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帶腦子觀看)
“嘁……”
陳陽拖著兩條灌滿鉛的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爛泥里,蹭進了小區(qū)那部嘎吱作響的老舊電梯。
空氣里混雜著潮濕的霉味、隔壁王大爺燉中藥的苦澀,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廉價出租樓的頹敗氣息。
電梯廂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從“通下水道”到“重金求子”,密密麻麻,像爬滿了城市的牛皮癬。
頭頂那根慘白的燈管滋啦作響,忽明忽滅,像極了他剛剛猝死的事業(yè)
就在三個小時前,他被HR用一句輕飄飄的“公司架構(gòu)優(yōu)化”請出了奮斗三年的格子間
連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都被客氣地“建議”留下。
“操?!彼土R一聲,然后把手里那個印著虛偽“祝前程似錦”五個燙金大字的離職大禮包,狠狠揉成一團廢紙,手臂帶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戾氣猛地一揮
紙團精準(zhǔn)地砸進電梯角落那個散發(fā)著異味的垃圾桶。
金屬門“哐當(dāng)”一聲滑開,四樓走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霉味和中藥苦氣的空氣撲面而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摸出鑰匙,對著自家401那扇同樣漆皮剝落的防盜門鎖孔捅咕。
就在鑰匙轉(zhuǎn)動發(fā)出刺耳摩擦聲的瞬間,眼角的余光卻捕捉到對門402的動靜。
那扇深綠色的、油漆剝落得更厲害的防盜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條縫。一只毛茸茸、圓滾滾的橘黃色腦袋,頂著兩只琥珀色的大圓眼,極其警惕地探了出來,左右張望,好像在望著什么不知名的東西。
是烏云,對門那個幾乎從不出門的鄰居養(yǎng)的胖橘貓。
陳陽剛搬來時,熱情的物業(yè)張阿姨就神秘兮兮地跟他提過一嘴
“402住的是個小伙子,姓林,畫畫的……唉,人倒是清清秀秀挺好,就是……不太愛見光,總把自己關(guān)著,怪可憐的?!?/p>
當(dāng)時陳陽忙著適應(yīng)新工作和通勤,只當(dāng)是鄰居性格孤僻,沒往心里去。
直到某個深夜加班回來,撞見一個穿著過于寬大的灰色衛(wèi)衣的瘦高身影,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手忙腳亂地撿拾被穿堂風(fēng)吹得四散滾落的白色小藥盒。
那人蒼白的臉在手機屏幕光的映照下,驚惶得像只受驚的鹿,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又帶著極度的不安,隨即就縮回了門里,只留下一地散落的小藥片和一股若有似無的消毒水氣味。
后來陳陽鬼使神差地查了查,才知道那藥叫“帕羅西汀”。
烏云顯然也認出了這個偶爾會隔著門縫對它擠眉弄眼的鄰居,膽子似乎大了點,整個胖乎乎的身體從門縫里擠了出來。
橘黃色的大尾巴尖兒快活地翹著,目標(biāo)明確地朝著樓梯間那扇虛掩著的安全防火門溜達過去,步伐悠閑得像在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
“哎!烏云!回來!別亂跑!” 陳陽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喊了一句。
倒不是他有多古道熱腸,主要是怕這十幾斤的橘色“祖宗”真跑丟了,對門那位看著就弱不禁風(fēng)、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鄰居,怕是要急出個好歹來。
那場景,光是想想就讓人心里發(fā)沉。
話音未落,402的門猛地被從里面徹底拉開。
林霽出現(xiàn)在門口。
他像是剛從一場沉重得無法掙脫的昏睡中被硬生生拽醒。
柔軟的黑發(fā)凌亂地搭在蒼白的額前和頰邊,身上套著一件過于寬大的白色舊棉T恤,領(lǐng)口松垮,更襯得身形單薄得厲害。
那張臉是清秀的,甚至可以說是過分好看的,但此刻卻毫無血色,眼下是濃重的、化不開的青黑,像是長久失眠和疲憊刻下的印記。
最讓陳陽心頭一緊的是他的眼神——空茫,渙散,帶著一種剛從深不見底的冰冷海底掙扎著浮上來般的巨大茫然和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
靈魂仿佛還遺留在某個混沌幽暗的角落,沒能完全歸位。
他赤著腳,直接踩在冰涼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對那寒意似乎毫無所覺。視線茫然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掃了一圈,最后才遲鈍地、極其緩慢地聚焦在陳陽身上。
林霽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只有那好看的眉頭無意識地微微蹙起,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困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家門口會突兀地站著一個人。
“呃,林……林先生是吧?” 陳陽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尷尬地撓了撓后腦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無害,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你家烏云,好像……往樓梯間那邊溜達過去了?!?他伸手指了指安全門的方向,盡量放慢語速。
