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臨終前塞給我一面古董鏡, 再三囑咐切記半夜十二點后絕不能照鏡子,
獨自留守老宅的第一夜, 我故意在凌晨站到鏡前想驗證禁忌真假, 鏡中的我倒映如常,
卻突然張嘴問我: “你背后睡著的那個人是誰?”---祖母的呼吸聲越來越輕,
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顫巍巍地懸在枝頭。老宅昏暗的臥房里,
只剩下那口氣若游絲的呢喃,和窗外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瓦的冷雨。我跪在雕花木床前,
緊緊攥著她枯瘦冰涼的手,試圖把那點微弱的暖意留住。
“……囡囡……”她的眼睛渾濁不堪,卻竭力睜著,定定地望著我,
里面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令人心悸的恐慌,
“那面鏡子……廂房……西邊那面……”她的目光艱難地轉向房間陰暗的角落。
我順著看過去,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里靠墻放著一面落滿灰塵的舊鏡,橢圓形的,
鏡框是暗沉沉的木頭,雕著繁復卻黯淡的花紋,鏡面本身也昏黃模糊,像是蒙著百年的濁氣,
映出的人影都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扭曲怪誕。
“記牢……半夜……過了十二點……”祖母的手突然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指甲掐得我生疼,
她枯槁的身體甚至微微抬起,死死盯著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血沫,
“千萬!千萬不能照!不能看!答……應我!”我被她眼中近乎猙獰的恐懼懾住了,
忙不迭地點頭,喉嚨發(fā)緊:“我答應,阿婆,我記住了,過了十二點絕不照鏡子。
”聽到我的保證,她眼里那點駭人的光采驟然熄滅,身體重重跌回枕褥間,
掐著我的手也松開了。最后一聲悠長而破碎的嘆息逸出唇瓣,她頭一歪,再沒了聲息。
雨好像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瓦上,像是無數(shù)只手在焦急地拍打窗欞。處理完祖母的后事,
父母因為急事必須連夜趕回城里。母親收拾著行李,眉頭擰著,
不住地看我:“真不跟我們一起回去?一個人留在這老宅子里,行不行啊?你阿婆剛走,
這房子……”“媽,沒事的?!蔽掖驍嗨?,心里卻莫名有些發(fā)虛,
眼角下意識地又瞥向西廂房那緊閉的房門,“我就住幾天,整理一下阿婆的遺物,
很快就回城里。”父親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那你自己當心點,門窗鎖好。
這老宅……年頭久了,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講究。你阿婆囑咐的那些,別忘了。
”他們走了。引擎聲消失在濕漉漉的山路盡頭,偌大的老宅徹底沉入一片死寂。
只有雨水滴答從天井邊緣落下,敲在青石板上,一聲,又一聲,緩慢得讓人心頭發(fā)瘆。
時間在這片凝固的寂靜里被拉得無比漫長。我坐在堂屋的舊藤椅上,
聽著老式掛鐘慢吞吞地走秒,咔噠,咔噠。每一聲都像敲在骨頭上。
祖母臨終前那雙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總在我眼前晃。
還有她那嘶啞的、用盡最后氣力的囑咐。為什么?一面舊鏡子而已,能有什么?
外面的山風嗚咽起來,穿過老宅的空隙,發(fā)出類似嘆息又類似嗚咽的怪聲。
西廂房的門窗好像沒有關嚴,被風吹得輕輕“哐當”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那聲響猛地一顫。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西廂房門口。門虛掩著,里面黑漆漆的,
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和霉腐的氣息從門縫里鉆出來。我推開門。
“吱呀——”老舊的合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房間里很暗,
只有微弱的天光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幾件笨重老家具的輪廓,
像一頭頭蹲伏在黑暗里的沉默怪獸。而那面鏡子,就靜靜地立在最深的陰影里。
我摸索著拉了一下墻邊的燈繩,一盞低瓦數(shù)的昏黃燈泡亮起,光線勉強驅散了一點黑暗,
卻讓一切顯得更加曖昧不清。我一步步走向那面鏡子。鏡框是深色的木頭,
可能是花梨木或者別的什么,雕刻的紋路很古舊,像是某種纏繞的花枝,
又隱隱透著些模糊不清的詭異字符,被厚厚的包漿和灰塵蓋著,看不真切。
鏡面更是昏黃得厲害,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油膩霧氣,
邊緣還有些細小的、蛛網(wǎng)般的蝕痕。我站在它面前,鏡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模糊,黯淡,
被扭曲拉長,臉色在昏光下顯得慘白而不真實,像個蹩腳的拙劣倒影。就這?
