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酉時初。東市臨近閉市的鼓聲已經(jīng)敲過第一通，喧囂的市井人潮開始逐漸退去。店鋪伙計們忙著上門板，小販收拾著殘存的貨物，車馬轔轔，顯得有些忙亂。
謝珩換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頭上戴了頂遮陽的笠帽，帽檐壓得很低，混在稀疏的人流中，看似隨意地踱步。他的目光卻如同鷹隼，不著痕跡地掃視著“訊巢”標注的大致區(qū)域——一片經(jīng)營筆墨紙硯、古籍字畫的店鋪。
按照標注，訊巢應(yīng)在這一帶。
酉時二刻，第二通鼓響。市令官員開始催促滯留的商販和客人。
謝珩的腳步停在了一家名為“翰墨齋”的古舊書鋪前。鋪面不大，陳設(shè)清雅，門口掛著一只鳥籠，里面養(yǎng)著兩只羽毛鮮亮、正在啄食谷粒的金絲雀。
鳥雀歸林……
他心中微動，邁步走了進去。
店內(nèi)光線略暗，彌漫著書卷和墨錠的清香。一個老掌柜正坐在柜臺后，就著窗外最后的天光，慢悠悠地撥弄著算盤珠子，對進來的客人只是抬了抬眼皮。
謝珩假裝瀏覽著書架上的古籍，目光卻快速掃過店內(nèi)每一個角落。柜臺一角，放著一疊待用的桑皮紙，紙質(zhì)粗糙，與這間售賣精良典籍的店鋪略顯不符。紙旁，還有一枚半舊的、雕刻著云雀銜枝圖案的銅鎮(zhèn)紙。
酉時三刻將至。
店外，最后一通閉市鼓沉沉敲響，回蕩在漸漸空曠的街道上。
柜臺后的老掌柜停下?lián)芩惚P的手，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向門口，準備上門板。
就在他經(jīng)過那只鳥籠時，似是隨意地，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鳥籠的門閂。
籠中的金絲雀受驚，“撲棱棱”飛起，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鳴叫。
幾乎在同一時刻，謝珩敏銳地聽到，柜臺下方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像是某個小巧機括被觸動。
他眼角余光瞥去，只見那疊桑皮紙最下面幾張的空白處，竟似被無形的筆劃過，迅速浮現(xiàn)出幾行淡褐色的字跡！字跡顯現(xiàn)極快，又迅速開始變淡、消失！
是密寫藥水！借助那聲特定的鳥鳴震動觸發(fā)機關(guān)，使隱藏的信息短暫顯現(xiàn)！
謝珩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來不及細看內(nèi)容，只能全力記住那飛速閃現(xiàn)又消逝的字句！
就在最后幾個字即將隱沒的剎那，店外突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夾雜著呵斥聲和百姓驚慌的低呼！
一隊穿著神策軍服色的兵士，在一個面色冷峻的隊正帶領(lǐng)下，竟徑直朝著翰墨齋而來！步伐鏗鏘，甲胄森然，與這即將閉市的書畫街氛圍格格不入！
老掌柜上門板的動作僵在半空，臉色微微一變。
謝珩瞳孔驟縮——神策軍！楊復(fù)恭的嫡系！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是巧合，還是沖著他來的？！
那隊正目光如電，瞬間鎖定店內(nèi)的謝珩和老掌柜，手按腰刀，大步踏入店內(nèi)，聲音冷硬：
“奉樞密使令，巡查東市，緝拿可疑人等！你二人，報上名來！”
神策軍隊正的厲喝如同冷水潑入滾油，瞬間炸碎了翰墨齋內(nèi)那片刻詭異的寧靜。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充斥狹小的店鋪，冰冷的兵刃寒光映著老掌柜驟然失血的臉色。
謝珩的心猛地沉到底。時機掐得如此之準，絕非巧合！是楊復(fù)恭！他果然一直盯著自己，甚至可能早就掌握了狐組這個聯(lián)絡(luò)點的存在，專等他來自投羅網(wǎng)！
“官、官爺……”老掌柜聲音發(fā)顫，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柜臺方向，“小老兒是本分生意人，這……”
“閉嘴！”那隊正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老掌柜，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釘在謝珩身上，“你！摘了帽子！報上姓名籍貫，在此作甚？”
