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江月那雙盛滿“善意”和“期待”的眸子，又看了看林婉臉上那副“你敢不識抬舉試試”的表情，心里一片清明。
這是一個局。一個溫柔的、甜蜜的、能讓我有口難言的局。
如果我吃了，過敏反應(yīng)會讓我狼狽不堪，在江家第一天就留下一個身體孱弱、麻煩精的印象。如果我不吃，并且直接說出原因，那么江月“不知情”的無心之失，就會瞬間變成我“小題大做、不領(lǐng)情面”的鐵證。
無論怎么選，都是錯。
“姐姐，你怎么不吃呀？”江月歪著頭，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是不是……不喜歡我做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客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江正放下了文件，管家和傭人也悄悄投來探尋的視線。
我沒有去看那塊精致的提拉米蘇，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江月，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感激、局促和一絲歉意的復(fù)雜笑容。
“怎么會呢？它看起來太漂亮了，我……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蛋糕?！蔽逸p聲說，聲音里帶著一點從底層帶來的、上不了臺面的拘謹(jǐn)，“在……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只有過生日才能吃上一塊最便宜的奶油蛋糕。像這種……”
我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我怕我的腸胃太‘賤’，一下子吃這么好的東西，會鬧肚子。那也太辜負(fù)妹妹的心意了?！?/p>
我的這番話，信息量巨大。
第一，我沒有拒絕，而是表達(dá)了強(qiáng)烈的贊美和喜愛，全盤肯定了江月的心意。
第二，我將原因歸結(jié)于自己“出身低微”，主動往自己身上貼了“窮”、“沒見過世面”的標(biāo)簽，完美迎合了他們對我的刻板印象。
第三，我用“鬧肚子”這個粗俗但易于理解的詞，代替了“過敏”這個聽起來有些嬌貴的詞，既解釋了不能吃的原因，又不會顯得自己身體嬌氣。
果然，我話音剛落，林婉眼中一閃而過的輕蔑就更濃了。在她看來，我這番表現(xiàn)，不過是小家子氣的自卑作祟。她雖然不悅，卻也找不到任何發(fā)作的理由。
“既然腸胃不好，那就算了?！彼涞匕l(fā)話，算是給了臺階，“王媽，把蛋糕撤下去吧。”
“別呀！”江月卻急了，她大概沒想到我能用這種方式滑過去。她連忙拉住我的手，姿態(tài)親昵，眼神卻帶著一絲不甘，“姐姐，沒關(guān)系的，你就嘗一小口嘛，真的很好吃的。這是我特意為你學(xué)的呢！”
她越是熱情，就越顯得刻意。
我為難地看著她，又求助似的看向林婉，將一個不知所措、害怕得罪家里每一個人的養(yǎng)女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
“月月，別胡鬧。”江正終于開口了，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你姐姐剛回來，身體要緊。別讓你的一片好心，辦了壞事。”
他這句話，看似在為我解圍，實則是在敲打我——江月是好心，如果真出了問題，那也是我自己的身體不爭氣。
江月立刻紅了眼圈，委屈地松開我的手，“爸爸，我……我只是想讓姐姐開心……”
“好了好了，”林婉心疼地將她攬進(jìn)懷里，“媽媽知道你是好孩子。走，媽媽帶姐姐去看你的房間，月月可是布置了很久呢?！?/p>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暫時以我的“僥幸”勝利而告終。
我跟著她們走上二樓。江家的樓梯是旋轉(zhuǎn)式的，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墻上掛著我看不懂的油畫，空氣里浮動著花香和金錢的味道。
我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正對著江月的房間。
江月?lián)屜纫徊酵崎_門，獻(xiàn)寶似的對我說道：“姐姐，你看，喜歡嗎？這都是我按照我的喜好給你布置的，我想著，女孩子應(yīng)該都會喜歡這種風(fēng)格吧？”
我看著眼前的房間，差點沒被那滿眼的粉色閃瞎。
粉色的墻壁，粉色的蕾絲窗簾，粉色的公主床，床上堆滿了各種玩偶。梳妝臺上擺著一套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粉色系化妝品。整個房間甜膩得像一個巨大的奶油蛋糕，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夢幻感。
這的確是江月的風(fēng)格。但和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我喜歡的是黑白灰的簡約，是冷靜和克制。她卻故意把我塞進(jìn)一個完全不屬于我的殼子里，用她所謂的“喜好”來定義我、改造我。
“墻紙、窗簾、還有這些家具都是昨天剛換的，還有一點味道，不過開窗散散就好了?！苯聼崆榈亟榻B著，“哦對了，姐姐，你的衣服肯定都沒帶吧？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些，就在衣柜里?！?/p>
她說著，拉開了巨大的嵌入式衣柜。
衣柜里掛著十幾條裙子，清一色的甜美公主風(fēng)，但最中間掛著的那條，卻是一條洗得有些發(fā)舊的白色棉布裙。
“這條裙子，是我去年參加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穿過的，只穿過一次哦！”江月將那條裙子取下來，在我身上比劃著，“我覺得特別適合姐姐清純的氣質(zhì)，就送給你啦。其他的都是全新的，不過我想，姐姐剛來，穿我穿過的，可能會覺得更親切一點吧？”
我看著她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心中冷笑連連。
好一招“更親切”。
送一條自己穿過的舊裙子，還說得如此清新脫俗、冠冕堂皇。這和古代大戶人家的主母，將自己用舊的釵環(huán)賞給新來的姨太太，有什么區(qū)別？
這是施舍，是提醒，是無聲地告訴我，在這個家里，我只能撿她剩下的。
上一世，我看到這條裙子時，羞恥和憤怒沖昏了頭腦，當(dāng)場就拒絕了，還和她大吵了一架。結(jié)果自然是我被全家人指責(zé)“不知好歹”、“心胸狹隘”，而江月則梨花帶雨地哭訴自己只是想和姐姐拉近關(guān)系，一片好心被當(dāng)成了驢肝肺。
