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安靜地灑在老周的后院里，空氣里還殘留著馬三娘那驅(qū)邪香爐的草藥余味。
徐半仙、馬三娘和陳清河已經(jīng)告辭離開，小院又恢復(fù)了平日的寧靜。
老周在店里忙活，阿翠姐也回理發(fā)店準(zhǔn)備開門，對于她來說，好像這理發(fā)店賺不賺錢，營不營業(yè)都無關(guān)緊要，只是找個事兒，就這樣做著就行。
林憶還坐在那張竹椅上，腳底還殘留著藥香帶來的暖意。
他低下頭，看向趴在他腳邊的旺財。
老黃狗閉著眼，呼吸均勻，斑駁的皮毛在光斑下顯得格外滄桑。
一股沖動毫無預(yù)兆地撞上林憶的心口，他想試試，試試看自己這莫名其妙得來的通靈體，能不能走進這條老狗沉默的世界。
他小心翼翼的試探，將手指輕輕搭在旺財粗糙的頭頂。
指腹觸碰到溫?zé)岬钠っ?，心念微動，一股無形的意念輕柔地探了出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知微境界帶來的掌控感讓他心頭稍定。
意識沉入一片模糊的光影。
起初是混亂的色塊和嗡鳴，如同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
林憶穩(wěn)住心神，努力地探究，引導(dǎo)著自己的意念去貼合那股微弱的波動。
嗡鳴漸漸平息，光影開始凝聚。
一股濃烈的酒氣和汗臭，緊接著是棍棒抽打在皮肉上沉悶而劇痛的悶響！
一個破敗的小院，空氣污濁，一個醉眼朦朧的中年男人，赤著上身，揮舞著一根柴火棒，嘴里噴著惡毒的咒罵：“該死的畜生！老子的鞋！打死你個賠錢貨！”
角落里，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鏈拴著一只不過幾個月大的小黃狗，正是幼年的旺財。
它驚恐地縮成一團，小小的身體上布滿新舊交錯的傷痕，鮮血混著泥土黏在稀疏的毛發(fā)上。
它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沒人給它飯吃，它餓瘋了，啃壞了主人扔在地上的那雙破得不能再破的舊布鞋。
那鞋子，在它眼中，和垃圾桶里散發(fā)著餿味的食物殘渣沒什么區(qū)別。
幼犬充滿了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絕望，一陣陣哀嚎像針一樣扎進林憶的神經(jīng)。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棍棒落下時皮開肉綻的灼痛，感受到幼小生命在暴力下的無助顫栗。
這根本就是泄憤的工具，是隨時可以丟棄的垃圾！主人的愛，只存在于酒醒后偶爾丟過來的一塊發(fā)霉的餅。
畫面一轉(zhuǎn)，開始變得顛簸，黑暗而悶熱，一個破麻袋，幼小的旺財被粗暴地塞了進去，它驚恐地掙扎、嗚咽，換來的只是男人不耐煩的咒罵。
“撲通！”冰冷的河水瞬間灌了進來！
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把刀子扎進身體！麻袋迅速下沉！
那瀕死的恐懼和絕望，灌滿了林憶的意識，讓他臉色煞白，拳頭死死握緊！
被遺棄的理由，也許是它不夠好看，也許是主人覺得麻煩，甚至可能只是主人那天心情不好……一條命，輕賤至此！
不知是命運殘酷的玩笑還是微弱的憐憫，麻袋在掙扎下，被河底尖銳的石頭劃開了一道口子。
那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拼命掙扎著從死亡的口袋里鉆了出來！
它在激流中翻滾、沉浮，小小的爪子劃著水，被裹挾著沖向未知的下游......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身體終于被沖上一片滿是淤泥和垃圾的河灘。
它活了下來，拼盡了所有力氣，也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它不會恨，卻留下了對棍棒和水的終身陰影......