謝珩腦中急轉(zhuǎn)。硬抗必死無疑，還會連累這老掌柜。必須拖延，必須想辦法脫身！
他緩緩抬手，作勢要摘下笠帽，動作刻意放得很慢，腦中飛速回憶著剛才驚鴻一瞥看到的那幾行正在消失的字跡：
‘戌時三刻，曲江……’ 后面幾個字已模糊難辨！ ‘……杏園東南角，枯柳……’ ‘……移交……’ 最后似乎是一個代號：‘……鼬’？
信息支離破碎，但至少有了時間、地點和可能的接應(yīng)人！
就在他手指即將觸到帽檐的瞬間——
“且慢！”
一聲略顯尖細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喝聲從店外傳來。
眾人皆是一怔，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穿著深青色宦官常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在一隊小內(nèi)侍的簇擁下，緩步走入店內(nèi)。正是昨日在楊復(fù)恭府上引謝珩入府的那名中年宦官！
他臉上依舊帶著那程式化的微笑，目光先在謝珩身上停留一瞬，隨即轉(zhuǎn)向那名神策軍隊正，慢條斯理地道：“王隊正，好大的火氣?！?/p>
那王隊正顯然認得此人，氣勢頓時矮了三分，但仍硬著頭皮道：“高公公，末將奉樞相之命……”
“樞相之命，是讓你等巡查市井，保境安民，不是讓你在此驚擾良善，沖撞了貴人?！备吖驍嗨?，聲音不高，卻帶著內(nèi)廷中人特有的綿里藏針的壓迫力，“這位，”他側(cè)身，虛指向謝珩，“乃是皇城司謝指揮使，奉旨查辦要案。你等在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tǒng)？”
王隊正臉色瞬間變了，驚疑不定地看向謝珩。他顯然沒料到目標的身份如此敏感。
謝珩心中亦是驚濤駭浪。高公公的出現(xiàn)，比神策軍更讓他警惕。楊復(fù)恭這是什么意思？先派兵圍堵，再派人解圍？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示好？警告？還是更深的算計？
他順勢摘下笠帽，露出面容，對著高公公微微頷首，語氣平淡：“高公公，巧。”
高公公笑容加深，回了一禮：“謝指揮使，底下人不懂事，沖撞了。實在是近日宮闈不靖，樞相憂心陛下安危，這才命內(nèi)外嚴加巡查，不想驚擾了指揮使辦案?！彼掍h一轉(zhuǎn)，目光似無意地掃過柜臺那疊已然恢復(fù)空白的桑皮紙，“指揮使這是……在查案？”
謝珩心念電轉(zhuǎn)，面上不動聲色：“一點私事，來淘換幾本舊書，不想驚動了樞相和公公，實在是罪過?！彼^口不提密信之事。
“原來如此?！备吖腥粻?，笑容不變，“那咱家就不打擾指揮使雅興了。王隊正，還不帶你的人退下？驚擾了謝指揮使，回頭自個兒去樞相面前領(lǐng)罰！”
王隊正如蒙大赦，又帶著幾分不甘，狠狠瞪了謝珩一眼，悻悻揮手帶著兵士退了出去，甲胄聲漸遠。
店鋪內(nèi)，只剩下謝珩、高公公，以及面無人色、瑟瑟發(fā)抖的老掌柜。
高公公這才又看向謝珩，從袖中取出一份泥金封口的帖子，遞了過來：“正巧遇著指揮使，也省得咱家再跑一趟皇城司了。樞相明日午間在府中設(shè)下小宴，一則壓驚，二則嘛，也想就昨日之事，再與指揮使細細分說一番，以免你我之間，因小人作祟而生出嫌隙。還請指揮使務(wù)必賞光?！?/p>
謝珩看著那份制作精良的請?zhí)缤粗粭l毒蛇的邀約。
赴宴？鴻門宴嗎？
但他沒有理由拒絕，也不能拒絕。
他伸手接過請?zhí)|手微涼：“樞相美意，謝某豈敢不從。明日必準時叨擾?！?/p>
“如此甚好。”高公公滿意地笑了，又客套兩句，便帶著人轉(zhuǎn)身離去。
店鋪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老掌柜粗重的喘息聲。
謝珩站在原地，手中的請?zhí)路鹩星Ы镏?。他看了一眼柜臺，那疊桑皮紙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老掌柜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謝珩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柜臺上，低聲道：“壓驚。”
說完，不再停留，戴上笠帽，轉(zhuǎn)身走出翰墨齋。
門外，夕陽余暉將街道染成一片殘紅。高公公的轎輿早已遠去，神策軍也不見了蹤影。仿佛剛才的驚心動魄只是一場幻覺。
