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七十次溺亡時,終于聽見江硯說喜歡我。甜膩冰冷的汽水瘋狂灌進鼻腔和肺葉,
帶著尖銳的刺痛感,甜得發(fā)苦,幾乎要撕裂胸腔。視野里是一片晃動的、過于明亮的琥珀色,
死亡的過程熟練得令人作嘔。我費力地抬眼,隔著扭曲的玻璃瓶壁和翻涌的氣泡,
看見他睫毛上掛滿了細小的、折射著碎光的泡沫,
像落了一場永不會融化、也永不會墜落的雪。江硯——高三(1)班那個高高在上的學神,
永遠雷打不動的年級第一,肩線挺直冷淡,看人的眼神比深冬的冰棱更甚。而我,池俏,
高三(7)班著名吊車尾,人生最大的優(yōu)點是擁有徹底的自知之明,
最大的敗筆是明知不可為而暗戀了江硯整整三年。一切的分界線是那個下午。
我撞見他和他身旁的林梔——那個漂亮得像個精致瓷娃娃的?;ǎ⒓缯驹趯嶒灅堑年幱袄?。
林梔仰著臉,笑容甜得像融化到一半的草莓圣代,聲音清晰地穿透午后稀薄的空氣:“江硯,
我喜歡你?!苯帥]說話,只是微微頷首,然后伸出了手,
極其自然地替她將一縷被風吹亂的劉海別到耳后。動作熟稔,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親昵。
那個細微的動作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瞬間洞穿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僥幸。我轉(zhuǎn)身就跑,
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自己。手里那瓶喝了一半的橘子汽水不知怎么脫了手,
在樓梯口猛地炸開。清脆的爆裂聲。緊接著是銳器劃開皮肉的細微聲響。我低頭,
看見手腕上綻開一道鮮紅的口子,玻璃碎片深深嵌在里面,溫熱的血汩汩地涌出來,
迅速染紅了袖口和地面。意識抽離的最后一秒,我竟荒謬地覺得,那顏色和汽水真像。
再睜眼,是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尖銳早讀鈴聲。7:10。我猛地從課桌上彈起來,
后背驚出一層冷汗。心臟狂跳不止,肺葉仿佛還殘留著被汽水溺斃的灼痛和窒息感。
我死死攥住自己的左手腕——皮膚光滑平整,沒有任何傷口??墒?,校服的袖口上,
卻明晃晃地殘留著一小片已經(jīng)變成褐色的、干涸的血跡。“做噩夢了?
”同桌謝鳶推過來一瓶冰涼的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壓壓驚?
”我看著那抹刺眼的琥珀色,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指尖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擰了幾次都沒能擰開那個瓶蓋。記憶像鋒利的碎玻璃,瘋狂地倒灌回腦?!獙嶒灅窍拢?/p>
林梔告白時微紅的臉頰。江硯抬起的手。我狼狽的逃離。樓梯口炸開的瓶子。
玻璃割裂皮膚的劇痛。洶涌的血。以及,死亡后,準時在7:10重啟的世界。
一個可怕的、荒謬的念頭攫住了我:我死了,然后又活了。不止一次。
而這一切循環(huán)的關(guān)鍵錨點,似乎都指向這該死的、無處不在的橘子汽水。并且,
我絕望而清晰地意識到,那個叫江硯的變量,
是這無盡循環(huán)里唯一不和諧、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存在。我必須搞清楚江硯到底怎么回事。
早讀下課鈴一響,我就鬼鬼祟祟地跟上了他。他果然如往常一樣,徑直走向圖書館。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紙張和灰塵的味道。我隔著兩排高大的書架,像個蹩腳的間諜,
透過書本的縫隙偷窺他。他停在物理學專區(qū),抽出一本厚厚的《量子力學導論》,
手指修長白皙,漫不經(jīng)心地翻動著書頁。最后,他的指尖在其中一頁頓住了。
頁眉的標題是——“薛定諤的貓”。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連心跳都漏了一拍?!俺厍?。
”他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響起,清冷平穩(wěn),穿透寂靜的書架,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
“你要躲到什么時候?”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住了,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
他合上書,抬眼,目光精準地穿過書脊的縫隙,落在我身上?!澳闶滞?,”他頓了頓,
視線下垂,“怎么又流血了?”我猛地低頭——藍白色的校服袖口上,
竟然真的又暈開了一小圈新鮮的、刺目的紅色!可我明明……明明沒有受傷!
圖書館頂燈慘白的光線落下來,照得他膚色幾乎透明,而那雙看向我的眼睛,
虹膜的顏色深得近乎墨藍,里面像是藏著整個宇宙的深淵。
一個瘋狂的想法沖破所有理智的阻攔?!澳恪阋灿浀醚h(huán)?”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江硯將書放回原處,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一杯無色無味的冰美式:“第34次,
你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鞭Z的一聲,大腦徹底宕機。世界寂靜無聲。原來,
被困在這場無盡七日游戲里的,從來不止我一個人。正午十二點,烈日當空,
操場上空無一人,塑膠跑道被曬出滾燙的氣味。我蹲在花壇的陰影里,
目光死死鎖在不遠處的江硯身上。陽光猛烈得幾乎能灼傷眼睛,將他整個人照得清晰無比。
也照得他腳下……空空如也。沒有影子。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江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發(fā)緊,“你……到底是什么東西?”他聞聲回頭,
陽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
嘴角彎起一個極其輕微、近乎虛幻的弧度:“如果我說,我是這個世界的觀測者,你信嗎?
