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剛亮。
我就把畫掛在院中的竹桿上。
山風(fēng)裹著潮氣，吹得宣紙嘩啦響。
這是今早剛畫的竹。
墨色還沒全干。
我蹲在石磨旁，慢慢磨墨。
石磨是前幾年從山腳下淘來的。
磨柄包著布，被我摸得發(fā)亮。
百年了。
從皇宮里逃出來，就躲在這山里。
靠賣些山水花鳥，混口飯吃。
正午的太陽最毒。
我把畫收回來。
一張一張，疊在木桌上。
最底下那張，是昨晚翻出來的舊物。
畫的是當(dāng)年宮墻下的海棠。
我手指剛碰到紙角。
就頓住了。
宣紙上，海棠花瓣旁。
滲著一滴血。
暗紅的。
像剛從傷口里擠出來的。
我趕緊把畫攤開。
陽光照在紙上。
那滴血竟隱隱發(fā)著光。
腦子 “嗡” 的一聲。
想起當(dāng)年宮里的傳說。
“仙靈卷引魂，血現(xiàn)畫中人?！?/p>
當(dāng)年我偷偷把蘇婉畫進 “仙靈卷”。
畫她抬手折海棠的樣子。
畫她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
這事要是被沈墨知道。
我早死了八百回。
我把畫摟在懷里。
手還在抖。
蘇婉……
她已經(jīng)走了百年了。
這滴血。
難道是……
院門外突然有響動。
我趕緊把畫塞進床底的木箱。
抄起桌邊的畫筆。
就往門口走。
山里不太平。
常有野獸闖進來。
門 “吱呀” 一聲被推開。
進來的是個姑娘。
一身白裙。
頭發(fā)用根木簪挽著。
我愣住了。
這張臉。
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連眉尾那顆小痣的位置都不差。
“你是……” 我張了張嘴，聲音干得厲害。
姑娘走到我面前。
停下腳步。
眼睛盯著我。
像在看什么熟悉的東西。
“我叫蘇瑤?！?/p>
她的聲音很輕。
卻像石子投進水里。
在我心里蕩起圈。
“蘇瑤……” 我重復(fù)了一遍。
這名字。
和蘇婉的 “婉” 字，只差了一個音。
“我找你很久了。” 蘇瑤說。
她往前湊了湊。
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像山間的野蘭。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氣息。”
我往后退了一步。
心里滿是困惑。
我活了一百多歲。
從來沒見過她。
她怎么會認識我？
還說我身上有她熟悉的氣息？
“你找我做什么？” 我問。
手還攥著畫筆。
指節(jié)泛白。
蘇瑤笑了笑。
眼角彎起來。
和蘇婉笑的時候，真像。
“我想幫你找長生藥?！?/p>
“你活得太久了。”
“可你看起來，快撐不住了?！?/p>
我心里一緊。
她怎么知道我快撐不住了？
這些年。
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夜里常常咳得睡不著。
我以為。
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怎么……”
話還沒說完。
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
這次的聲音很重。
是靴子踩在石子路上的聲音。
不是山里人。
蘇瑤的臉色瞬間變了。
她拉著我的手。
往屋里躲。
“別出聲。” 她壓低聲音說。
手心很涼。
卻很有力。
我順著門縫往外看。
三個穿著黑衣的人。
站在院門外。
為首的那個人。
我認得。
是沈墨的親信。
當(dāng)年在宮里。
就是他，把我畫的蘇婉的畫像，燒了。
“大人說了?！?黑衣人開口。
聲音像淬了冰。
“找到阿景那老東西?！?/p>
“直接帶回去?！?/p>
“要是敢反抗。”
“廢了他那雙破手?！?/p>
我的心沉到了底。
沈墨。
他還是找來了。
百年了。
他還是沒放過我。
蘇瑤攥緊了我的手。
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
卻聽見她輕聲說：“別怕?！?/p>
“我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p>
我看著蘇瑤的側(cè)臉。
心里又亂又暖。
這個和蘇婉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
這個說要幫我找長生藥的姑娘。
她為什么要幫我？
她到底是誰？
門外的黑衣人開始砸門。
“哐當(dāng)” 一聲。
門板被踹出個洞。
我知道。
躲不過去了。
沈墨。
你既然來了。
那我們。
就好好算算當(dāng)年的賬。
門板碎片濺到腳邊。
我下意識把蘇瑤往身后擋。
手里的畫筆早捏得發(fā)潮。
這玩意兒哪能當(dāng)武器？
可我不能讓她先受著。