但謝珩知道，不是。
楊復(fù)恭的觸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長，更快。狐組的據(jù)點已然暴露，對方甚至懶得掩飾這種監(jiān)視和威懾。
而剛才獲取的殘缺信息……
戌時三刻，曲江杏園東南角，枯柳。移交?！镑?。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距離戌時三刻，還有一段時間。
去，還是不去？
這很可能又是一個陷阱。
但若不去，可能就永遠錯過了玄璣用命換來的、狐組最后傳遞出的消息。
謝珩沒有絲毫猶豫，壓低了帽檐，身影迅速融入了長安城漸起的暮色之中。
無論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須去闖一闖。
曲江之畔，暮色漸合，游人已稀。杏園深處，東南角的荒僻之地，一株巨大的枯柳歪斜地立在岸邊，干枯的枝條如同鬼爪般伸向昏暗的天空，下方是流淌不息、倒映著最后天光的曲江水。
謝珩隱在一叢茂密的灌木后，如同蟄伏的獵手，氣息收斂到極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風吹過枯枝，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更添幾分陰森。
時間一點點過去，戌時三刻將至。
遠處隱約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
就在這時，對岸的樹叢里，傳來幾聲惟妙惟肖的鷓鴣啼叫，兩短一長。
是狐組的聯(lián)絡(luò)暗號！
謝珩精神一振，卻沒有立刻回應(yīng)，依舊屏息凝神。
片刻后，枯柳后方，一片半人高的荒草輕輕晃動，一個穿著水靠、身形瘦小的黑影如同貍貓般鉆了出來，警惕地四下張望，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件物品。
他看向?qū)Π?，似乎有些焦急，又學(xué)了一聲鷓鴣叫。
看來對方并未察覺翰墨齋的變故，仍在等待交接。
謝珩不再猶豫，從懷中取出那枚烏木狐貍雕像，正準備發(fā)出回應(yīng)信號——
異變陡生！
“咻咻咻！”
數(shù)支弩箭毫無征兆地從不同方向的黑暗處暴射而出，并非射向謝珩，而是直取枯柳下那個瘦小黑影！
速度快得驚人！歹毒無比！
那黑影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瞬間被數(shù)箭穿心，連慘叫都未發(fā)出，便撲倒在地，手中的油布包也脫手滾落在地。
幾乎同時，七八道黑影從四周的陰影中撲出，刀光閃爍，直取地上的油布包和那具尸體！這些人動作矯健，配合默契，分明是早就埋伏于此的專業(yè)殺手！
謝珩瞳孔急劇收縮！
果然有埋伏！但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這個來交接的狐組信使！楊復(fù)恭是要截殺信使，搶奪情報！
眼看那油布包就要落入殺手之手！
謝珩再無遲疑，障刀瞬間出鞘，身形如同離弦之箭，從灌木叢后暴射而出，刀光如匹練，直斬向沖在最前面那名殺手的手臂！
“皇城司辦案！誰敢妄動！”
怒吼聲在寂靜的岸邊炸響！
那殺手顯然沒料到旁邊還藏著人，猝不及防，手臂應(yīng)聲而斷，發(fā)出一聲凄厲慘嚎！
其他殺手也是一驚，動作頓時一滯。
就這電光石火的一滯，謝珩的刀鋒已卷向第二人，同時左腳猛地一勾，將地上那油布包踢向枯柳后的陰影方向！
“攔下他！奪回東西！”殺手頭目厲聲喝道，眼中兇光畢露，揮刀猛攻謝珩。
其余殺手立刻分出一半人撲向油布包，另一半則悍不畏死地纏住謝珩！
刀光劍影瞬間將枯柳下的寂靜撕得粉碎。謝珩障刀舞得風雨不透，每一刀都狠辣凌厲，頃刻間又劈翻一人。但這些殺手絕非庸手，亡命般撲擊，一時間竟將他死死纏住。
另一邊，兩名殺手已經(jīng)撲到油布包前，伸手便抓！
就在他們的指尖即將觸到油布包的剎那——
“噗！噗！”
兩道極細微的破空聲響起。
那兩名殺手身體猛地一僵，眉心處各自多了一個細小的血洞，一聲未吭地仰面栽倒。
剩下的殺手大驚失色，攻勢不由一緩。
謝珩也是心頭一震！還有第三方？！
他猛地扭頭，只見不遠處一株大樹的枝椏輕微晃動，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鬼魅。
是敵？是友？
不等他細想，那名殺手頭目見勢不妙，眼中閃過決絕之色，猛地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
