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將近,老屋里的氣氛卻并未因節(jié)日而升溫,反而像屋外凍得龜裂的黃土,處處透著緊張和寒意。三伯父和三伯母的戰(zhàn)爭,如同積壓已久的悶雷,終于在一個午后炸響。
起因早已模糊在瑣碎的日常塵埃里,或許是為一升玉米的歸屬,或許是為一句陳年的舊怨。只記得三伯母尖利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破老屋沉悶的空氣。三伯父的咆哮緊隨其后,如同困獸的怒吼,震得窗欞上的舊報紙瑟瑟發(fā)抖。屋里的空氣瞬間被點燃,充滿了火藥味和令人窒息的敵意。我和堂妹彩霞嚇得縮在里屋的炕角,大氣不敢出,只聽見外面鍋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刺耳碎裂聲,還有奶奶帶著哭腔、微弱無力的勸解:“別吵了……大過年的……讓人笑話……”
突然,堂屋的門被猛地拉開,一股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三伯母臉色鐵青,像一塊凍硬的生鐵,她一言不發(fā),粗暴地拽過縮在墻角、嚇得小臉煞白的彩霞,轉(zhuǎn)身就往外沖。她動作快得像一陣復(fù)仇的風,幾步就沖到院子里,一把推倒靠在墻邊的那輛老舊“飛鴿”自行車,麻利地扶正,抬腿就要跨上去。
“媽——!”一聲變了調(diào)的哭喊撕裂了寒冷的空氣。是堂哥元凱!這個平時像小大人一樣沉默寡言、幫著大人干活的5歲小孩,此刻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猛地從屋里沖了出來。他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直撲向那輛即將被帶走的自行車。他死死地抱住了冰冷的、沾滿泥雪的后車架!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指節(jié)深深摳進鐵架子上凝固的泥漿里。他仰著頭,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地上的泥污,糊成一片狼藉。那雙眼睛瞪得極大,里面盛滿了近乎瘋狂的恐懼和絕望的哀求,死死地盯住三伯母那張冰冷決絕的臉。
“媽!你別走!別帶妹妹走!媽——!”他嘶喊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用力而劈了叉,像破鑼一樣刺耳又凄厲。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硬生生撕扯出來,帶著滾燙的血氣,砸在冰冷的空氣里。他的身體像狂風中的蘆葦,劇烈地顫抖著,雙腳死死蹬住凍硬的地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后墜著,仿佛要把那輛冰冷的鐵家伙連同上面坐著的母親和妹妹,一起拖回那個充滿爭吵卻也勉強稱之為“家”的屋檐下。寒風卷著他單薄破舊的棉襖,那件軍綠色的棉襖腋下已經(jīng)綻開,露出灰白的棉絮,在風中無助地抖動。三伯母咬著牙,使勁往前推車,車輪在凍土上徒勞地空轉(zhuǎn),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母子倆在冰冷的院子里,以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為軸心,展開了一場無聲而慘烈的角力。一個決絕地要逃離一個拼死要留住,元凱那混合著泥土、淚水和絕望的稚嫩臉龐,那雙因極度用力而暴突的、死死摳住車架的手指,還有那破鑼般撕裂的哭喊,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楔進了我記憶的深處。那一刻,家的屋頂仿佛被徹底掀翻,露出了底下冰冷堅硬的凍土和猙獰的裂隙。原來團圓年的紅紙底下,包裹著的也可能是如此刺骨的寒冰和令人心碎的撕扯。
當元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還在冰冷院落里回蕩的余音里,另一份更為沉重、更為現(xiàn)實的愁云,正沉沉地壓在爺爺和四大爺?shù)募珙^。四大爺是爸爸的四哥,個子不高,身板瘦削,長年累月的愁苦和不得志,在他臉上刻下了比實際年齡更深的溝壑。他眼神總是習慣性地低垂著,躲閃著旁人的目光,像背負著一塊無形的巨石。早年因為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問題,他的婚事成了老大難,眼看已經(jīng)過了而立,好不容易,鄰村有人牽線,說了一個姑娘,對方不嫌棄他的成分和年紀,只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要求:七百塊錢彩禮。
七百塊!在那個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年月,這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足以壓垮這個舊社會有錢但成分太高目前清貧如洗的黃土院落。爺爺蹲在堂屋的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嗆人的旱煙。劣質(zhì)煙葉辛辣的煙霧一團團噴出來,籠罩著他那張溝壑縱橫、愁云密布的臉。他眉頭鎖得死緊,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捻著煙袋桿,仿佛要從中捻出救命錢來。四大爺則靠在對面的土墻上,低著頭,雙手深深插在破棉襖袖筒里,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偶爾抬起頭,那眼神里交織著近乎絕望的期盼和深不見底的羞愧,飛快地瞟一眼父親,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腳上那雙開了口、露出黑乎乎棉絮的舊棉鞋。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爺爺煙鍋里煙絲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而令人心焦的咝咝聲,以及寒風穿過門縫時那如同嗚咽般的尖嘯。那七百塊錢,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秤砣,懸在昏暗的屋頂下,隨時可能墜落,將這個家本就微薄的希望砸得粉碎。
母親一直安靜地坐在里屋的炕沿上,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暗紅色的人造革皮箱的提手。屋外的爭吵、元凱的哭喊、此刻堂屋里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都清晰地傳了進來。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有些緊。當爺爺那一聲沉重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嘆息,如同枯枝斷裂般響起時,母親忽然動了。她站起身,走到炕頭那個屬于她和父親的、唯一的棗紅色木箱前。箱子打開時,發(fā)出一聲陳舊的呻吟。她沒有絲毫猶豫,從箱底的衣服包裹里,摸索出一個同樣舊得發(fā)軟、但疊得方方正正的藍色手帕包。她背對著門口,解開手帕,里面是一小疊嶄新的“大團結(jié)”鈔票,散發(fā)著油墨特有的、微涼而陌生的氣味。
