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是一間被松節(jié)油和墨水氣味浸透的畫室。而對門,是我病態(tài)的靈感源泉。
幾乎每晚,那對夫妻都會準時上演激烈的爭吵,伴隨著瓷器碎裂的尖響和女人壓抑的哭泣。
我從不干涉,只是像個貪婪的禿鷲,將那些穿透墻壁、浸滿痛苦的聲音,
轉(zhuǎn)化為我筆下扭曲的線條。我的懸疑漫畫《隔墻有耳》因此大受歡迎,
讀者稱贊我能精準捕捉人性中最深邃的恐懼。他們不知道,我描繪的每一幀驚恐,
都源自對門真實的絕望。這份冷漠的“觀察”,是我對自己過往的懲罰,
也是我賴以生存的毒藥。1對門今晚的“演出”又開始了,正好趕上我的截稿日。
女人壓抑的哭聲,男人低沉的咆哮,像一場恰到好處的背景音樂,幫我醞釀著情緒。
畫我的連載漫畫《隔墻有耳》里最關(guān)鍵的一頁——女主角臉上那個混合著恐懼與絕望的特寫。
畫筆在我指尖沙沙作響,我?guī)缀跄芨杏X到,那些穿透墻壁的痛苦聲波,正順著我的手臂,
流淌成畫布上扭曲的線條。但今晚的聲音不太對勁。按照慣例,
爭吵的高潮應(yīng)該是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尖響??山裢頉]有。取而代之的,
是一聲沉悶的“咚!”。那聲音很鈍,一點也不清脆,
像是某種沉重的、柔軟的東西狠狠撞在了墻上。是肉體撞墻的聲音。緊接著,
女人的哭聲也變了,不再是放肆的哀嚎,而是一種被強行壓進喉嚨里的嗚咽,
甚至還夾雜著液體被強行咽下時,那種特有的、壓抑的“咕?!甭?。就是這個聲音!
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捅進我的耳膜。眼前一黑,松節(jié)油的氣味瞬間被塵土和鐵銹的腥氣取代。
不是對門的哭泣,是江晴!是她被臟水扼住喉嚨時,那絕望的“咕?!甭?!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抖。一滴飽含著濃墨的筆尖,直直地磕在了畫紙上。
完美的、漆黑的一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即將畫完的女主角那張蒼白的臉頰正中央。
我好幾個小時的心血,就這么被毀了。我沒有去拿修正液,
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煩躁地把畫稿揉成一團。我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黑色的“污點”。
一股滾燙的、病態(tài)的快感壓倒了所有的惡心。就是這樣……只有在這里,我才是神。
我換上一支更細的畫筆,蘸著那滴還沒干透的墨跡,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精準,
將那個意外的污點,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暈染開來。
我把它畫成了一滴從她眼角滑落的、濃稠如石油般的黑色眼淚。看,現(xiàn)在這罪惡感,
屬于你了。畫完成了,甚至比我預(yù)想的更具沖擊力。但對門,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后續(xù)的咒罵,沒有摔門離去的聲音,什么都沒有。這打破常規(guī)的寂靜,
比任何爭吵都更讓我心慌。那個悶響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會突然安靜下來?
我一直賴以生存的、安全的“一墻之隔”,第一次因為一個未知的“異?!?,
而產(chǎn)生了一道細微的裂痕。我放下畫筆,關(guān)掉了畫室里所有的聲音。
耳朵里只剩下我自己血液流過血管的嗡鳴。這嗡鳴聲沖到那堵墻前,
就像撞上了一層厚重的、吸音的棉花,被吞噬得一干二凈。對門,成了一個聲音的墳場。
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片寂靜的重量,它正透過墻壁,慢慢地、一點點地滲過來,
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死死地“盯”著那扇門,決定在聽到下一個聲音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就坐在這里,和這頭叫“寂靜”的野獸對峙。2時間,被那片死寂拉扯成了黏稠的膠狀。
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潭里掙扎,緩慢得令人窒息。我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全身的肌肉都因過度緊繃而開始酸痛。我在等,等一個能讓我心安理得的借口。一聲摔門聲,
