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在第二日，莫渝在堤壩上晨跑之時，站在東邊堤壩和東漁木橋的交接處，離的較遠，雖看不太真切，但耳邊卻傳來一陣陣轟響聲，幼時倒是在西漁聽過幾次戲曲，心中暗自猜測大概是在搭建唱戲的臺子。
站定了一會，莫渝想想還是少湊熱鬧的為好，這幾天的時間可算的上一寸光陰一寸金了。若不趁著這段時間好好捕魚，待到冬日來臨，無船無網(wǎng)的少年又如何能下得了冰冷的河水中去。
莫渝平時起的已經(jīng)夠早，可今個來到這堤壩之上，已有三四個人影在堤壩上來來回回走動。走的近些，才發(fā)現(xiàn)其中就有一位莫渝打過幾個照面的聶姓魚販子。
打了個招呼過后，莫渝這才知道，其余三人與這聶姓男子都是魚販子，并且都是起了個大早特意蹲在堤壩之上，都想在此處碰一碰運氣，攔一攔來往的漁民，看看家中是否還有活魚要賣。
此舉倒是莫渝頭一次見，什么時候，在這漁龍鎮(zhèn)，魚變成了緊俏之物了，略微打聽后，才知道，不僅今日的魚價比昨日又漲了半成，而且現(xiàn)在來往的客商，吃魚必須要活魚現(xiàn)殺，甚至挑剔之人，喝碗魚湯最好還得是當日捕捉的鮮魚，至于銀錢，客商卻是滿不在乎。
而在好說歹說之下，聶姓魚販子才終于相信莫渝家的魚已是全部賣光，同時莫渝心中已做他想，再打上來的魚若是等到魚食節(jié)當天賣的話，到那時價格翻上一番也未必不可能。
莫渝不敢小瞧這幾日的行情，換做平日里，若是運氣好，靠著少年的努力，一月下來，倒是也能掙上個一兩多的銀子，不過若是像魚食節(jié)前幾日這樣的價格，也許三日之獲就抵得上一月之功了。
掙錢歸掙錢，莫渝時刻也不敢荒廢這小人圖的練習(xí)，無他，畢竟這在年幼的唯一的救命稻草到現(xiàn)如今給了莫渝莫大的驚喜，至于之后練下去又會如何，莫渝不敢抱有太大的期待，只是在心里小小的盼望著這救命稻草有朝一日成長為參天大樹。
這樣想罷，莫渝背著竹筐又是在堤壩上跑了起來。半個時辰的晨跑結(jié)束后，莫渝往著東漁走去。
回到小院之中，莫渝簡單的擦拭完，就一頭悶進廚房里，很快，一鍋大米粥就做好了，莫渝蹲在小院之中，米粥配咸菜就這樣大口吃了起來。
一日的匆匆忙碌之下，憑借著少年異于常人的體力之下，倒是收獲滿滿的一天，晚霞之下，莫渝見著院中魚池之中泛起的點點水花，心中難免充實了不少。
又想起一事來，莫渝眺望了一眼東面，隨即自言自語道；
“遲大夫今日應(yīng)當在家吧，還是得問問他這身上的穴位之事?！?/p>
“要不每練一副小人圖，就去找張先生，太過不便?！?/p>
想罷，莫渝回屋拿出藏于柜中的那件原本屬于老大夫的針灸小人，便向東而去。
其實前日莫渝從老大夫家門口路過時，就知道老大夫已經(jīng)回家了，只不過想著老大夫一路舟車勞頓，便不好再去打擾。
很快莫渝便走到老大夫門前，小院大門敞開了一半，莫渝敲了敲一側(cè)的木門，院內(nèi)就傳來一句沉悶的聲音。
“進來?！?/p>
莫渝走近院內(nèi)，便看見老大夫坐在一把木椅之上，手端著一碗面條，正在大口朵頤。
莫渝見狀，連忙笑著說道：“遲大夫，正吃著呢?！?/p>
老大夫抬頭看了一眼莫渝，很快又是低著頭吃飯，見老大夫不回話，莫渝也只好站在一旁。
片刻后，待到老大夫吃完最后一口面條，老大夫隨手用袖口擦拭了下嘴角之后，才淡淡開口道：“何事？”
了解老大夫的性子，莫渝也不拐彎抹角，直接了當?shù)恼f道：“小子這次來您家，是想問問這關(guān)于人身上的穴位所在?！?/p>