能有什么可怕的?祖母她……是不是老了,糊涂了?人年紀大了,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忌諱。
可那股子莫名的心悸感又纏了上來,像冰冷的蛛絲,繞在脖頸上。我越看那鏡中的自己,
越覺得陌生,越覺得……那映象的嘴角,
似乎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完全不屬于我的僵硬弧度。掛鐘突然“當當當”地敲了起來。
我嚇得渾身一抖,猛地回頭。鐘聲沉悶而響亮,一下接著一下,在空蕩的老宅里回蕩。
整整十一下。晚上十一點了。還有一個小時。一個荒謬又瘋狂的念頭,
像藤蔓一樣從心底最深處不受控制地瘋長出來——偏要看看。偏要看看,過了十二點,
照了這鏡子,能怎樣!是被祖母的遺言和這老宅的死寂氣氛嚇破膽了?
還是骨子里那點不信邪的反叛在作祟?我說不清。只覺得一股混著恐懼的極端好奇,
像毒火一樣燒灼著我的理智。我?guī)缀跏桥艹隽宋鲙?,砰地一聲甩上門,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氣。胸膛里的心臟擂鼓一樣狂跳。不能再待在這里。
我沖回暫時安置的祖母的臥房,鉆進冰冷的被子,把自己連頭蒙住。可那掛鐘的滴答聲,
卻像是響在枕頭邊上,清晰無比。還有窗外越來越凄厲的風聲,雨好像已經(jīng)停了,只剩下風,
嗚咽著,盤旋著,有時聽起來像低語,有時又像哭泣。我緊閉著眼,拼命數(shù)羊,
試圖驅散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勺婺缚謶值哪?,那面昏黃的舊鏡,交替出現(xiàn)。時間,
像銹住了一樣,緩慢地爬行。不知道煎熬了多久,掛鐘終于再一次敲響。當——!第一聲,
沉重得像是直接砸在心臟上。我猛地睜開眼,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老宅里所有的聲息仿佛都被這鐘聲吸走了,死一樣的寂靜。連風聲都停了。當——!第二聲。
一股冰冷的沖動驅使著我,我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氣從腳心直竄頭頂。
當——!當——!一聲,又一聲。我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門,走向黑暗的走廊。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執(zhí)拗的念頭在燃燒。當——!當——!鐘聲還在繼續(xù),不緊不慢,
宣告著某個禁忌時刻的降臨。我停在西廂房門口。手放在冰涼的門把上,
木頭的紋理硌著掌心。當——!最后一記鐘聲余音裊裊,沉重地融化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十二點整。就是現(xiàn)在。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猛地推開了門。
“吱呀——”房間比之前更暗,只有一點點極微弱的月光,勉強從窗戶的破洞漏進來,
在地面投下一小片慘白。那面鏡子就矗立在房間中央的黑暗里,
像一個沉默的、等待了百年的審判者。我的心跳聲在絕對的寂靜里轟鳴。一步一步,
我朝著它走過去,冰冷的木地板透過腳心傳來一陣陣寒意。站定了。就在鏡前。屏住呼吸,
睜大眼睛,看向那面昏黃模糊的鏡面。鏡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我。穿著白色的睡衣,
披散著頭發(fā),臉色因為寒冷和緊張而煞白,眼睛因為恐懼而睜得很大。一切……如常。
我緊繃到極點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了一下。甚至,一股近乎虛脫的可笑感涌了上來。
果然……果然是騙人的,是迷信,
是自己嚇自己……就在這口氣即將完全呼出的剎那——鏡子里,我的那個倒影。它的嘴角,
毫無征兆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
那是一個完全不屬于人類的、極度扭曲怪異的肌肉抽動,僵硬,冰冷,
透著一股子令人頭皮炸裂的邪氣。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僵了,瞳孔驟然縮緊,死死盯著鏡子,
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景象。然后。鏡中的那個“我”,嘴巴張開了。
它的動作僵硬得像是牽線木偶,嘴角甚至咧到了一個非人的、夸張的弧度。
整個鏡面似乎都隨著這個動作微微波動起來,像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個聲音,
從鏡子里傳了出來。那根本不是我的聲音!嘶啞,干澀,
像是用生銹的刀片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來回刮擦,又混合著一種詭異的、濕漉漉的氣泡音,
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來自最深地獄的寒意。
它問:“你背后——”“睡著的那個人——”“是誰?”我的思維徹底停滯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惡寒,像一條毒蛇,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炸得我每一根頭發(fā)都豎了起來!背后?我身后……明明什么都沒有!我進來時,
這里只有空蕩和黑暗!巨大的、碾碎一切理智的恐懼攫住了我,我的脖頸像是生了銹的鐵皮,
發(fā)出“咯咯”的輕微聲響,一點一點地,完全不受控制地,
想要扭頭往自己身后看去——就在我的眼角的余光即將瞥見身后空間的剎那!