一句咒罵,甚至是一輛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任何一個“正?!钡暮罄m(xù),
都能證明剛才那聲悶響只是我的錯覺,一場可以被我安全收納進素材庫的普通爭吵。求你了,
給我一個借口。一個讓我能繼續(xù)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里的借口。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繃斷的神經(jīng)勒死時,聲音終于來了。“嘩啦——!”一聲巨響,
仿佛整個櫥柜的碗碟都被人一把掃到了地上。那聲音太過刻意,太過巨大,
像是在三流話劇的舞臺上,演員為了強調(diào)憤怒而用力過猛。緊接著,
是男人那句同樣充滿表演腔調(diào)的怒吼:“你這個賤人,給我滾!”聲音洪亮,字正腔圓,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了墻壁,
唯獨缺少了真正憤怒時應(yīng)有的、那種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沙啞和顫抖。就是這一瞬間,
我全身緊繃的肌肉,像被剪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徹底松垮了下來。
我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許久的氣,那口氣帶著鐵銹味,
仿佛把剛才所有的恐懼和聯(lián)想都一并排出了體外。那頭名叫“寂靜”的野獸,
被這拙劣的表演一槍斃命。我癱靠在椅背上,一股混合著安心和輕蔑的情緒涌了上來。
原來是發(fā)酒瘋。我?guī)缀跻Τ雎晛怼偛拍锹晲烅懀蟾攀沁@個醉鬼自己撞到了哪里。
現(xiàn)在這場夸張的破壞和叫罵,不過是一個酒后小丑在宣泄他那點可憐的、無能的怒火。
這種表演出來的痛苦,對我來說才是最安全的。它沒有真實感,也就沒有威脅,
更不會讓我產(chǎn)生任何需要介入的負罪感。我畫筆下最不缺的就是這種聲嘶力竭的表演。
真正的恐懼是無聲的,就像剛才那片死寂??上?,他們演砸了。
這甚至比他們之前的爭吵是更好的素材。我重新拿起筆,
腦海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一個醉漢在砸碎一切后,蜷縮在碎片中哭泣的滑稽畫面。
但對門的“表演”還在繼續(xù)。乒乒乓乓的撞擊聲,男人顛三倒四的咒罵,
還有女人終于被“允許”發(fā)出的、配合著情節(jié)的哭泣聲,交織成一場令人厭煩的鬧劇。
奇怪的是,那些撞擊聲聽起來很有節(jié)奏,不像醉漢的胡亂打砸,倒像是在……清點什么。
算了,管他呢。這噪音開始干擾我了。我看著畫紙上那滴已經(jīng)徹底干涸的黑色淚痕,
心中的煩躁壓過了最后一點看戲的興致。我需要安靜,
需要一個完全屬于我的、不被任何外界愚蠢表演打擾的空間。我站起身,
從書架上取下我的降噪耳機。這是我隔絕世界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有效的一道屏障。
我將它戴在頭上,柔軟的耳罩完美地包裹住我的耳朵。隨著指尖輕輕按下開關(guān),
一個微小的電子音效后,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對門那場歇斯底里的鬧劇,
連同我自己的呼吸聲,都被徹底隔絕在外。我的世界里,又只剩下畫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
真好。如果當年在器材室,我也有這樣一副耳機就好了。我心安理得地坐回畫桌前,
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這片親手制造的、絕對安全的寂靜里,繼續(xù)我的創(chuàng)作。
3我沉浸在這片人造的、絕對的寧靜里,像一個潛入深海的孤獨囚徒。
外界的喧囂被徹底屏蔽,只剩下筆尖在畫紙上游走的沙沙聲,那是我唯一的錨點。
我正在給畫稿上最后一點陰影,完善女主角下頜處因恐懼而繃緊的肌肉線條。在這里,
我就是神,我掌控著每一道光影,每一個表情。這份掌控感,是我戒不掉的毒品。
就在我即將完成最后一筆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個極細微的動態(tài)。不是聲音,是影子。
一道白色的、薄薄的東西,正從我公寓門正下方的門縫里,像一條膽怯的蛇,
無聲無息地向里蠕動。我的動作停滯了。又是那些該死的社區(qū)小廣告。健身房傳單?