母親拿起那疊鈔票,轉(zhuǎn)身走到堂屋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身影顯得異常清晰。她沒有看低頭縮在墻角的四大爺,也沒有看蹲在門檻上被煙霧籠罩的爺爺。她徑直走到爺爺面前,微微彎下腰,將那疊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鈔票,輕輕放在爺爺腳邊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的青石門檻上。
“爹,”母親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靜,像冰面下流動的水,“這四百塊,您先拿著用。四哥這么大歲數(shù)了,找個媳婦不容易?!彼恼Z氣里沒有施舍的意味,也沒有刻意的沉重,只是陳述一個再樸素不過的事實,帶著一種經(jīng)過權(quán)衡后的、不容置疑的果斷。說完,她甚至沒有等爺爺和四大爺從那巨大的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便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zhuǎn)身走回了里屋,輕輕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將那凝固了巨大驚愕和復(fù)雜情緒的堂屋,隔絕在了身后。
門檻上那疊嶄新的、邊緣鋒利的“大團結(jié)”,在昏黃的油燈下,反射著一種冰冷而炫目的光。爺爺夾著旱煙的手僵在半空,煙鍋里的火星已經(jīng)熄滅,縷縷殘煙裊裊上升,如同凝固的驚愕。四大爺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低垂、躲閃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那疊錢,仿佛那不是鈔票,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不敢觸碰。他干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抽動。他下意識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想伸手,卻又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那枯瘦的手指蜷縮著,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巨大的、從未有過的希望,和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羞愧與難以置信,像兩股洶涌的濁流,在他臉上那溝壑縱橫的凍土上沖刷、奔突,最終匯聚成兩行渾濁的、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地沖出眼眶,順著他紫黑粗糙的臉頰,大顆大顆地砸在腳下的泥土地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沉默的印記。這無聲的淚,比元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更沉重地砸在了老屋冰冷的地面上。爺爺?shù)谋臣箘×业仄鸱艘幌?,他扔掉了早已熄滅的煙袋桿,那枯樹皮般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向門檻上那疊嶄新的、沉甸甸的“希望”。鈔票的邊緣,冰冷而鋒利。
過完年離開的那天,雪停了。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著遠處的糧食堆 奶奶用舊布包了幾個還溫熱的雜面饃饃,硬塞進父親的提包里。堂哥元凱牽著妹妹彩霞的手,遠遠地站在打谷場邊一個孤零零的麥秸垛旁。彩霞的小臉凍得通紅,怯生生地看著我們。元凱則挺直了背,抿著嘴,臉上還殘留著那天哭鬧后的浮腫和未消盡的青紫痕跡,眼神卻像受傷的小狼崽,帶著一種過早成熟的、冰冷的倔強。
父親推著那輛載滿了行李的自行車,母親抱著我,再次坐上了冰涼的鐵后座。車輪轉(zhuǎn)動,碾過尚未融化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在身后留下兩道深而清晰的轍痕,如同大地新鮮的傷口。老屋那低矮的、被煙熏得漆黑的輪廓,在灰白的天幕下迅速縮小、模糊。爺爺門洞里的身影,奶奶倚著門框的佝僂,打谷場邊那兩個小小的黑點……都漸漸被冬日荒涼的黃土坡吞噬。
寒風比來時更加刺骨,像無數(shù)把鋒利的小刀,割在裸露的皮膚上。我蜷縮在母親懷里,臉頰緊貼著她棉襖冰冷的盤扣。身后那沉重的老屋,那混合著絕望、爭吵、淚水與無聲饋贈的幾日,像一場光怪陸離卻又無比真實的噩夢,正隨著車輪的滾動飛快退去。然而,那沉滯的空氣里令人窒息的陳舊氣味,二伯父捏臉時粗糙的觸感和“蠟黃”的定論,元凱死死抱住自行車后架時那絕望的哭嚎和綻開的棉絮,四大爺洶涌而渾濁的淚水砸在泥地上的深色印記,還有門檻上那疊嶄新鈔票反射出的冰冷炫目的光……這些碎片,卻如同帶著倒刺的冰凌,深深地扎進了記憶的凍土里。它們與姥姥家河灣的波光、紅薯丸的滾燙甜香、秋千上的自由飛翔,形成了如此慘烈而鮮明的對峙。
父親奮力蹬著車,脊背繃得筆直,沉默得像一塊移動的石頭。母親抱著我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我更深地嵌入她單薄的懷抱,隔絕身后那一片令人心悸的黃土褶皺。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像在丈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間,那道看不見卻深不見底的鴻溝。我閉上眼,姥姥家那棵老棗樹在冬陽下疏朗的枝影,仿佛在鉛灰色的天幕上晃動了一下,隨即又被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淹沒。這趟初回老家的旅程,并未縫合什么,反而在我懵懂的心版上,犁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裂隙。原來血脈相連的土地,也會生長出如此苦澀的根芽;原來“家”這個字眼,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竟包裹著如此迥異、甚至令人心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