鏡中的那個“我”,臉上那詭異僵硬的笑容猛地擴大,幾乎咧到了耳根,
露出后面黑洞洞的、深不見底的口腔。它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所有人類的光彩,
變成了兩顆純黑的、沒有任何反光的、空洞的珠子,死死地,貪婪地,盯住我——或者說,
盯住我的身后!“咯——”一聲極輕極輕的、仿佛夢囈般的呼吸聲,或者是……滿足的嘆息?
猛地鉆進我的耳朵!這聲音……近在咫尺!幾乎就貼在我的后頸上!
那氣流甚至吹動了我耳邊的碎發(fā)!“啊啊啊啊啊——?。?!”我終于崩潰了,
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完全變調的尖叫,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猛地向后彈開,
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劇烈的疼痛從脊背傳來,卻絲毫無法壓過那滅頂?shù)目謶郑?/p>
我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地撲向房門,瘋了一樣沖出西廂房,黑暗的走廊像巨獸的食道,
我跌跌撞撞,不知被什么東西絆倒,又爬起來,不敢回頭,死也不敢回頭!一路狂奔回臥室,
砰地一聲用盡全力砸上門,反鎖,整個人縮進墻角最深的陰影里,用被子死死蒙住自己,
渾身篩糠般抖成一團。那聲音……那鏡子的聲音……那背后的呼吸……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被子底下,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
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極致的恐懼像冰水一樣浸泡著我。一夜無眠。
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獄里煎熬。窗外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
甚至包括我自己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都能讓我驚跳起來。直到天蒙蒙亮,
灰白的光線透過窗戶紙微弱地照進來,我才像是稍稍活過來了一點,但四肢依舊冰冷僵硬。
我顫抖著,一點點挪出被子,赤腳踩在地上,驚魂未定地喘著氣。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里!立刻!馬上!回城里去!
我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隨身行李,把東西胡亂塞進背包里。必須馬上走!
這房子一刻也不能待了!就在我抓起梳妝臺上最后一件小物,準備塞進包側口袋時,
指尖無意中碰到了那個冰涼的金屬表面——是我?guī)淼谋銛y化妝鏡。清晨微弱的光線下,
光滑的鏡面清晰映出我驚恐未定的、慘白的臉,以及……以及,在我身后,
祖母那張古老的、空蕩蕩的雕花木床上。被子凌亂地堆著。
而在那堆疊的被子縫隙深處——半張臉。一只毫無神采、直勾勾地、正對著我后腦勺的。
純黑色的眼睛。那只眼睛。那只從祖母床榻被褥褶皺間露出的、毫無生氣的、純黑色的眼睛,
正直勾勾地嵌在便攜化妝鏡那冰冷的橢圓鏡面里。時間仿佛凝固了??諝獠辉倭鲃?,
聲音徹底消失,世界收縮成鏡中那一只可怖的眼眸。我的血液在血管里瞬間凍成冰碴,
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知覺,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聲地撞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那不是人的眼睛。絕不是。它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只是一整塊純然的、深不見底的墨黑,
像兩個吸納一切光線的黑洞。它一眨不眨,凝固著,
卻又透著一股活物般的、令人窒息的惡意,死死地釘著我的后腦勺。我猛地抽回手,
小巧的化妝鏡“啪”一聲掉落在積灰的木地板上,鏡面朝下。不敢回頭。
哪怕脖頸已經(jīng)僵硬得像石頭,我也絕不敢回頭去看那張真實的床!跑!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甚至顧不上撿背包,
跌跌撞撞地撲向反鎖的房門。手指顫抖得不聽使喚,滑了好幾次才擰開那老舊的黃銅鎖舌。
“咔噠?!遍T開了一條縫。我擠出去,發(fā)瘋似的沖向堂屋,沖向老宅的大門。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帶著陳腐的霉味,卻無法冷卻那幾乎要將我燒著的恐懼。
堂屋的光線比臥室稍亮一些,但依然昏暗。掛鐘的滴答聲規(guī)律地響著,
仿佛昨夜的一切驚怖都與它無關。
在我的手即將觸碰到大門沉重門閂的瞬間——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要被心跳聲掩蓋的聲響,
從身后深處的走廊里傳來。是布料摩擦的聲音。很輕,很慢,
像是……有人極其緩慢地從被子里坐起身。我的動作僵住了,血液第二次凍結。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寒的戰(zhàn)栗。它……起來了?
我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豎著耳朵傾聽。沒有聲音了。
堂屋里只有掛鐘永恒的滴答聲,以及我自己狂亂的心跳。是錯覺嗎?是過度驚嚇產(chǎn)生的幻聽?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扭過頭,望向通往臥室的那段陰暗走廊。走廊盡頭,
臥室的門依舊開著一條我剛才沖出來時留下的縫隙,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什么都沒有。
也許……真的是我聽錯了。那鏡子太邪門,也許只是它的余威還在影響我的神經(jīng)。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