還是通下水道的牛皮癬?我的眉頭立刻擰成一團。這種物理層面的入侵,
比任何噪音都更讓我煩躁。它打破了我神圣的結(jié)界,用一種粗暴的方式提醒我,
門外還有一個我不愿理睬的現(xiàn)實世界。我?guī)е唤z怒氣,猛地摘下耳機。
嗡——被隔絕的現(xiàn)實瞬間回流,但預(yù)想中對門的吵鬧并沒有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
是之前那種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我站起身,
帶著被強行打斷工作的不耐煩,朝門口走去。就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最普通不過的A4紙。
我彎下腰,準備把它撿起來直接扔進垃圾桶。但我的指尖在觸碰到紙張的前一秒,
猛地縮了回來。那不是印刷的紅色廣告語。那是一抹暗紅色的污跡,黏稠,尚未完全干透,
甚至在我的臺燈光下反射出一點濕潤的光澤。污跡的邊緣,
是一個被用力按下的、模糊的指印。是血。“在這里,我就是神?!边@個念頭還未散盡,
那抹血紅就出現(xiàn)了。它像一個來自地獄的嘲諷,
將我剛剛用畫筆構(gòu)建的虛假神國燒成一片焦土。我這個所謂的神,
在真正的、黏稠的罪惡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我的呼吸停滯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后頸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我僵硬地,用兩根發(fā)顫的手指,
像夾起一片有毒的葉子那樣,捏住了紙條的邊緣。紙條很輕,但在我手里,卻重如鉛塊。
我顫抖著,將它展開。上面沒有打印的字,只有一行用血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
那筆畫是如此無力,仿佛書寫者用盡了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
每一個轉(zhuǎn)折都充滿了絕望的掙扎。那行血字寫著:“救我,他不是我丈夫?!币凰查g,
天旋地轉(zhuǎn)。我腦子里“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徹底炸碎了。
才那些“發(fā)酒瘋”、“拙劣的表演”、“酒后小丑”……我用來麻痹自己的所有借口和判斷,
此刻都變成了最尖銳的嘲諷,每一個字都在扇我的耳光。那聲悶響不是醉漢撞墻,
是肉體被撞擊的聲音。那場夸張的打砸不是發(fā)泄,是為了掩蓋某種聲音的噪音。
那個女人的哭泣不是配合,是被允許發(fā)出的求救信號。而我,
我這個自詡為冷漠上帝的觀察者,戴著降噪耳機,心安理得地將一場謀殺直播,
當成了一出可以隨時關(guān)掉聲音的、無聊的鬧劇。我一直消費的不是戲劇,
而是一場正在直播的謀殺。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條毒蛇,從我的腳底順著脊椎瘋狂上竄,
瞬間就扼住了我的喉嚨。我握著那張薄薄的紙,卻感覺自己握著一個正在死去的女人的手。
那血跡,仿佛還帶著體溫,灼燒著我的皮膚。我該怎么辦?報警?尖叫?不。
報警和尖叫屬于正常人。而我,一個靠消費他人痛苦為生的禿鷲,
有一個更深刻、更病態(tài)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性的選項。
那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屬于“記錄者”的詛咒——在行動之前,我必須先“看見”,
必須親眼確認那份我一直描摹的、最極致的恐懼。我死死捏著那張帶血的紙條,一步一步,
像一個提線木偶般,僵硬地挪向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門。我的眼睛,
死死地盯住了門上那個黃銅色的、小小的圓形凸起。貓眼。我必須去看一眼。
4我的腳底像灌了鉛,每一步都在我自己的心跳聲中走得異常艱難。從畫桌到門口,
這短短幾米的距離,被拉伸成了一條通往刑場的漫長甬道。
那張帶血的紙條被我死死攥在手心,汗水浸濕了它,讓那行血字變得更加模糊,
像一個即將消散的詛咒。我多希望,我多希望當我把眼睛湊到貓眼上時,
看到的是一場荒唐的誤會。也許是對門的女人切水果時劃破了手,和丈夫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也許這根本就是一灘紅色的顏料。任何一種解釋,都足以讓我逃回我的龜殼,
繼續(xù)扮演那個心安理得的偷窺者。求你了,給我一個借口。我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冰冷得像要凍住我的肺。我緩緩地、緩緩地將右眼貼上了那片冰涼的黃銅。
世界瞬間被壓縮進一個扭曲的、泛著暗黃色調(diào)的魚眼鏡頭里。對門的客廳,
和我通過聲音想象出的混亂一模一樣。沙發(fā)翻倒在地,碎裂的瓷片像星辰般散落在地板上。
但客廳中央的男人,卻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他不是在暴怒,也不是在慌亂。他背對著我,
跪在地板上,正用一塊白色的抹布,一絲不茍地擦拭著什么。他的動作很慢,很穩(wěn),
帶著一種近乎于潔癖的專注。我能看到他結(jié)實的背部肌肉隨著擦拭的動作而微微起伏。然后,
他舉起了手中的東西,對著燈光仔細端詳,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那是一把水果刀。
刀刃上,一抹暗紅色的液體,正在被抹布的纖維一點點地、貪婪地吸干。
我腦子里最后一根名為“僥幸”的弦,應(yīng)聲繃斷。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耳鳴聲尖銳得像防空警報。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整個人像被釘在了門上。
我只是一個被極致恐懼麻痹的標本,而貓眼,就是那根貫穿我身體的鋼針。就在這時,
那個男人,那個叫陳敬的男人,擦拭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
只是靜止了那么一秒鐘。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穿透了厚重的防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