所有幸存殺手聞訊，毫不戀戰(zhàn)，虛晃一招，扔下幾枚煙霧彈，身影迅速向后潰退，如同潮水般涌入黑暗，瞬息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煙霧彌漫，帶著刺鼻的氣味。
謝珩以袖掩面，沒有追擊。他快步走到那名狐組信使的尸體旁，蹲下身探了探頸脈，早已氣絕。又走到那兩名被莫名暗器射殺的殺手身旁，檢查傷口，傷口極小，卻深貫顱腦，一擊斃命，手法精準得可怕。
他最后走到那油布包前，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開。
里面并非文書，而是一枚比狐貍雕像稍大、通體漆黑、刻滿詭異符文的……鐵符？
這是何物？
他謹慎地將其拿起，入手冰涼沉重，那符文似乎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
就在這時，他耳廓微動，聽到極遠處傳來一聲夜貓子的啼叫，聲音帶著某種特定的節(jié)奏。
是“影”！他在外圍警戒示警！有人正在靠近！很可能是被剛才的打斗聲引來的巡夜武侯或金吾衛(wèi)！
謝珩不再耽擱，迅速將鐵符收入懷中，深深看了一眼那棵還在微微晃動的樹，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投入相反的黑暗之中，身影幾個起落，便徹底消失在曲江畔沉沉的夜色里。
今夜，他拿到了東西，卻也親眼見證了狐組信使的被截殺，和那股隱藏在楊復(fù)恭之外、更加神秘莫測的第三方力量。
那枚鐵符，究竟是什么？
那樹上的黑影，又是誰？
迷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了。
而明日楊府的那場宴席，恐怕才是真正的龍?zhí)痘⒀ā?/p>
楊府的花廳今日與昨夜又是不同氣象。
暴雨洗過的天空澄澈，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廳內(nèi)熏香換了一種，是清雅的梨香，驅(qū)散了昨夜那若有似無的陰郁。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侍女悄無聲息地布菜斟酒，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場真正為了“冰釋前嫌”而設(shè)的雅宴。
楊復(fù)恭依舊坐在主位，常袍寬大，更顯其身形清瘦。他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意，甚至親手用銀箸為謝珩布了一箸鱸魚膾，語氣溫和如同關(guān)懷子侄：“謝指揮使年輕有為，昨日宮中受驚，又連夜操勞，多用些。這鱸魚是今晨快馬從江南運來的，甚是鮮美?！?/p>
謝珩端坐案前，姿態(tài)恭敬卻疏離：“謝樞相厚愛?！彼e箸，卻并未立刻食用，目光快速掃過席間另外幾人。
除了作陪的高公公，還有兩位面生的官員，經(jīng)介紹乃是吏部的一位郎中和一位門下省的給事中，皆是楊復(fù)恭一系的干將。他們談笑風生，說著些朝野趣聞、風花雪月，絕口不提宮變、狐妖，更不提昨夜的翰墨齋和曲江邊的廝殺。
酒過三巡，氣氛似乎越發(fā)融洽。
楊復(fù)恭放下銀箸，接過侍女遞上的熱巾帕擦了擦手，狀似不經(jīng)意地開口：“說起來，謝指揮使近日查辦狐妖案，想必甚是辛勞。咱家聽聞，昨日延祚坊那邊似乎不太平？像是皇城司動了刀兵？”
來了。
謝珩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凝重：“回樞相，正是。下官查到一處疑似煉制邪藥‘丹噬’的窩點，率人圍剿，遭遇悍匪抵抗，幸得陛下洪福，將士用命，已將其搗毀，擒獲數(shù)名賊人?！?/p>
“哦？丹噬？”楊復(fù)恭眉頭微蹙，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關(guān)切，“竟是此等邪物？咱家深居宮內(nèi)，竟也未曾詳聞?？刹槌瞿缓笾魇梗俊?/p>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謝珩臉上。
“賊首負隅頑抗，已然伏誅。其余賊人皆是被藥物控制的傀儡，所知有限。”謝珩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平穩(wěn)，“不過，下官在其巢穴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p>