“不知像這樣的針灸小人，遲大夫您家里可還有？若還有的話小子想借回去看兩天。”莫渝說完，便拿出隨身隨帶的針灸小人，老大夫只是隨意瞥了一眼，接著說道：“針灸小人不過是我閑暇時隨意刻畫的，就這一個罷了?！?/p>
莫渝聞言，有些失望，不料老大夫峰回路轉(zhuǎn)，又是說道：“想了解穴位，也不一定要這針灸小人，學(xué)醫(yī)之時，我倒是留有一本關(guān)于穴位的醫(yī)書，不過時隔太久，我得找找看。”
莫渝大喜過望，連忙道：“那就麻煩遲大夫了，也謝謝您老。”
老大夫緩緩起了身，還是一臉淡然說道：“別著急謝，等我找到再說吧?！?/p>
莫渝只得笑著接連擺手道：“不急不急，遲大夫您慢慢找就行?！?/p>
老大夫沒再接話，先是把吃罷的瓷碗放在地上，便是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見狀，莫渝拿起瓷碗，一頭鉆進了位于西側(cè)的廚房之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刷好鍋洗好碗的莫渝出來，見小院之中并無老大夫的身影，看著堂屋的敞開的大門，想了想，莫渝還是覺得在院內(nèi)等著老大夫出來便是。
在小院等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老大夫才緩緩出來，手中拿有一物，未等莫渝開口，老大夫卻是說道：“這穴位之書倒是找到了，不過你別急著高興，其中有幾頁卻是被蟲子咬爛了?！?/p>
說罷，老大夫把手中的一本破舊書籍遞到莫渝面前，莫渝接來過翻了幾頁，確實如老大夫所說，這本醫(yī)書不僅泛黃，當中大概有個七八頁布滿一個個洞口，顯得破爛不堪，其中內(nèi)容已看不確切，其他的到還算保存完好。
隨意翻至一頁，只見泛黃紙張上面清晰畫著一條手臂，手臂之上有一些黑點，黑點之上有一條細細的白線引至一邊，并在其一旁標注著小字。
之后每一頁都是如此，不過有的是腿，有的甚至是一個頭顱，每一頁都是單獨畫的人身體的一部分，乍得一看，還有些嚇人。
莫渝看完有些好奇問道：“遲大夫，這些穴位為何要分開畫?。俊?/p>
老大夫看了莫渝一眼，隨即反問道：“你知道人身上有多少個穴位嗎？”
莫渝搖了搖頭，老實回答道：“不知道?！?/p>
老大夫伸出三根手指，淡淡說道：“總計三百多個穴位，若說詳細些，男子身上共有三百六十一處穴位，女子則少一處，為整整三百六十處。”
莫渝心中暗自震驚，之前通過觀察那針灸小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紅點，心中大概猜測人之穴位，應(yīng)過百數(shù)，但不曾想足足有三百多處穴位，如此看來，剛剛自己的那一問，確實顯得有些蠢了，小小一張紙上無論如何也標注不了如此多的穴位。
簡單看罷之后，莫渝對著老大夫恭聲說道：
“遲大夫，這本穴位圖小子就借來看個兩天，到時再給你送來。”
老大夫一屁股坐在木椅之上，滿不在乎得說道：
“既然給你了，就拿走吧，我也用不著?！?/p>
莫渝笑著說道：
“要還的。”
老大夫冷哼說了一句隨便后，終是忍不住問道：
“你怎么對穴位起了興趣，莫不是要學(xué)醫(yī)?！?/p>
莫渝想了想，覺得實話實說也沒什么，畢竟那本小人圖還是從老大夫那里得來的，便開口道：
“那倒不是，只是之前我不是練......”