從那以后，我在江家就徹底被孤立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伸出手，接過了那條裙子，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受寵若驚的驚喜。
“謝謝你，月月。”我將裙子抱在懷里，真誠地看著她，“你真好。這條裙子真漂亮，我很喜歡?！?/p>
我的反應(yīng)，再一次讓江月的表情凝固了。她大概怎么也想不通，我為什么能如此平靜，甚至欣然地接受這種帶著侮辱意味的“禮物”。
“姐姐……你真的喜歡？”她不確定地問。
“喜歡啊。”我點點頭，將裙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衣柜最顯眼的位置，“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p>
我表現(xiàn)得越是珍視，就越能反襯出她行為的廉價。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江月都有些心神不寧。她大概在揣測我究竟是真傻，還是在故作鎮(zhèn)定。而我，則安安分分地待在那個粉色的房間里，熟悉著我的新戰(zhàn)場。
晚飯時，一家人難得湊齊了。江正坐在主位，我和江月分坐在林婉的兩側(cè)。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銀質(zhì)的餐具在水晶燈下閃閃發(fā)光。
吃飯的氣氛依舊壓抑，只有林婉偶爾會給江月夾菜，柔聲細(xì)語地讓她多吃點。而我和江正，則像是兩個多余的擺設(shè)。
吃到一半，江正用餐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終于談到了今晚的正題。
“江念，”他直呼我的全名，“關(guān)于你和沈家婚約的事，下午你媽媽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們和沈家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們年輕人先見個面，彼此熟悉一下。沈燼今晚會過來?！?/p>
“砰”的一聲，江月手中的叉子掉在了餐盤上，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響。
她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眶也紅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看著江正和林婉，“爸爸，媽媽……你們……”
“月月！”林婉立刻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你別多想，這只是走個過場。沈家那老頭子認(rèn)死理，我們也沒辦法。你放心，沈燼的心里只有你，誰也搶不走?！?/p>
江正則皺起了眉：“月月，你姐姐剛回來，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這件事關(guān)乎兩家聲譽(yù)，不是兒戲！”
“我沒有！”江月委屈地辯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我只是……我只是替姐姐擔(dān)心。沈燼哥哥的脾氣……我怕他會傷害姐姐……”
她說著，還擔(dān)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真的是在為我著想。
多么高明的白蓮花。三言兩語，就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為愛隱忍、還處處為姐姐著想的善良妹妹。同時，也給我和即將到來的沈燼之間，埋下了一顆巨大的炸彈。
她是在提前告訴所有人：如果待會兒沈燼對我態(tài)度惡劣，那不是他的錯，而是因為他太愛她了。而我，這個橫插一腳的“第三者”，活該被他討厭。
我放下刀叉，靜靜地看著她表演，一言不發(fā)。
我當(dāng)然知道沈燼會是什么態(tài)度。
書里寫得很清楚，今晚，沈燼會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羞辱我，說我“鳩占鵲巢”、“癡心妄想”，并宣稱他這輩子只愛江月一個人。而江家父母，只會象征性地勸說兩句，實則坐山觀虎斗。江月則會在一旁“善良”地為我求情，進(jìn)一步激化沈燼對我的厭惡。
那是我噩夢的開始。
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劇本的全部走向。
門鈴聲，就在這時響了。
管家恭敬地前去開門，很快，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餐廳門口。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性感的鎖骨。一張臉俊美得如同上帝最完美的作品，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滾著毫不掩飾的怒火與冰冷的厭惡。
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像一把利劍，直直地刺向我。
他就是沈燼。我的未婚夫，也是上一世親手將我送入地獄的劊子手。
“沈燼哥哥！”江月立刻站了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沈燼的目光在觸及江月時，瞬間柔和了下來，但當(dāng)他再次轉(zhuǎn)向我時，又恢復(fù)了冰封般的冷冽。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強(qiáng)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一場好戲的上演。江月的嘴角，甚至已經(jīng)不易察覺地勾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
他們期待著我的驚慌失措，期待著我的丑態(tài)百出。
然而，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迎著他滿是怒火的視線，緩緩地，抬起了手，對他做了一個讓他，也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動作。
我朝他，輕輕地?fù)]了揮手，然后，露出了一個燦爛至極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