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外墻下的紅榜前,人聲鼎沸得像滾水。
盛紘踮著腳往前擠,王大娘子攥著帕子的手青筋直跳,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長柏定能中”。
盛墨蘭跟著林小娘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目光先被前排的名字勾住——“盛長柏”三個字赫然在列,旁邊標(biāo)注著“二甲十一名”。
“中了!長柏中了!”
王大娘子猛地抓住盛紘的胳膊,聲音抖得像篩糠,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我就知道,我兒定有出息!二甲十一名?。∵@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她揚著頭,眼角的余光掃過周圍,帶著藏不住的得意,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高了三分。
盛紘也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意,拍著王大娘子的手:“好,好,長柏爭氣!”
林小娘站在后面,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她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眼睛在榜單上飛快地掃,從二甲找到三甲,又從三甲末尾往前找,始終沒看見“盛長楓”三個字。
她的肩膀一點點垮下去,拉著墨蘭的手沁出冷汗,聲音發(fā)虛。
“你三哥……怕是又沒中?!?/p>
盛墨蘭點點頭,心里沉了沉。
長柏中了,父親和大娘子定是歡喜得很,三哥落榜,小娘又要被大娘子明里暗里嘲諷好一陣子了。
“娘,我去那邊買塊糖糕,您在這等父親?”
墨蘭忽然開口,指尖悄悄碰了碰露種的手背。她得讓露種留下看看,有沒有賈銘的名字。
林小娘正心煩,沒多想:“去吧,早點回來?!?/p>
盛墨蘭轉(zhuǎn)身時,對露種使了個眼色。露種會意,等墨蘭走遠了,才假裝整理裙擺,落在人群后面,眼睛飛快地在一張張榜單上逡巡。
小姐交代了,找一個叫“賈銘”的江南舉子,不管名次高低,只要有名字就好。
可從一甲看到三甲,露種的額頭滲出了汗。紅紙上的名字密密麻麻,江南來的舉子有三個,卻沒有一個叫“賈銘”。
她又從頭看了一遍,手指在榜上劃過,指尖都有些發(fā)麻——還是沒有。
盛墨蘭站在街角的糖糕攤前,手里捏著塊沒咬過的糕。
陽光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fā)冷。露種跑過來,臉色發(fā)白地搖搖頭,嘴唇動了動,沒敢出聲。
墨蘭的心沉到了底。沒有消息,沒有名字,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兩個月前,他說父親病危,倉促回了江南,臨走前讓財寶帶話,說“等我回來”。
可現(xiàn)在,科舉放榜了,他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是他騙了她嗎?還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
“小姐,咱們回去吧,不然小娘該起疑了。”露種低聲勸道。
墨蘭點點頭,把糖糕塞進嘴里,甜膩的味道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
她想起父親前幾日的話,說文家已經(jīng)托人來問庚帖了,過幾日就要下定。
文炎敬,那個素未謀面的窮舉人,就要成為她的丈夫了。
她不想嫁給窮人,除了賈銘,可是…
她不甘心。
可除了接受,她好像沒別的辦法。
林棲閣的窗欞擋了些日頭,林小娘卻仍覺得心里躁得慌。
她屏退了左右,拉著墨蘭的手,聲音壓得極低:“墨兒,文家那庚帖雖說是定了,可只要還沒過庚,就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墨蘭抬起眼,有些茫然。
“你聽娘說!”
林小娘湊近了些,眼里閃著算計的光,“前幾日我托人打聽,新科的幾位翰林里,有位姓周的,家世清貴,尚未定親。
還有英國公府的二公子,雖說是庶出,可畢竟是公府的人……”
她的話沒說完,卻足夠明白。
無非是讓她趁著還沒正式定下,再去勾搭些高門子弟。
墨蘭垂下眼,指尖捻著帕子:“娘,文家也是正經(jīng)人家,父親既已點頭……”
“正經(jīng)人家?”
林小娘嗤笑一聲,“一個窮舉人,能給你什么?你嫁過去,還不是要跟著他熬日子?娘這是為你好!再試試,哪怕能搭上點關(guān)系,往后在文家也能硬氣些!”
