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風,裹挾著山雨欲來的潮氣,吹得整個京城都人心惶惶。
御書房內(nèi),只剩一君一臣。
熏爐里的龍涎香燒到了盡頭,最后一縷青煙散盡,殿內(nèi)只余下燭火燃燒時“噼啪”的微響,將皇帝李承禹的臉映得明明暗滅。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像個終于決定攤牌的賭徒,緩緩道:“景辭,你父謝崇,并非病逝?!?/p>
謝景辭垂眸侍立,身姿筆挺,仿佛沒聽見這石破天驚之語。
“他是替朕死的?!崩畛杏淼穆曇衾飵е唤z遙遠的沙啞,“死于先帝的清算。當年朕登基前,黨爭酷烈,你父是朕最鋒利的刀,也是最堅固的盾。事成之后,為安撫舊臣,朕不得不……舍棄他?!?/p>
“先帝疑心重,斬草必除根。朕在靈前與你父立誓,保他一子活命。但有個條件——”
皇帝的目光如鷹隼般落在謝景辭身上:“這個孩子,必須終生為朕藏于市井,如一雙最不起眼的眼睛,看盡百官百態(tài),查清權(quán)臣底細。在朕需要的時候,成為那把能一擊致命的暗刃。你,就是那個人?!?/p>
“砰”的一聲輕響,是謝景辭手中的茶盞與桌面碰撞發(fā)出的聲音。
他依舊低著頭,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微微顫抖,險些握不住茶杯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內(nèi)心。
原來如此。
原來,他從小被祖母逼著學習斗雞走狗,被京中同齡人嘲笑為“扶不起的阿斗”,被所有人定義為“鎮(zhèn)國公府唯一的廢物點心”,都不是意外。
他不是廢物,他是棋子。
他是皇帝為了今天這場高端局,埋了十幾年的終極王炸。
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做最像廢物的世子,在所有人,包括三皇子和周崇安都把他當成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樂子時,將他們貪墨的罪證,結(jié)黨的名單,一一呈到皇帝面前。
怪不得,皇帝能如此精準地收網(wǎng)。
怪不得,他遞上去的證據(jù),皇帝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因為這場劇本殺,他才是那個隱藏到最后的,皇帝專屬的NPC。
謝景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宮的,他只覺得渾身冰冷。
夜風吹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吹透。
他沒有坐馬車,一步一步走回鎮(zhèn)國公府,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沒有點燈,一壇接一壇地灌著烈酒。
他以為自己是棋手,攪動風云,為父報仇,為母雪恥。
到頭來,他終究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從出生起就被規(guī)劃好命運的棋子。
那所謂的“報仇”,不過是皇帝清理門戶的順水推舟。
可笑,又可悲。
“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一縷月光隨著一道纖細的身影照了進來。
蘇晚音端著一本書,靜靜地站在門口。
她沒有點燈,也沒有勸他別喝了,只是借著月光,將那本夾著干枯花箋的舊書放在桌上,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小錘,精準地敲在謝景辭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我知道你是誰了。”
謝景辭握著酒壇的手一僵。
“你是皇帝的暗棋,是掃清朝局的清道夫,是藏鋒十年,一朝出鞘的利刃?!碧K晚音走到他身邊,月光勾勒出她柔和而堅定的側(cè)臉,“他們都這么說你,可我覺得,他們都忘了?!?/p>
她頓了頓,伸手,輕輕覆上他冰涼的手背。
“他們忘了,從你偷偷爬上墻頭,用一只歪歪扭扭的紙鳶,給我送來第一首酸掉牙的詩那天起,你就不再是什么棋子了?!?/p>
“你,是我的夫君?!?/p>
那一刻,謝景辭只覺得喉頭哽住,所有的偽裝、算計、隱忍和剛剛得知的殘酷真相,都在她這句話里,碎得片甲不留。
他不是冰冷的暗刃,他是一個會為了心上人翻墻送信的少年郎。
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紅血絲,死死地盯著蘇晚音。
而蘇晚音只是回望著他,目光清澈如水,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怕與算計,只有滿滿的心疼和……篤定。
是了,他的王妃,早就看穿了他的一切。
第二日,謝景辭宿醉初醒,便被請到了松鶴堂。
謝老夫人端坐主位,兩側(cè)是族中所有德高望重的長輩。
氣氛嚴肅得能滴出水來。
他以為要面臨一場關(guān)于“欺君罔上”的家族審判,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誰知,老夫人看也沒看那些屏息凝神的族老,目光徑直落在自己孫兒身上,聲音沉穩(wěn)有力,響徹整個祠堂。
“我宣布,自今日起,鎮(zhèn)國公府世子謝景辭之一切行事,無論大小,無需再向宗祠報備,更無需聽從任何族老規(guī)勸。他一人,可決全府之事!”