他刻意停頓，觀察到楊復(fù)恭捻動玉膽的手指微微一頓，雖然面上依舊平靜無波。
“哦？是何物？”那位吏部郎中適時地接話問道。
“一些尚未完全銷毀的往來賬目碎片，以及……”謝珩目光掃過楊復(fù)恭，“一些沾染了特殊冷香味的信函封套。那冷香，似乎與樞相平日所用，頗為相似?！?/p>
梨香的清雅似乎瞬間凝固了。
高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那兩位官員交換了一個眼神，低下頭去，不敢作聲。
花廳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顯得格外刺耳。
楊復(fù)恭沉默了足足三息。
忽然，他輕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無奈，甚至是一絲被冤枉的慍怒：“荒唐！真是荒唐！謝指揮使，莫非你懷疑咱家與那煉制邪藥的匪類有關(guān)？”
他放下玉膽，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總是半闔的眼睛徹底睜開，精光灼灼，直視謝珩：“就因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賬目碎片，和那所謂的‘冷香’？這長安城內(nèi)，熏香相似者何其多！焉知不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欲挑撥你我，擾亂朝綱？！”
他的聲音并不如何響亮，卻自有一股久居上位帶來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水般向謝珩壓去。
“下官不敢。”謝珩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低，語氣卻寸步不讓，“正因知此事牽涉重大，恐小人構(gòu)陷，玷污樞相清譽，故而才更需徹查清楚，揪出真兇，方能還樞相一個清白。下官一心辦案，絕無他意，若有冒犯，還請樞相見諒?！?/p>
一番話依舊是滴水不漏，將“構(gòu)陷”和“徹查”擺在明面。
楊復(fù)恭盯著他，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的胸膛，看看里面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
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凍結(jié)了。
良久，楊復(fù)恭忽然往后一靠，臉上的厲色如潮水般褪去，又恢復(fù)了那副平和甚至略帶疲憊的神情。
“罷了?！彼麚]了揮手，像是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你也是奉旨辦事，盡心王事，咱家豈會怪罪。只是辦案需講真憑實據(jù)，切莫被虛妄線索引入歧途，寒了忠臣之心，反倒讓真正的幕后黑手逍遙法外?！?/p>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再糾纏此事，反而感慨道：“說起來，國師玄璣不幸殉國，實乃朝廷一大損失。陛下悲痛不已，已下旨厚葬，并命禮部議定謚號。玄璣道友生前醉心丹道，與世無爭，不想竟遭此橫禍……謝指揮使當時在場，可知那放冷箭的叛軍賊子，究竟是何人麾下？可曾擒獲？”
話題陡然轉(zhuǎn)向玄璣之死！
謝珩心臟猛地一縮，袖中的手指下意識收攏。楊復(fù)恭此舉，是試探？還是想將水攪得更渾？
他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情緒，聲音沉痛：“亂軍之中，賊箭刁鉆，下官亦未能看清賊子面目，已被其逃脫。國師為救下官而……此恩此德，謝珩沒齒難忘，必竭盡全力，查明真相，以告慰國師在天之靈！”
“嗯?！睏顝?fù)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是該好好查查。玄璣道友之死，疑點頗多啊……咱家聽聞，當時亂軍之中，似乎還有些……不似尋常兵士的身影出現(xiàn)？”
謝珩背脊瞬間繃緊！楊復(fù)恭果然知道那些黑衣甲士和狐形黑影的存在！他是在暗示什么？
“樞相指的是？”他故作不解。
“呵呵，或許是咱家老眼昏花，聽錯了也未可知?！睏顝?fù)恭卻不再深言，打了個哈哈，重新拿起酒杯，“罷了罷了，今日只飲宴，不談公務(wù)。謝指揮使，請?！?/p>