墨蘭點點頭,聲音輕得像嘆息:“娘說得是,女兒曉得了?!?/p>
可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會再做了。梁晗的事讓她怕了,賈銘的話讓她醒了。
高門哪是那么好攀的?不過是從一個泥潭,跳進另一個火坑。
街角的另一邊,齊衡站在馬車陰影里,手里的折扇被捏得變了形。
紅榜上沒有他的名字,連三甲末位都沒有。
他原想著,若是今科得中,就求母親去盛家提親——他和明蘭約定過的,等他有了功名,就堂堂正正求娶。
“衡兒,走了。”
齊國公夫人的聲音從車?yán)飩鱽?,帶著慣有的威嚴(yán),“一次落榜算什么?明年再考便是?!?/p>
齊衡沒動,眼睛望著盛府的方向。他看見明蘭跟著盛老太太離開了,自始至終,沒往他這邊看一眼。
他知道,她定是看見了他,只是……沒臉見他了。
“娘,我再等會兒?!彼穆曇魡〉脜柡Α?/p>
齊國公夫人掀開車簾,皺眉道:“有什么可等的?難不成要在這哭喪著臉,讓全汴京的人都知道齊國公府的公子落了榜?”
她從不知兒子的心事在盛明蘭身上,只當(dāng)他是年少氣盛,輸不起。
齊衡被母親硬拉上馬車,車軸轉(zhuǎn)動時,他最后望了一眼盛府的方向。
陽光落在紅榜上,刺得他眼睛發(fā)酸。他終究是,沒能守住和她的約定。
壽安堂里,盛老太太捻著佛珠,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樹上,若有所思。
房嬤嬤輕手輕腳地進來,遞上一杯新沏的茶:“老太太,閱卷的劉大人派人來回話,說今科的金熙,文章風(fēng)骨極佳,是塊璞玉。”
盛老太太接過茶盞,指尖在溫?zé)岬谋谏夏﹃骸芭??劉大人竟如此看重??/p>
“是啊,”房嬤嬤笑道,“劉大人說,這金熙雖年少,卻有經(jīng)世濟民的大志向,絕非池中之物。若能得他為孫女婿,明蘭往后的日子,定能安穩(wěn)順?biāo)??!?/p>
盛老太太嘴角露出一抹淺笑:“十八歲能有這般見地,想來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p>
她放下茶盞,語氣篤定:“你去悄悄打點一下,看看能不能讓金熙在放榜后,來府里拜會一次。就說……我這老婆子想瞧瞧新科才子的風(fēng)采?!?/p>
房嬤嬤明白了,老太太這是要親自為明蘭謀劃了。
“是,奴才這就去辦?!?/p>
“等等,”
盛老太太叫住她,“齊國公府那邊,還有賀家表舅那里,也別斷了聯(lián)系。多幾個選擇,總是好的?!?/p>
但她心里清楚,金熙才是最優(yōu)的人選,那股子藏在沉穩(wěn)下的銳氣,像極了年輕時的盛老太爺。
盛明蘭恰好進來請安,聽見后半句,輕聲道:“祖母費心了?!?/p>
盛老太太看著她,笑道:“你的終身大事,祖母能不上心嗎?過些日子若有才子來府里,你也出來見見,多交個朋友總是好的?!?/p>
盛明蘭低下頭,沒應(yīng)聲。她心里,還是想著齊衡。
城門口的馬車?yán)铮鹞跽龑χ厣[衫的衣襟系上玉帶。
這是朝廷為殿試舉子統(tǒng)一制備的服飾,青布面料,僅在領(lǐng)口繡著暗紋,簡潔卻莊重。
管家捧著帽子候在一旁,見他穿戴整齊,才遞過殿試名帖:“少爺,時辰差不多了,宮里派來的官轎在前面候著?!?/p>
金熙頷首,剛要起身,府里的老嬤嬤忽然從街角跑過來,手里還攥著塊沒來得及放下的帕子。
“少爺!打聽清楚了!”
“說?!苯鹞醯穆曇羝届o,指尖卻已微微收緊。
老嬤嬤喘著氣,語速快得像串珠子:“盛家四姑娘……今兒申時就要和文家交換庚帖了!文家的人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去往盛府了!”
金熙系玉帶的手頓了頓,眼底的光驟然冷了幾分。
申時。
他沒再多問,接過管家遞來的帽子戴上,起身走向官轎。轎簾落下的瞬間,他對著轎夫沉聲吩咐:“快些?!?/p>
官轎碾過青石板路,平穩(wěn)卻急促地駛向皇宮。
金熙坐在轎中,指尖輕輕叩著膝頭,目光落在轎壁的暗紋上——那紋路像極了墨蘭護膝上繡的纏枝蓮。
莫耽誤了考試。
他必須趕上。在庚帖交換之前,拿到能站在她面前的資格。
官轎在宮門前落下,金熙邁步走出,青布襕衫在晨光里挺括如松。
他理了理衣襟,舉著名帖,一步步踏上白玉臺階,身影消失在朱紅宮門后。
石階上的晨光,映著他沉穩(wěn)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