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的手指在音樂盒上停頓了片刻。那上面雕刻的鳶尾花紋路，是我親手畫的圖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他修長的手指熟練地在音樂盒底部摸索，輕輕一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暗格彈了出來。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
我的魂體懸浮在半空，看著他拿起那把鑰匙，心中竟沒有報復(fù)的快感，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悲涼。你看，沈庭，你不是什么都忘了。你只是選擇性地記住了那些于你無害的、甚至能點綴你“深情”人設(shè)的細(xì)枝末節(jié)。你記得這個親手制作的音樂盒，記得這個精巧的機關(guān)，卻唯獨忘了，收到這個禮物時，那個滿心歡喜的女孩，后來是如何一點點枯萎的。
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橫亙了十年的門，終于被打開了。
抽屜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幾本厚厚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日記本。普普通通的款式，是我在街角文具店買的，與這棟豪宅里任何一件昂貴的物品都格格不入。
沈庭的目光落在日記本上，眉頭緊鎖。他似乎沒想到，我這個在他眼中簡單到近乎透明的妻子，也會有需要上鎖的秘密。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
日記本的扉頁上，是我的字跡，寫著日期：我們結(jié)婚的第一年。
他翻開了第一頁。
我飄到他的身后，隔著他的肩膀，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的字句。
【十月三日，晴。】
【今天是我和沈庭結(jié)婚的日子?；槎Y很盛大，我像活在夢里。沈庭牽著我的手時，掌心很溫暖。他說，‘溫然，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我想，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p>
沈庭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他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了，但對我而言，這曾是支撐我走過無數(shù)個孤獨長夜的唯一慰藉。
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到了下一頁。
【十一月十五日，陰?！?/p>
【沈庭出差半個月，今天終于回來了。他給我?guī)Я硕Y物，是一個他親手做的鳶尾花音樂盒。他說，他查過，鳶尾花的花語是‘愛的使者’。音樂是《天空之城》，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他說，他花了整整三個晚上才做好，手上還被工具劃傷了。我給他上藥的時候，心里又甜又疼。我把開鎖的備用鑰匙藏在了音樂盒的夾層里，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小秘密?！?/p>
我看著沈庭拿著日記本的手，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起另一只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仿佛還能找到當(dāng)年那道早已愈合的傷疤。
他的表情變得復(fù)雜起來，不再是那種面對公眾時的悲慟，也不是獨處時的疲憊，而是一種……被遺忘的往事猛然撞進(jìn)胸膛時的錯愕與茫然。
他繼續(xù)往下翻，速度越來越快。日記的前半部分，記錄的都是些新婚燕爾的甜蜜瑣事。我為他做的第一頓飯，他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們?yōu)榱艘徊侩娪暗慕Y(jié)局爭論不休……那些細(xì)碎的、溫暖的片段，像電影一樣在他眼前鋪開。
然而，當(dāng)他翻到日記本的后半部分時，字里行間的歡快，開始漸漸褪色。
【五月二十日，雨?！?/p>
【沈庭的公司越來越忙了。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沒有回家吃晚飯了。張嫂做的菜很好吃，可是一個人的餐桌，總覺得有些冷。今天是我們交往的紀(jì)念日，我等了他一晚上，他沒有回來。凌晨三點，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只有兩個字：‘抱歉’?！?/p>
沈庭的身體猛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閉上眼睛，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我想，他或許記起了那個雨夜，記起了那場讓他錯過了紀(jì)念日的、至關(guān)重要的商業(yè)談判。他一定覺得，自己是為了這個家在打拼，是為了我們的未來在奮斗。
他沒錯?？晌抑皇恰陋毩?。
他睜開眼，眼神里多了幾分煩躁，繼續(xù)翻閱著。很快，一個名字出現(xiàn)在了日記里。
林玥。
【九月十二日，晴?！?/p>