終于，它被一個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可能是孩子天生的善良和憐憫，亦或是一時興起的玩心，小男孩把它偷偷帶回了家。
那是它第一次見那么豪華，那么大的房子，屋里的裝修讓它眼花繚亂。
小男孩瞞著父母，把它安置在自己房間一個溫暖的角落，還給它拿來了干凈的食物和水。
那也是它第一次感受到被善待的滋味，它小心翼翼地吃著，生怕這一切會突然消失。
可好景不長，小男孩的父母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它，他們厭惡地皺起眉頭，聲稱為了讓小男孩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不分心，堅決要把它趕走。
小男孩苦苦哀求，卻無濟于事，它再次被無情地扔出了那扇大門，重新回到了冰冷的街頭。
光影流轉(zhuǎn)，畫面再度變換。
地點是個塵土飛揚的工地邊緣，壯年的旺財體型健碩些，皮毛也更有光澤。
它正警惕地蹲伏在一個廢棄的水泥管旁，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前方不遠(yuǎn)處，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娃娃，正搖搖晃晃地朝著深不見底的石灰池邊緣走去！
旺財全身的肌肉繃緊，像離弦之箭般猛地沖了出去！
并不是撲咬，而是狠狠一口叼住孩子后背的衣襟，巨大的沖力帶著娃娃一起摔倒在離石灰池僅一步之遙的泥地上！
“哇——！”孩子驚天動地的哭聲炸響。
雜亂的腳步聲和女人尖利的喊聲由遠(yuǎn)及近：“我的孩子！死狗！滾開！打死它！”
磚頭、石塊雨點般砸過來，帶著濃烈的恐懼和憎惡，旺財夾著尾巴，狼狽地躲閃著飛來的雜物，喉嚨里發(fā)出委屈又困惑的嗚咽。
它不明白，自己明明救了那個小小的人類，為什么迎接它的不是感謝，而是憤怒和攻擊？
林憶的呼吸窒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旺財那一刻的心理感受，它不懂人類的復(fù)雜規(guī)則，只憑著本能去守護弱小的生命，得到的卻是誤解和傷害......
接下來的記憶碎片，是漫長的流浪生涯。
城市，這座巨大的鋼鐵叢林，對一只流浪狗而言，是冰冷的迷宮，是無情的狩獵場。
持續(xù)的饑餓是主旋律，翻找散發(fā)著令人作嘔酸臭的垃圾桶，與同樣饑餓的同類爭奪一塊沾著油污的骨頭渣。
冬天，凜冽的寒風(fēng)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單薄的皮毛，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它只能鉆進水泥管道深處，或是蜷縮在垃圾堆縫隙里，瑟瑟發(fā)抖，祈禱著天亮。
夏天，滾燙的柏油路灼燒著早已磨破的腳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尋找一滴水源，需要穿越車流，是漫長而危險的跋涉。
比惡劣環(huán)境更可怕的，是來自“兩腳獸”的惡意。
頑劣孩童的尖叫伴隨著飛來的石頭，人類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厭惡和驅(qū)趕。
一次，被幾個眼神里閃爍著殘忍興奮的小青年堵在了一條死胡同，他們手里拿著棍棒和粗糙的麻繩，獰笑著逼近，他們要抓了烤著吃！
那幾個青年捕獵的興奮感，讓林憶怒火直沖頭頂！死亡的陰影再次降臨，比冰冷的河水更令人絕望......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身影如同救星般出現(xiàn)在巷口！
手里拎著一個購物袋的老周，皺著眉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天然的威懾力：“干什么呢！小兔崽子！滾蛋！”
或許是老周身上那股子正氣和不怒自威的氣勢，那幾個小青年罵罵咧咧地散了，臨走還狠狠瞪了縮在墻角抖得不成樣子的黃狗一眼。
老周沒走過來，只是低頭看了看，眼神復(fù)雜。
他沒說什么，也沒靠近，仿佛只是順手為之。
他從袋子里，掰了一塊剛買的白面饅頭，輕輕地扔到了旺財面前的泥地上。
那一小塊溫軟的白，在旺財絕望的世界里，如同劃破黑夜的流星，帶來了久違的善意！
那不僅僅是食物，更是活著的希望，是冰冷世界里一絲微弱的暖光。
它幾乎是撲上去，狼吞虎咽地連沾著的泥土都一起吞了下去。
從此，旺財記住了那個地方，記住了那個身影，記住了那人的氣味......