滿座皆驚。
這等于是將整個鎮(zhèn)國公府的未來,都交到了這個曾經(jīng)的“紈绔子弟”手中,是前所未有的放權(quán)。
老夫人沒有理會眾人的嘩然,她站起身,走到謝景辭面前,抬手為他理了理微亂的衣襟。
這位一生要強的老人,此刻眼圈卻紅了,淚光閃爍。
“好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她聲音發(fā)顫,“你爹……你爹若在,必以你為傲。”
一句話,勝過千軍萬馬。
謝景辭長久以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他挺直的背脊微微放松,對著祖母,深深一揖。
三日后,朝堂震動。
皇帝連下兩道圣旨。
其一,戶部侍郎周崇安貪墨軍餉,結(jié)黨營私,證據(jù)確鑿,革職查辦,抄沒家產(chǎn),其黨羽一并清算。
其二,三皇子李承明用人失察,難辭其咎,罰禁足東宮三月,閉門思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敲山震虎。三皇子一派,元氣大傷。
與此同時,一道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密旨,由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太監(jiān),悄悄送進了鎮(zhèn)國公府。
“卿有大才,可入朝出仕,朕待卿,如待親子?!?/p>
這是天大的恩寵,是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青云路。
謝景辭跪在庭院中,雙手接過那卷明黃的絲帛,卻沒有半分喜悅。
他沉默了許久,對著傳旨太監(jiān),只回了八個字。
“臣,愿留于市井,守一妻安寧?!?/p>
太監(jiān)愕然,卻不敢多問,匆匆回宮復命。
謝景辭站起身,看著滿院的海棠開得正好,仿佛卸下了一生中最沉重的枷鎖。
他要的,從來不是權(quán)傾朝野。
半月后的十五,是裴九娘在教坊司的最后一晚。
她奏完了那曲練了無數(shù)遍的《歸去來》,琴聲蕭瑟,卻又帶著一絲解脫。
曲終人散,她沒有與任何人道別,只在妝臺留下了一封信,便悄然離京,不知所蹤。
信是給蘇晚音的,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天下已安,舊夢可歇。王妃,代我謝過那位總喜歡蹲在屋頂啃燒雞的掛件先生?!?/p>
而曾經(jīng)的街頭混混趙小四,則被謝景辭秘密派往了北疆。
他帶走的不是金銀細軟,而是一整箱看似普通的“蛐蛐罐”。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陶土罐的夾層里,藏著京城最新的關(guān)系圖譜和密信,他要去那冰天雪地之處,繼續(xù)為他的主子,織就那張無人知曉,卻無處不在的情報網(wǎng)。
京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春日午后,陽光和煦。
鎮(zhèn)國公府的屋檐下,那個熟悉的“掛件”又出現(xiàn)了。
謝景辭翹著二郎腿,一邊曬太陽,一邊優(yōu)哉游哉地啃著瓜子,愜意得像只貓。
蘇晚音抱著書卷從回廊下走過,一抬頭便看見了他,忍不住莞爾。
“掛件大人,”她仰頭輕笑,“今日可探聽到了什么新情報?”
謝景辭咧嘴一笑,瓜子殼一吐,身形矯健地從屋檐上翻身躍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面前,順勢牽住了她的手。
他故作神秘地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有啊。最新情報顯示——鎮(zhèn)國公府王妃心跳比平時加快了零點五息,面色微紅,疑似風熱入體,建議立刻回房靜養(yǎng),由本世子親自看護?!?/p>
蘇晚音被他逗得笑出了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抽回手。
暖風拂過,吹落了滿樹的海棠花瓣,紛紛揚揚,有幾片恰好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一如當年初見時的光景。
宮墻高聳,紅墻綠瓦隔絕了世間喧囂。
無人知曉,那個京城最不起眼的紈绔世子,早已脫下戲服,成了這萬里山河與一生所愛的,影中之王。
而在他們身后,那座曾經(jīng)歌舞升平的教坊司里,一名教習樂理的老樂工,在聽完裴九娘那曲《歸去來》后,整個人便有些不對勁。
他總覺得那晚的琴聲與往日不同,那曲調(diào)里,似乎藏著他聽不懂的殺伐與訣別。
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根在最后一個音落下時、悄然斷裂的琴弦,嘴唇翕動了數(shù)日,卻像被什么魘住了一般,一個字也發(fā)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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