三個大字:欺君案。
而在更遠的地方,慶安侯府的角樓上傳來一聲悠長的雞鳴。
林婉清望著那抹飛翹的檐角,想起老夫人最后說的話:“承煜被送到了蘇州,你娘的陪嫁嬤嬤看著呢。”
她摸了摸腰間的短刀,刀鞘上還沾著護院的血。
有些秘密,該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