“烏……云?” 林霽的瞳孔像是被針尖刺了一下,驟然收縮。
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里瞬間被一種真實的、巨大的驚慌所攫取。
他猛地扭頭看向安全門的方向,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仿佛下一秒就要沖出去。
然而,他的雙腳卻像被無形的、沉重的鎖鏈死死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攥著門框邊緣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凸起、泛出青白。
他想追出去,那股沖動如此強烈,可身體深處涌上的、如同冰冷潮水般的巨大無力感和恐慌感,瞬間將他淹沒、吞噬。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短,單薄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整個人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緊緊包裹。
僅僅是“貓跑出去了”這個認知,就仿佛耗盡了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那一點點微薄如風(fēng)中殘燭的心力。
陳陽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眼前這景象,遠比他預(yù)想中“鄰居家貓跑了”的尋常戲碼要沉重百倍。
林霽臉上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無力感,像一塊巨石砸在他心口,讓他瞬間想起了幾個小時前,HR身后那堵冰冷的、印著公司虛偽口號的墻——那都是能輕而易舉把人壓垮的東西。
“我去幫你找!你先進屋,別著涼!”
陳陽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
行動永遠快過腦子,他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敏捷得如同當(dāng)年在球場上搶籃板。
老舊的安全門被他猛地推開,發(fā)出刺耳欲聾的“嘎吱——”聲。
他沿著昏暗的樓梯往下跑了兩層,終于在二樓堆滿廢棄紙箱和雜物的拐角處,看到了那只肥碩的橘色身影。
烏云正饒有興致地用爪子撥弄著一個被踩扁的空煙盒,玩得不亦樂乎。
“小祖宗!可算逮著你了!” 陳陽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懸著的心落回一半。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努力回憶著網(wǎng)上看來的所謂“貓咪友好手勢”,笨拙地伸出手指,壓低聲音哄道:
“烏云?乖,聽話,跟我回家去,你爹……你爹在家急得都快不行了……”
烏云警惕地抬起圓腦袋,琥珀色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幾秒
大概是覺得這個氣喘吁吁的兩腳獸沒什么威脅性,又或者是對那個破煙盒失去了興趣,居然真的“喵嗚”了一聲,邁著與其身材不太相符的、略顯笨拙卻努力維持優(yōu)雅的貓步,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沾滿灰塵的褲腿。
陳陽如蒙大赦,趕緊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這沉甸甸、暖烘烘的橘色“定時炸彈”抱進懷里。
烏云很乖順地窩在他臂彎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像個小火爐,散發(fā)著陽光曬過舊毛毯的溫暖氣息。
這股暖意奇異地驅(qū)散了他失業(yè)以來一直盤踞在胸腔里的冰冷和煩躁。
當(dāng)他抱著烏云重新出現(xiàn)在六樓昏暗的走廊時,林霽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僵硬地站在402的門口,像一個被遺忘在時光角落里的、失去色彩的蒼白雕像。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陳陽臂彎里那團安然無恙的橘黃色時,那死水般沉寂的眼眸深處,猛地漾開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漣漪。
他幾乎是踉蹌著向前邁了一小步,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想要去觸碰那只失而復(fù)得的毛團。
“喏,在這呢?!?陳陽把溫順下來的烏云遞過去,盡量咧開嘴,露出一個自認為最陽光燦爛的笑容,試圖驅(qū)散對方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郁,“這小家伙身手還挺靈活,差點就溜到一樓大廳去了?!?/p>
林霽緊緊地將烏云抱進懷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這唯一的溫暖來源嵌入自己的身體。
他把臉深深地、急切地埋進烏云蓬松溫暖的頸毛里,肩膀幾不可察地放松下來,緊繃的脊背線條也微微軟化。
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干澀沙啞,像是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zhuǎn)動:“……謝謝。”
“嗨,小事兒!街坊鄰居的,應(yīng)該的!”