”“觀測者?”這個詞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敲進我的鼓膜?!懊恳淮文闼劳?,
這個世界就會隨之坍縮。唯一的結(jié)局就是重啟。而我,”他朝我走近兩步,
聲音沒有什么起伏,“負責記錄這一切?!蔽疫o掌心,指甲深深掐進肉里,“那林梔呢?
她也記得循環(huán)?她也是……觀測者?”江硯搖了搖頭,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不,她是NPC?!薄癗PC?
”我感覺我的思維快要跟不上了。“嗯,”他頓了頓,補充道,
聲音里似乎含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她的核心任務(wù)設(shè)定之一,就是讓你吃醋。
”我徹底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江硯卻忽然毫無預(yù)兆地俯身逼近,
他的鼻尖幾乎要貼上我的,墨藍的瞳孔深不見底,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驚慌失措的臉。
“池俏,”他低聲問,氣息微涼,“你想不想跳出這個循環(huán)?”我被那雙眼眸吸住,
下意識地點頭,“想?!薄澳蔷蜌⒘宋摇!彼涞氖置偷匚兆∥业氖滞螅獯蟮皿@人,
另一只手將一塊尖銳的、邊緣閃著寒光的玻璃碎片塞進我掌心。
那冰涼的觸感瞬間激活了所有關(guān)于死亡的痛苦記憶。
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路的絕望猛地攫住了我。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抗,我尖叫著,
狠狠地將那片玻璃扎向他的頸側(cè)!沒有預(yù)想中溫熱血流的噴涌。
只有大量的、洶涌的、帶著強烈氣泡感的橘子汽水,猛地從他頸間的傷口里噴濺出來,
潑灑在我的臉上、校服上,甜膩冰涼,里面浮動著無數(shù)細小的、不斷生成又破滅的氣泡,
像無數(shù)個微型宇宙在生死的瞬間明滅。江硯向后倒下,
嘴角卻依然帶著那個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微笑,
涌動而變得模糊不清:“第70次……你終于動手了……”整個世界開始劇烈地搖晃、崩塌,
色彩扭曲剝離,像一幅被潑了溶劑的水彩畫。再睜眼。7:10。早讀鈴聲尖銳地刺破耳膜。
循環(huán)……繼續(xù)。第四天……或者說,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循環(huán),林梔在走廊盡頭攔住了我。
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眼圈泛紅,抓住我胳膊的手指冰涼且在微微發(fā)抖?!俺厍?,
”她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音,充滿了真實的恐懼,“我夢見……我夢見我死了六十九次。
”我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懊看巍看味际悄銡⒌模?/p>
”林梔死死盯著我,眼神渙散而驚恐,
“用刀、用玻璃、用圓規(guī)……好多好多次……”我驚恐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
“不可能!我殺的明明是江硯!每一次都是!”林梔的臉色更加慘白,
瞳孔里全是純粹的茫然和恐懼:“江硯……是誰?”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我如墜冰窟,幾乎無法呼吸。就在這時,走廊盡頭,江硯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我們走來。
明媚的陽光毫無阻礙地穿透他的身體,照在地面上——他的腳下,依然空蕩蕩的,
沒有任何影子。而近在咫尺的林梔,卻像是完全看不見他這么大一個活人,
只是抓著我的手臂,沉浸在她那血腥恐怖的“夢境”里,瑟瑟發(fā)抖。
一個可怕的結(jié)論砸了下來:江硯是超脫的觀測者。林梔是循環(huán)里的NPC。但現(xiàn)在,
NPC……覺醒了。我必須知道真相。趁午休無人,我溜進了校醫(yī)室。校醫(yī)不在,
角落的電腦屏幕亮著,顯示著校園各個角落的監(jiān)控畫面。鬼使神差地,我坐過去,
顫抖著手握住鼠標,憑著某種直覺,將進度條拖到某個時間點。畫面里,是學校天臺。
一個穿著和我一樣校服的身影站在那里,瘦削,背影絕望。是“我”。下一秒,
“我”縱身躍下。而在急速墜落的過程中,監(jiān)控畫面里的那個“我”,
身體開始劇烈地閃爍、扭曲,像信號不良的電視雪花,最后徹底變成一片雜亂的噪點,
消失不見。再然后,監(jiān)控時間戳跳回了7:10。冰冷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忽然明白了。我才是那個NPC。真正的池俏,那個真實存在過的女孩,
早在第一次循環(huán)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從那里跳下去,死了。江硯,
他或許是這個詭異世界的構(gòu)建者,是游戲策劃,
他的任務(wù)就是不斷測試“如何讓一個NPC產(chǎn)生真正的自我意識”。林梔,是他的測試員,
負責扮演那個刺激我的“情敵”角色。而我,只是1.0版本的“自殺少女”,
一段被設(shè)定好的、不斷重復死亡代碼的數(shù)據(jù)流。江硯在第34次循環(huán)時,
不知出于何種目的——也許是無聊,也許是好奇,開始暗中篡改代碼,讓我“活”得更久,
讓我經(jīng)歷更多,讓我……更像一個“人”。第70次,他誘導我殺他,
也只是為了測試“NPC能否殺死觀測者”這個終極命題。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愚弄的絕望瞬間擊垮了我。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劇烈的、程序錯誤般的絞痛。
原來所有的心動、掙扎、恐懼、還有那一點點可笑的希望,全都建立在虛假的代碼之上。
連那份疼痛,都是被精心設(shè)計好的。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教室里空無一人。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腳步卻停在了江硯的座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