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的哭聲,從壓抑的嗚咽,逐漸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慟哭。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永遠冷靜自持的商業(yè)帝王,只是一個徹底失去了珍寶,卻直到失去后才恍然知曉其價值的可憐人。
我靜靜地懸浮在衣帽間的門口,看著他蜷縮在我那些素凈的衣物之間,抱著那個被我喚作“寶寶”的兔子玩偶,哭得像個孩子。
這一幕,我曾在夢里幻想過無數(shù)次。我以為我會感到快意,會覺得他活該??僧斶@一切真實發(fā)生時,我的魂體里,卻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虛無的疲憊。
眼淚有什么用呢?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我和我的孩子,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了。這些遲來的痛苦,不過是為一場早已落幕的悲劇,補上的一段無關緊要的配樂。
沈庭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完全沙啞,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他才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情緒的軀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的眼睛紅得駭人,曾經(jīng)一絲不茍的發(fā)型變得凌亂,昂貴的襯衫也因為在地板上蜷縮而布滿了褶皺。他看起來狼狽不堪,卻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的、會痛的人。
他沒有把兔子玩偶放回去,而是緊緊地抱在懷里,走出了衣帽間。
他回到了書房,將那幾本日記,一本一本地重新?lián)炱饋?,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塵,然后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絕世的珍寶。
他坐在書桌前,沒有開燈,任由窗外微弱的月光灑進來,勾勒出他沉默的剪影。
他就那樣坐了一整夜。
天亮時,他拿起了手機,撥通了他助理的電話。
“幫我查一下,溫然去年八月二十二號之后,所有的行蹤,去過哪些地方,見過哪些人,尤其是醫(yī)院的記錄,我要最詳細的?!彼穆曇羲粏〉脦缀醪怀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另外,”他頓了頓,補充道,“取消我接下來一周所有的行程,包括和林玥負責的那個新項目的所有會議?!?/p>
助理在電話那頭顯然十分驚訝,但還是恭敬地應了下來。
掛斷電話后,沈庭站起身,走進了浴室。當他再出來時,已經(jīng)恢復了平日里那個衣冠楚楚的模樣,只是眼底的猩紅和無法掩飾的憔悴,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他沒有去公司,而是開著車,徑直駛向了城郊的一家私人醫(yī)院。
我跟著他,心中一片了然。
那是我的家庭醫(yī)生,李醫(yī)生的診所。也是診斷出我懷孕,并警告我心臟狀況不佳的那家醫(yī)院。
李醫(yī)生看到沈庭的出現(xiàn),顯然非常意外。他扶了扶眼鏡,客氣地請他坐下:“沈先生,您怎么來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沈庭沒有坐,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略顯狹小的診室里,投下一片壓抑的陰影。他將那張化驗單,拍在了李醫(yī)生的桌子上。
“這是怎么回事?”他開門見山,聲音冷得像冰。
李醫(yī)生看到那張化驗單,臉色瞬間變了。他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沈先生,您……都知道了?”
“我問你,這是怎么回事!”沈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失控的暴戾。
“沈太太確實懷孕了。”李醫(yī)生平靜地回答,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是我為她做的檢查。當時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第一時間通知了你。我還特意強調過,以沈太太當時的心臟狀況,這個孩子,對她來說是極大的負擔和風險。我建議她立刻住院靜養(yǎng),并且,絕對不能再受任何情緒上的刺激?!?/p>
沈庭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是了,他想起來了。那天李醫(yī)生確實給他打過電話,語氣非常凝重??伤敃r正在做什么?他正在和林玥一起,為新項目的啟動儀式挑選場地。林玥說,她喜歡香檳色的玫瑰,不喜歡白色的。他便吩咐助理,把會場所有的白色玫瑰,全都換成香檳色。
李醫(yī)生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進來的。他聽著李醫(yī)生那些專業(yè)的醫(yī)學術語,只覺得煩躁。他腦子里想的都是林玥看到滿場她喜歡的香檳玫瑰時,會是怎樣驚喜的表情。
于是,他對李醫(yī)生說:“我知道了,我會讓她注意的。”然后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溫然的狀況,到底有多嚴重。
“我……我以為……”沈庭的聲音艱澀無比,“我以為只是普通的孕期反應……”
“普通?”李醫(yī)生冷笑了一聲,那笑容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沈先生,你作為她的丈夫,難道不知道她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史嗎?難道你不知道,她這幾年,情緒一直抑郁,心臟的負荷本來就很大了嗎?我給你的體檢報告上,每一項異常指標都用紅色字體標了出來,你看都沒看一眼嗎?”
沈庭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
體檢報告……是了,那份被他隨手扔在文件堆里的報告。他只記得醫(yī)生說指標不好,讓他多注意,卻從未想過,那“不好”的背后,是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
“她后來……怎么樣了?”沈庭的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哀求。
“她放棄了?!崩钺t(yī)生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在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來找我,預約了流產(chǎn)手術。她說,她想活下去?!?/p>
沈庭的呼吸驟然一窒。
“她說她想活下去……”他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困惑,“可她為什么……為什么還是……”
“手術預約在一周后?!崩钺t(yī)生看著他,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但她沒有來。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她就走了。沈先生,你知道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嗎?”
沈庭茫然地搖著頭,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絕望?!崩钺t(yī)生一字一頓地說,“一個女人,在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同時又被告知自己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她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丈夫的陪伴、安慰和支持!是讓她感覺到,她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可是沈太太她,什么都沒有?!?/p>
“那天她從我這里離開,臉色蒼白得像紙。我問她,你把這一切告訴沈先生了嗎?他怎么說?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李醫(yī)生停頓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她說,‘他很忙,我不想拿這些小事去煩他?!?/p>
“小事……”沈庭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他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撞在了身后的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在她眼里,她的命,我們孩子的命……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因為她知道,就算說了,也得不到她想要的重視和關懷。
因為她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有比她們母子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用沉默,來進行她最后,也是最慘烈的抗議。
我看著沈庭失魂落魄地走出診所,陽光照在他身上,卻驅散不了他周身的陰霾。
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公司,而是像個沒有目的地的游魂,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開著車。
他的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全是公司助理和林玥打來的。他一個都沒有接,直接關了機。
最后,車子停在了我們大學的校門口。
他走下車,穿過那條我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無數(shù)遍的林蔭道,走進了那間我們初次相遇的圖書館。
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他走到了我們當年常坐的那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陽光和當年一樣,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溫暖地灑在他的身上。
可他對面的位置,卻永遠地空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叫溫然的女孩,坐在那里,假裝看書,卻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滿心歡喜地,看著他了。
沈庭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拂過對面空無一人的桌面,仿佛在描摹一個不存在的輪廓。
他的眼眶,又一次紅了。
我飄在他的身邊,心中忽然涌起一個念頭。
沈庭,你以為,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嗎?
你以為,我只是因為你的冷漠和忽視,才絕望地帶著孩子離開的嗎?
不,遠不止于此。
你很快就會知道,真正將我推入深淵的,是你那朵被你保護得完美無瑕的、冰清玉潔的白月光——林玥。
而揭開這一切的鑰匙,就藏在我那間,你從未踏足過的畫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