【今天在沈庭的書房幫他整理資料，看到了一個新來的實習(xí)生的簡歷，叫林玥。很漂亮的女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像小鹿。沈庭的助理說，沈庭很看好她，親自帶她。真好，他終于有了一個得力的幫手?！?/p>
我看到這里，不禁在心里冷笑。是啊，那時候的我，就是這么天真。我以為那只是欣賞，是伯樂對千里馬的器重。我甚至還為他感到高興。
沈庭翻頁的動作慢了下來。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p>
【平安夜。沈庭說晚上有應(yīng)酬，不能陪我。我一個人去了商場，想給他買件禮物。路過一家鋼筆店時，我看到他站在里面，身邊是林玥。他正在教她如何挑選墨水，神情是我許久未見的耐心和溫柔。他親手為她挑選了一支筆，在定制卡片上寫字，我看見他的嘴角，帶著笑。我悄悄地走了，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晚上他回來，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是最新款的名牌手袋。他說，‘朋友推薦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看著那個手袋，滿腦子都是他為另一個女人挑選鋼筆時的專注模樣。原來，不用心，是能看得這么清楚的?！?/p>
沈庭拿著日記本的手，開始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他猛地合上了日記，仿佛那上面記載的文字是什么滾燙的烙鐵。
他起身，在房間里煩躁地踱步，然后又重新坐下，拿起了第二本日記。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
日記里的內(nèi)容，變得越來越簡短，也越來越平靜。
【三月八日，晴。】
【別墅里的燈泡壞了一個。我給沈庭打電話，他說他在開會，讓我等物業(yè)來修。我等了一天，沒人來。晚上太黑了，我怕黑。我從儲物間里翻出梯子和新燈泡，看著說明書，自己把它換好了。當(dāng)燈亮起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好像沒什么事是不能自己做的?！?/p>
【七月十六日，陰?！?/p>
【我報了一個油畫班。老師夸我有天賦。今天畫了一下午的向日葵，很開心?；氐郊遥瑥埳┱f先生回來了，在書房。我端著一盤水果進(jìn)去，他正在和林玥視頻通話，討論項目?？吹轿遥櫫税櫭?，對我說，‘進(jìn)來怎么不敲門？’ 我把水果放下，退了出去。原來，這個家，連書房都成了我需要止步的地方。】
【十二月三十一日，晴?！?/p>
【跨年夜。沈庭和公司團隊在國外慶祝項目成功。林玥也在。他的朋友圈里發(fā)了他們的合照，所有人都笑得很開心，像一個真正的大家庭。我一個人在家，看了場老電影，十二點的時候，對自己說了一聲‘新年快樂’。沈太太，新年快樂?！?/p>
日記本從沈庭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身體深深地彎了下去，手肘撐在膝蓋上，發(fā)出了野獸般壓抑的低吼。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以為我會痛快，會覺得大仇得報。可我沒有。我的魂體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疲憊。這些用我十年青春和血淚寫下的控訴，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場笑話。
他終于還是知道了?？芍懒耍钟惺裁从媚?？我已經(jīng)死了。
沈庭維持著那個痛苦的姿勢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他猩紅著雙眼，撿起了地上的日記本，像是瘋了一樣，一頁一頁地、近乎粗暴地往后翻。
他似乎想從這些絕望的字句中，找到一絲一毫，我還在愛著他的證據(jù)。
他翻到了最后一本，我生命中最后一年的記錄。
日記里的字跡，開始變得有些潦草，有些無力。
【四月十日，雨?！?/p>
【心臟越來越不舒服了。醫(yī)生說，不能再情緒激動。可我怎么能不激動呢？今天，我在沈庭的西裝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電影票根。是昨天晚上的愛情電影。他昨天告訴我，他在公司加班?！?/p>
【六月一日，晴。】
【兒童節(jié)?？吹洁従蛹业男『⒆釉诨▓@里跑，真可愛。如果……我們也有一個孩子，會不會不一樣？】
看到這一行字，沈庭的身體驟然僵住了。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句話上，仿佛要將紙頁洞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幾乎拿不住那本薄薄的日記。他飛快地向后翻，翻到了幾頁之后，那一頁的右上角，被我折了一個小小的角。
那一頁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八月二十二日，晴?！?/p>
【我好像，有我們的小天使了。】
而在這頁日記的夾縫中，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化驗單，悄然滑落。
那張輕飄飄的紙片，像一片雪花，無聲地墜落在深色的地毯上，上面的“陽性”二字，在燈光下，刺眼得如同鮮血。
沈庭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最危險的針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