宴席繼續(xù)，絲竹聲起，舞姬翩躚而入，仿佛剛才那片刻刀光劍影般的交鋒從未發(fā)生。
但謝珩知道，較量從未停止。
楊復(fù)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暗藏機鋒。他既強勢施壓，又適時示弱，既撇清自身，又巧妙地將疑點引向別處，甚至試圖探聽玄璣之死的細節(jié)和那些神秘力量的存在。
這是一個極其難纏的對手。
宴席終了，謝珩告辭離去。
楊復(fù)恭并未起身，只看著謝珩消失在照壁之后的背影，臉上那抹溫和的笑意一點點冷卻，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冰冷。
高公公悄無聲息地湊近。
“看出什么了？”楊復(fù)恭的聲音里再無一絲溫度。
高公公低眉順眼：“滑不溜手，心思深沉。對樞相雖有忌憚，卻無太多懼意。玄璣的死，似乎真刺激到了他，查案的決心極大。而且……他好像真的在懷疑樞相?！?/p>
楊復(fù)恭冷哼一聲，手中玉膽驟然停止轉(zhuǎn)動：“初生牛犢，不知死活。他拿到的那些所謂證據(jù)，不過是咱家想讓他拿到的。玄璣那個師弟，裴玄那個老不死的……以為塞進來一個愣頭青，就能扳倒咱家？”
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不過，他居然能摸到‘訊巢’，還能從曲江邊活著拿走東西……倒是小瞧了他。那鐵符……”
高公公聲音更低：“‘影衛(wèi)’失手了?，F(xiàn)場還有第三方插手，手法……很陌生，不是我們的人，也不像狐組殘余?！?/p>
楊復(fù)恭眉頭徹底皺了起來，手指用力捻著玉膽，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還有別人盯著那東西？是誰？”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裴玄那邊，有什么動靜？”
“清微觀一切如常，裴玄終日喝茶養(yǎng)竹，并未外出?；食撬镜陌瞪谶€在，我們的人無法靠近。”
“老狐貍！”楊復(fù)恭罵了一句，眼神變幻不定，“謝珩這小子，不能再留了。他查得太深，又拿著那鐵符……是個禍害。安排一下，做得干凈點，像一場意外。”
“是?！备吖響?yīng)道，眼中閃過厲色。
陽光明媚的花廳，暖香依舊，卻彌漫開一股冰冷的殺機。
而走出楊府的謝珩，迎著午后的陽光，微微瞇起了眼。
懷中的鐵符冰涼堅硬，楊復(fù)恭最后那幾句關(guān)于玄璣之死和“不似尋常兵士”的話語，在他腦中反復(fù)回響。
他知道，這場宴席，非但沒有“冰釋前嫌”，反而徹底撕破了那層脆弱的偽裝。
真正的廝殺，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他摸了摸袖中的玄鐵令牌，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
那就來吧。
皇城司衙署深處，燈火徹夜未熄。謝珩面前攤開著那枚從曲江畔奪來的漆黑鐵符，符上詭異符文在燭火下泛著幽冷的光。旁邊是那卷蟬翼素絹，以及玄璣留下的烏木狐貍雕像。
“訊巢”獲取的信息支離破碎，楊復(fù)恭宴席上的機鋒暗藏殺意，曲江畔第三方神秘勢力的介入……無數(shù)線索在腦中盤旋碰撞，卻始終差一個關(guān)鍵的點，便能將這些碎片串聯(lián)成致命的鏈條。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鐵符上那些深奧的符文，觸感冰涼。這絕非尋常信物，其上蘊含的力量波動，隱隱與他懷中的玄鐵令牌以及烏木狐貍雕像產(chǎn)生著極微弱的共鳴。
玄璣留下雕像為鑰，揭示地圖隱秘。那這鐵符，又該以何物為引？
他猛地想起玄玐咽氣前塞給他令牌時，那染血的苦笑，和未盡的話語——“告訴你師父…當年…”
當年！
師父裴玄！他一定知道什么！
謝珩豁然起身，抓起三樣物品塞入懷中，不顧已是深夜，徑直出衙，快馬加鞭再赴清微觀。
夜涼如水，道觀更顯寂寥。裴玄并未安歇，仿佛早知道他會來，依舊坐在后園石凳上，對著孤燈一盞，一壺冷茶。
謝珩快步走入，將鐵符、雕像、令牌三樣?xùn)|西一字排開，放在石桌上。
“師父，‘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鐵符又是何物？玄璣師兄他……到底查到了哪一步？”他的聲音因急切而略顯沙啞。