陳陽故作輕松地擺擺手,轉(zhuǎn)身去擰自己家的門鎖。
鑰匙插進鎖孔,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被無限放大,格外刺耳。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著那個抱著貓、依舊脆弱地站在門內(nèi)陰影里的身影,補充道:“那個……我叫陳陽,住401?!?/p>
“如果以后這小家伙要是再搞‘越獄行動’,你喊一嗓子就行,或者拍我門!我最近……”
他晃了晃手里一直捏著的那張皺巴巴、印著“離職證明”幾個大字的紙,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嗯,時間特別充裕?!?/p>
林霽抱著貓,安靜地站在門框投下的那片昏黃與黑暗的交界處。
樓道頂燈的光線只吝嗇地照亮了他半邊清瘦的側(cè)臉,勾勒出脆弱而安靜的輪廓。
他看著陳陽臉上那抹強撐出來的、卻掩不住底下失業(yè)苦澀的笑容,又低頭看了看懷里發(fā)出滿足呼嚕聲、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的烏云。
他的嘴唇似乎幾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像是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那動作輕得如同蝴蝶振翅。
“砰?!?/p>
深綠色的防盜門被輕輕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意味關(guān)上了。
那一聲輕響,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個同樣深陷人生泥沼、卻截然不同的世界暫時隔絕開來。
陳陽回到自己那間空蕩、冰冷、連一絲煙火氣都沒有的出租屋。
他把鑰匙隨手丟在鞋柜上,發(fā)出“哐啷”一聲脆響。他把自己重重地摔進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fā)里,身體陷進去,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他仰著頭,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上那塊形狀詭異、邊緣泛黃的陳舊水漬,腦子里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滿了亂麻。
失業(yè)帶來的巨大焦慮和前途未卜的茫然,像冰冷的藤蔓,重新纏繞上來,勒得他胸口發(fā)悶。
手機屏幕突然在褲兜里亮起,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眼。
他慢吞吞地掏出來,解鎖。屏幕上赫然是銀行發(fā)來的信用卡賬單提醒通知,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眼睛。
“嘖……” 一股無處發(fā)泄的煩躁猛地竄上來,他用力地抓了抓自己那頭原本還算有型的短發(fā),把它們?nèi)嗟脕y糟糟。就在這時
“叩、叩叩?!?/p>
極其輕微、帶著明顯遲疑的敲門聲,從門外傳來,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屋內(nèi)的死寂。
陳陽一愣,疑惑地皺起眉。這個點兒,誰會找他?
他撐著沙發(fā)扶手站起身,拖著步子走到門邊,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猛地拉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
只有他家門口那片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靜靜地躺著一盒東西。
不是他預(yù)想中的藥盒,而是一盒包裝素雅、看著就價值不菲的進口牛奶巧克力。
巧克力盒子旁邊,還用一張小小的、印著簡單花紋的便簽紙,壓著一小疊嶄新的、邊緣鋒利得仿佛能割傷手指的五十元鈔票。
便簽紙上,只有兩個用鉛筆寫下的、筆畫顯得有些拘謹甚至生澀的字:
貓糧。
陳陽徹底愣住了。
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那盒沉甸甸、帶著一絲涼意的巧克力和那疊嶄新的鈔票。
巧克力的包裝是干凈的米白色,上面印著流暢的燙金外文,與他泡面堆砌的生活格格不入。
他捏著那疊硬挺的五十元鈔票,嶄新的紙張邊緣甚至有點硌手。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qū)γ婺巧染o閉的、油漆斑駁的深綠色大門。
門縫底下,似乎有一線微弱的光亮,像偷看外界的眼睛,但只閃爍了一瞬,便迅速暗了下去,重歸于沉寂。
對門那位把自己牢牢鎖在厚厚殼里的、像被陰雨籠罩的美人鄰居……這是在用他笨拙的方式,表達謝意?
還是……在不動聲色地投喂他這只剛剛失業(yè)、看起來同樣急需“貓糧”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陳陽捏著那疊嶄新的鈔票,看著手里那盒與他當(dāng)下的潦倒處境形成巨大反差的昂貴巧克力,失業(yè)第一天積攢的所有憋悶、晦氣和不甘,忽然間,被一種極其荒謬、卻又帶著一絲莫名暖烘烘的感覺,輕輕沖淡了。
他看著對面那扇緊閉的門,再看看手里的東西,嘴角扯出一個哭笑不得的弧度。
這……怎么就先被當(dāng)貓投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