畫面繼續(xù)轉(zhuǎn)動，一個后院門口，老周那張樸實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里。
他將一個油紙包放在垃圾桶旁邊一個相對干凈的角落，嘴里還低聲嘀咕著：“這傻狗…別餓死了…”
然后便轉(zhuǎn)身離開，旺財從藏身的陰影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警惕地嗅聞著空氣中誘人的肉包子香氣，確認(rèn)安全后，才沖過去狼吞虎咽。
那溫?zé)岬氖澄飵淼臐M足感和安全感，成了它灰暗記憶里最明亮的色彩。
“人類…好的壞的...真是…說不清楚…”
一個帶著濃厚倦意和滄桑感的意念，終于艱難地傳遞過來，像一聲悠長的嘆息。
林憶喉嚨發(fā)緊，眼眶有些酸澀。
他輕輕撫摸著旺財頭頂打結(jié)的毛發(fā)，指尖能感受到那層皮毛下微微的顫抖。
這條老狗的一生，顛沛流離，嘗遍了世態(tài)炎涼，竟與他有幾分相像。
他低聲沉吟：“是啊…說不清楚…”
之后，它便開始在老棉織廠附近這片區(qū)域徘徊，這里，是老周日?；顒拥姆秶?。
它依然不敢太靠近，怕被驅(qū)趕，怕那難得的溫暖只是幻覺，它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在老周倒垃圾的時候，能第一時間沖上去翻找，運氣好時能找到些真正能吃的東西。
這里，成了它在城市冰冷夾縫中唯一相對安全的避風(fēng)港。
再后來，它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了老周的善意。同時，從未養(yǎng)過動物的老周，也實在看這狗可憐，干脆收留了它，取名叫“旺財”，寓意給他超市招財。
而老棉織廠三號樓那片區(qū)域，旺財總是本能地繞著走，那里的氣息讓它感到強烈的不安，毛發(fā)會不由自主地炸開。
它能模糊地看到一些飄忽不定的影子在樓里晃動，能聽到一些似乎不屬于人類的低語，那感覺，讓它只想夾緊尾巴，頭也不回地逃開。
那種氣息，不屬于這個世界。直到林憶出現(xiàn)，這個人，似乎竟能緩解它對三號樓的恐懼。
在林憶身上，它感受到一種讓它靈魂都感到安寧的氣息。
可能是通靈體特有的屬性，那氣息如同冬日里最溫暖的篝火，吸引著這只在寒風(fēng)中流浪了太久的孤魂......
林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與旺財?shù)臏贤ǎ裢崎_了一扇從未開啟的門，門后是另一個生靈沉重而真實的生命畫卷，這遠(yuǎn)比任何道聽途說的鬼故事都要震撼心靈。
他低頭看著蜷縮在自己腳邊，呼吸平穩(wěn)的老狗，心中涌動著一種復(fù)雜情緒。
“旺財?！绷謶浀穆曇艉茌p，似是帶著一種承諾般的鄭重。
“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他說罷，又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像是武俠小說里兄弟二人結(jié)拜時的經(jīng)典語錄。
但卻是他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這時，院門口傳來響動，是老周拎著一袋東西進來了，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他瞥了一眼還坐在葡萄架下發(fā)呆的林憶和趴著的旺財，粗聲粗氣地喊道：“喂，小林！過來搭把手！”
林憶回過神，應(yīng)了一聲：“來了，周叔！”
他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旺財?shù)念^，老狗睜開眼，渾濁的眼底映著林憶的身影，尾巴在水泥地上掃了掃，帶起一點微塵。
林憶走到老周身邊，接過那袋沉甸甸的雜貨，里面是米面油鹽之類的必需品。
老周一邊把東西往小倉庫里歸置，一邊絮叨：“巷口老李家那孫子，又在外面惹事，把他爺氣得夠嗆…對了，你工作有著落沒？要不要我?guī)湍愦蚵牬蚵?？?/p>
“不用，正找著呢，周叔?！绷謶洶岩淮卓傅郊茏由?，隨口應(yīng)道，辭職后的經(jīng)濟壓力像懸在頭頂?shù)膭Α?/p>
“年輕人，機會多得是，餓不死！把心放寬！”老周拍了拍手上的灰，瞥了他一眼。
林憶只能干笑著點了點頭。
老周不再多說，把最后一袋鹽放好，拍拍手：“行了，收拾完了。你沒事就出去溜達(dá)溜達(dá)，曬曬太陽！年紀(jì)輕輕可別像陳清河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兒！旺財，走！”他吆喝一聲。
趴著的旺財立刻支棱起耳朵，麻利地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小跑著跟上老周，尾巴搖得歡快，走到店門口，它還回頭看了林憶一眼。
林憶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門簾后，小院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陽光依舊溫暖，葡萄葉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
路還很長，迷霧重重。
“一步一步來吧！”林憶低聲自語。
“先解決吃飯問題！”隨即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求職APP刺眼的圖標(biāo)排列著，生存的壓力如此具體。
他劃開屏幕，指尖在那些五花八門的招聘信息上開始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