裴玄的目光緩緩掃過三樣物品，最終落在那枚漆黑鐵符上，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是痛楚，是懷念，更是沉重的了然。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拂過鐵符上那些符文，長長嘆息一聲，那嘆息仿佛承載了數(shù)十年的重量。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彼鹧郏壑性贌o平日的渾濁，只剩下看透世事的清明和悲憫，“你既已拿到此符，便是天意。罷了，罷了……”
老人端起那杯冷透的茶，一飲而盡，如同飲下一杯苦酒，隨即緩緩開口，揭開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宮廷秘辛。
“這一切，皆源于貞元末年一樁舊案。彼時先帝（指唐宣宗）身體漸衰，各方勢力暗流涌動。當時還是晉王的當今陛下（指唐懿宗），其生母晁美人并不得寵，且母家微賤。而寵冠后宮的王才人，其子夔王則深受先帝喜愛，朝野多有傳言，先帝欲廢長立幼。”
謝珩心神劇震！廢立之事，乃國本動搖之源！
“然而，先帝雖病體沉疴，卻遲遲未下決斷。直至某一日，先帝于服用一顆‘金丹’后，突然狂性大發(fā)，嘔血不止，數(shù)日后便……龍馭賓天?！迸嵝穆曇舻统料氯ィ瑤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倉促之間，當今陛下在左神策軍中尉（宦官首領(lǐng)）的支持下即位。王才人及其子夔王，不久后便‘暴病而亡’?！?/p>
“那金丹……”謝珩敏銳地抓住關(guān)鍵。
“正是‘丹噬’的前身，或者說，是未完全成功的雛形。”裴玄眼中閃過痛色，“當年先帝身邊，有一名極受信任的方士，名喚明崇義，精于丹道。那金丹，便是他所獻。先帝崩后，此人便如同人間蒸發(fā)，再無蹤跡?！?/p>
“而當時那位力排眾議、擁立當今陛下的左神策軍中尉……”裴玄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便是如今權(quán)傾朝野的樞密使，楊復(fù)恭！”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匯聚！如同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先帝疑似被丹毒謀害！得利者是當今皇帝和楊復(fù)恭！失勢者是夔王母子和那位神秘方士！
玄璣查辦的，根本不是什么簡單的邪藥案，而是直指先帝死因的驚天逆案！而楊復(fù)恭，很可能就是當年操縱這一切、如今又繼續(xù)用“丹噬”控制朝野的幕后黑手！
“這鐵符，”裴玄指著那枚漆黑符牌，聲音凝重，“并非狐組之物。若老夫所料不差，此乃當年明崇義一脈的信物。玄璣追查‘丹噬’源頭，必是找到了與明崇義相關(guān)的線索，甚至可能……與之達成了某種交易或協(xié)議。這鐵符，便是信物，或許記載著‘丹噬’真正的配方、解法，或是楊復(fù)恭當年謀逆的實證！”
謝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直沖頭頂！
原來如此！所以楊復(fù)恭才如此緊張，不惜暴露實力也要截殺信使，搶奪鐵符！因為這鐵符，很可能就是足以將他置于死地的鐵證！
“那曲江畔的第三方……”謝珩想起那神秘的暗器。
裴玄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非友非敵，所求不同?；蛟S是明崇義的人，不想此物落入任何一方之手？或許是另一股覬覦此物的勢力……長安的水，比你想的更深。”
他看向謝珩，眼神無比嚴肅：“珩兒，你如今手握此符，便是眾矢之的。楊復(fù)恭絕不會放過你。接下來，每一步都是刀尖跳舞。”
謝珩深吸一口氣，將三樣物品鄭重收起，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我明白了，師父。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
他沒有再逗留，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背影決絕，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
裴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融入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