話至一半，卻被老大夫打斷。
“打住，你研究穴位干什么，老夫我不管，只要別學(xué)醫(yī)跟我搶飯碗就行。”
聽聞此言，莫渝又想起一事，只得無奈的笑了笑。
就在莫渝八歲那年，莫渝剛開始學(xué)會打漁那陣，有一年冬天，記得有一母子來找老大夫看病，中年婦女面色慘淡，其兒子臉色通紅。
老大夫診斷之下，中年婦女乃是風(fēng)寒之癥，其子也是高燒不斷。不是什么大病，老大夫開好了藥方，恰巧家中有兩副藥用光，本欲讓其母子自行抓藥，沒成想那中年婦女直接暈了過去，其子見狀搖了母親的身體半天，卻不見母親醒來，還以為母親死了，隨即在一旁嚎啕大哭起來。
老大夫頓時手忙腳亂起來，留他們也不是，趕走他們也不是，就在老大夫不知如何是好之時，恰巧莫渝此時路過老大夫家門口，聽到屋內(nèi)哭聲，好奇心之下，就進了屋子。
如此倒也解了老大夫的燃眉之急，莫渝先是幫著老大夫把昏迷的中年婦女抬到了床上，隨后年幼的莫渝又跟比自己小了兩三歲的男孩解釋了半天，約莫是大概兩人年紀相仿，那孩子更信莫渝的話，便在一旁老實的待著。
最后莫渝拿著藥方，冒著鵝毛大雪，去西漁藥材鋪子買回了兩副藥材，在老大夫指點下熬好了湯藥，第二日在幾碗湯藥之下，那中年婦女的風(fēng)寒和男孩的高燒終是褪去了大半。
待到第二日午時，莫渝再去探望那對母子時，只見得那中年婦女拉著男孩跪在地上向著老大夫磕頭謝恩。謝到最后，那中年婦女只覺得無以為報，竟主動大膽提起，若是老大夫不嫌棄，可嫁給老大夫為妻，其子也可認老大夫為父。
此話一出，驚得老大夫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只好抓來莫渝謊稱自己已有了兒子，如此那婦人只好作罷。
而莫渝在于中年婦人簡單談話得知，這對母子倒也可憐，本來也是一家三口之家，奈何今年秋收時收成不好，還連逢幾場大雪，為了生計，其丈夫原本乃一普通農(nóng)戶，也只好跟著老獵戶上山打獵，不曾想在一山洞中誤打誤撞之下，弄醒了一頭成年熊瞎子，其丈夫命喪熊口。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操辦完丈夫喪事過后，未足月許，家里僅有的三間瓦房竟又在一場大雪之后被壓塌了，若不是在白天，怕是母子二人也要丟了性命。
走投無路之下，這對母子便想著投奔親戚，思來想去，才依稀記得在魚龍鎮(zhèn)倒是有一位多年未曾走動的表親。足足十幾日的奔波，花光了身上的盤纏不說，這對母子在風(fēng)吹雪淋之下，還患了病，最后到了小鎮(zhèn)一問，才知這位表親早在六年前就搬走了。
中年婦女的一番簡單訴說之后，年幼的莫渝心中仿若針扎一般，再看著比他還小兩歲的男孩，只覺得世間疾苦何其多，你苦，他人更苦。
在莫渝把身上帶著的幾十枚銅錢全都給了中年婦人后，又轉(zhuǎn)頭一臉希翼的望著老大夫，最終老大夫微微嘆氣后，轉(zhuǎn)身回屋，包了幾包藥材，又拿出灰色小布袋交給了中年婦人。
那對母子走后，莫渝看著一直孤苦伶仃的老大夫，還是不忍開口問了問：
“遲大夫，為何不答應(yīng)那婦人，您年紀也大了，有個人作伴不挺好的嗎。”
老大夫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一個人習(xí)慣了?！?/p>
莫渝又是追問：
“就算不娶那婦人，可那婦人最后的請求也算不情之請，你也可以收那孩子為徒啊，我看那男孩雖比我還小兩歲，但是也是懂得孝順的，想必心性不會太差，學(xué)了你的醫(yī)術(shù)想必以后也會如您這般，醫(yī)者為善的。”
此言一出像是觸及了老大夫的痛處，老大夫一反常態(tài)，異常決絕道：
“常言道，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所以我這輩子到死也不會收徒弟?！?/p>