為首的黑衣人邁進門。
靴底碾過地上的木屑。
咯吱響。
他盯著我，眼神像鉤子。
“阿景老鬼，” 他冷笑，“藏得挺深啊?！?/p>
身后兩個跟班，手按在腰間的刀上。
寒光晃得人眼疼。
蘇瑤突然從我身后探出頭。
聲音冷得像冰：“你們是沈墨的人？”
黑衣人愣了一下。
目光掃過蘇瑤的臉。
眉頭皺起來：“你是誰？”
“和這老鬼什么關(guān)系？”
“我是誰不重要?！?蘇瑤往前走了兩步。
白裙在風(fēng)里飄。
她抬手，指尖泛起微光。
我心里一驚 —— 這是仙力？
黑衣人顯然也慌了。
往后退了半步：“妖女！你敢用邪術(shù)？”
他喊著，卻不敢上前。
“邪術(shù)？” 蘇瑤笑了。
那笑里沒半分暖意。
“沈墨勾結(jié)邪魔的時候。”
“怎么沒說自己用邪術(shù)？”
話音剛落。
她指尖的光突然炸開。
像小太陽似的。
黑衣人慘叫一聲，捂著臉往后倒。
跟班們也慌了神。
拔刀的手都在抖。
我趁機抄起桌邊的木凳。
朝著離我最近的跟班砸過去。
木凳 “咔嚓” 斷成兩截。
跟班被砸得踉蹌。
蘇瑤已經(jīng)沖到他身邊。
手輕輕一推。
那跟班就像被無形的墻撞了。
重重摔在院墻上。
吐了口血。
為首的黑衣人緩過勁。
掏出個哨子。
“咻 ——”
哨聲尖得刺耳。
“大人說了，” 他盯著我們，眼神怨毒，“帶不走活的，死的也行！”
他突然從懷里摸出個黑罐子。
往地上一摔。
黑煙 “騰” 地冒起來。
嗆得人直咳嗽。
“快走！” 蘇瑤拽著我的手。
往后門跑。
黑煙里傳來黑衣人罵娘的聲音。
還有腳步聲。
我跑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蘇瑤的手緊緊攥著我。
她的手心還是涼的。
卻比剛才更有力。
后門外面是竹林。
竹葉刮在臉上，疼。
我喘得像破風(fēng)箱。
胸口一陣陣發(fā)悶。
蘇瑤回頭看了一眼。
黑煙沒追過來。
她放慢腳步：“先躲進竹林深處。”
“他們一時找不到?！?/p>
我靠在竹子上。
彎著腰咳嗽。
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蘇瑤拍著我的背。
動作輕得很。
“你沒事吧？” 她問。
聲音里帶著慌。
我搖搖頭。
指著自己的嘴，說不出話。
緩了好一會兒。
我才喘勻氣。
“沈墨…… 他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蘇瑤沉默了一下。
眼神暗下去：“是我大意了?！?/p>
“我找長生藥的時候，”
“被他的人盯上了?！?/p>
“他們跟著我，找到這兒的?！?/p>
我心里一沉。
原來是因為她。
我看著蘇瑤的臉。
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的臉。
卻比我勇敢多了。
“對不起?！?我輕聲說。
她卻搖頭：“該說對不起的是我?！?/p>
“是我把危險帶給你?！?/p>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
還有人喊：“別讓他們跑了！”
蘇瑤臉色一變。
拉起我的手：“不能停！”
“沈墨肯定派了更多人?！?/p>
“我們得趕緊走?！?/p>
我跟著她往竹林深處跑。
腳下的落葉厚厚的。
踩上去沒聲音。
可馬蹄聲越來越近。
還有刀鞘碰撞的聲音。
我知道。
這山里待不住了。
沈墨是鐵了心要我死。
跑著跑著。
蘇瑤突然停下。
指著前面的山洞：“進去躲躲?！?/p>
那山洞很小。
只能容下兩個人。
我們鉆進去。
蘇瑤抬手，用仙力把洞口的藤蔓拉過來。
擋住了光。
洞里一片黑。
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馬蹄聲在洞口不遠處停了。
有人喊：“剛才明明看見往這兒跑了！”
“搜！仔細搜！”
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攥緊蘇瑤的手。
她的手也在抖。
卻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別怕，有我?！?/p>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心里又暖又酸。
這個畫里來的姑娘。
這個要幫我找長生藥的姑娘。
現(xiàn)在卻要陪著我躲在山洞里。
受這份罪。
沈墨。
你要是敢傷她。
我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
也得跟你沒完。
腳步聲在洞口徘徊了一會兒。
又漸漸遠了。
蘇瑤松了口氣。
指尖泛起微光。
照亮了她的臉。
“暫時安全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