好像是老大夫?qū)τ谕降芏钟兄膮拹?，所以之后莫渝雖也想過向老大夫拜師學(xué)醫(yī)，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這也就導(dǎo)致莫渝自小跟著老大夫長大，對穴位一事卻是一竅不通。
陳年舊事，莫渝再看著坐在一旁的老大夫，想想，還是不便提起。于是莫渝對著老大夫再次倒了聲謝，轉(zhuǎn)身欲走，又被老大夫喊住：
“雖不知道你要穴位圖干什么，我也沒興趣知道，但你這本穴位圖并不完整，你準備摸著石頭過河？”
莫渝只好轉(zhuǎn)身，笑著說道：
“小子本意先拿回去先研究研究，若有不懂的，說不定還得勞煩遲大夫你呢！”
老大夫連忙擺手道：
“最好別，還是一次給你說透吧，我過幾日還要出門。”
說完老大夫又指向莫渝手中那本穴位書，接著說道：
“拿來我看看，我看看少了哪幾頁?！?/p>
莫渝聽聞立馬遞到老大夫身前，老大夫接過后，只是簡單翻開幾頁，最后緩緩說道：
“這本穴位圖損壞的幾頁，是前胸和后背的穴位?！?/p>
“去屋里搬個桌子，順便拿出紙筆來?！?/p>
莫渝按照老大夫所說進了屋子，片刻后，老大夫坐立于一方桌前，右手持筆，在幾張黃紙上，一邊畫，一邊寫，而莫渝則是站在一旁為老大夫研墨。
期間老大夫言語頻出，莫渝則是用心銘記。
“眼平視，眉毛中央上一寸為陽白穴?！?/p>
“瞳孔直下，下眼眶邊緣上為承泣穴。”
“前正中線臍下一寸半為氣海穴。”
“再下一寸半為關(guān)元?！?/p>
莫渝一邊記，下意識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在身上比劃，總覺得有些不對，老大夫見狀，側(cè)臉看著莫渝，淡淡說道：
“我所說一寸，非是民間測量之寸長，取穴之寸，大拇指橫向?qū)挾葹橐淮?，食指中指并攏橫向為一寸半，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并攏為兩寸，除卻大拇指，其他四指并攏為三寸?！?/p>
莫渝這才恍然大悟，又是按照老大夫的說法比了試試，倒是分毫不差，最后只能對著老大夫?qū)擂蔚男α诵Α?/p>
老大夫轉(zhuǎn)頭又是仔細寫畫起來，如此，約莫一個時辰下來，莫渝帶著一本破損的穴位書籍和七八張老大夫重新畫好的穴位紙張圖回到了家。
小屋方桌之上，莫渝打開那本破舊穴位圖，再攤開老大夫所畫的八張穴位紙張，一一進行比對，最后莫渝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盯著那單獨的七八頁紙張，神思良久。
如此到了亥時時分，在足足看了一個多時辰的穴位圖之后，少年坐立于床前，凝神屏氣，位于神闕穴處的那道黃白之環(huán)，在心神引導(dǎo)之下，緩緩飄出一股黃白之氣，隨著少年按著心中所記的穴位所在，黃白之氣依次途徑水分，建里，中腕，神藏，靈墟…….
足足三百六十一處穴位，黃白之氣恍若走親戚般轉(zhuǎn)了一大圈，每過一處穴位，不知為何，少年心神有些許顫動，穴位中似乎有何物蠢蠢欲動，給少年一種如饑似渴般的感覺。
少年不知道的是，黃白之氣每走一處穴位，在體外與之對應(yīng)之處，便會散發(fā)出一股銀光，等三百六十一處穴位走完。少年整個身軀皆是布滿神采奕奕的光芒，堪比明月星辰。
待到黃白之氣回到神闕穴處，少年才緩緩睜眼，刺眼銀光隨之消散。
而在一處密閉的小屋之中，無月光照亮，也無燭火照明，有兩人在輕聲低語，兩者間一問一答。
“早了點吧。”
“不早?！?/p>
“你選何人？”
“不可說?！?/p>
“他們呢？”
“不知道，你也不該問?！?/p>
之后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先開口之人還是低聲問了一句。
“這樣對嗎？”
最終遲遲沒有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