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城西，趙家“靜園”別莊。
此地原是趙家一處廢棄的田莊，依山傍水，占地頗廣，卻因土地貧瘠、位置偏僻而荒廢多年。如今，卻成了格物院新辟的“試驗場”。高墻圈起的大片荒地，被規(guī)劃成不同的區(qū)域?？拷刺?，幾架簡陋的水車在工匠的敲打聲中逐漸成型；稍遠處，一排新搭建的工棚內(nèi)，傳出陣陣織機（簡易飛梭織布機雛形）的哐當聲和榨油木槌的沉悶撞擊；更深處，靠近山腳的一片開闊地，則被劃為“秘研區(qū)”，由趙家最精銳的護院日夜把守，閑人莫近。
此刻，秘研區(qū)中央，塵土飛揚。
陳默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座新砌的、一人多高的土窯前，眉頭緊鎖。窯口冒著滾滾黑煙，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和石灰混合的焦糊味。他腳邊散落著幾塊顏色灰暗、質(zhì)地疏松、甚至帶著裂紋的失敗品——這是他嘗試燒制“水泥”的第七爐廢渣。
“院首……火候……還是不對？”劉三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煤灰，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帶著幾個工匠，按照陳默的圖紙，反復(fù)調(diào)整窯爐結(jié)構(gòu)，煅燒石灰石（CaCO3）和粘土（含SiO2、Al2O3）的混合物，但出來的東西，要么是半生不熟的石灰塊，要么就是燒結(jié)成坨、毫無粘性的廢渣。
陳默蹲下身，撿起一塊廢渣，用力一捏，碎成粉末。他搖搖頭：“溫度不夠均勻，時間也短了。石灰石分解不完全，粘土也沒能充分反應(yīng)生成硅酸鈣（C3S、C2S）和鋁酸鈣（C3A）……關(guān)鍵還是窯溫！”
沒有溫度計，沒有鼓風機，全靠經(jīng)驗和肉眼觀察火焰顏色判斷溫度（約1300-1450℃），難度可想而知。陳默心中焦灼。水泥！這是工業(yè)的基石！修路、筑壩、建房、乃至未來的軍工防御工事，都離不開它！但眼前這土法上馬，進展緩慢。
“再試！”陳默站起身，眼中閃過狠厲的光芒，“加厚窯壁保溫層！把風箱給我加到最大！用上好的焦炭！我就不信燒不出‘熟料’！”
工匠們面面相覷，但看到陳默眼中的執(zhí)著，只能咬牙繼續(xù)。新一輪的煅燒開始，風箱拉得呼呼作響，窯內(nèi)火焰由紅轉(zhuǎn)黃白，溫度急劇升高！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大小姐到——！”
一聲通傳，趙飛燕一身利落的騎裝，外罩一件素色披風，在幾名護衛(wèi)的簇擁下，策馬而來。她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目光掃過這片熱火朝天、卻又顯得有些混亂的工地，最后落在陳默和他身后那座冒著濃煙的土窯上。
“陳默?！壁w飛燕清冷的聲音響起。
陳默連忙轉(zhuǎn)身行禮：“小姐。”
趙飛燕的目光在他沾滿煤灰、略顯憔悴的臉上停頓片刻，又掃過他腳邊那些灰撲撲的廢渣：“這便是你所說的……‘凝石玉漿’之基？”
“是，小姐?！标惸行M愧，“此物名‘水泥熟料’，煅燒極難，尚未成功。讓小姐失望了。”
“失望？”趙飛燕微微挑眉，緩步走到窯前，感受著那撲面而來的熱浪，看著工匠們揮汗如雨、奮力鼓風的場景，清冷的眸子里并無責備，反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格物之道，本非坦途。百煉方成鋼，千煅始得金。急不得?！?/p>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正在搭建的水車和工棚：“水力紡紗、榨油……進展如何？”
“回小姐，”陳默精神一振，“水車傳動機構(gòu)已初步調(diào)試成功，紡紗效率提升三倍有余！榨油坊新制的螺旋壓榨器，出油率也比舊式撞錘高出近兩成！只是……軸承（簡易木軸承）磨損太快，需常更換?！?/p>
“效率提升便是大利！”趙飛燕頷首，“軸承之事，可著人專研。此地……便是格物院未來的根基。你放手去做，所需銀錢、物料、人手，府庫全力支應(yīng)。我要的，是此地……三年之內(nèi)，成為江南第一‘工坊’！”
“是！小姐！”陳默心頭一熱。趙飛燕的信任和支持，是他最大的底氣！
“另外，”趙飛燕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低沉了幾分，“京城……有消息了。”
陳默心頭一凜，屏息凝神。
“何鴻?！懒??！壁w飛燕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回江寧的路上，‘失足’墜河。尸首……都沒撈到?！?/p>
陳默瞳孔微縮！失足墜河？尸骨無存？這分明是……殺人滅口！京城的黑手，動作好快！好狠！他立刻聯(lián)想到那神秘的鷹衛(wèi)令牌和云漪洛的警告！
“戶部侍郎王振……”趙飛燕眼中寒光一閃，“此人……便是何鴻福在京城的靠山。也是……此次鷹衛(wèi)出手的幕后之人！他掌管天下錢糧賦稅，位高權(quán)重，心狠手辣！此次折了何鴻福這條狗，又未能拿到‘格物’之秘，絕不會善罷甘休！”
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來自帝國權(quán)力中樞的惡意，如同烏云壓頂！
“小姐……”陳默聲音低沉，“那我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趙飛燕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江寧府，是我趙家的江寧府！他王振的手再長，想伸進來，也得看看……我趙飛燕答不答應(yīng)！”她目光如電，掃視著這片正在崛起的工坊，“加緊‘凝石玉漿’的研制！此物……或許便是我們對抗京城壓力的……第一道壁壘！”
“是！”陳默肅然應(yīng)道。水泥！必須盡快搞出來！這不僅是工業(yè)基礎(chǔ)，更是未來防御工事的核心！
趙飛燕又交代了幾句工坊管理和安全防衛(wèi)的事宜，便欲離去。臨行前，她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默被窯火熏得有些發(fā)紅的手背，腳步微頓。她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白玉瓷瓶，遞了過去。
“此乃宮中秘制的‘冰肌玉露膏’，對火燎灼傷……有奇效?！彼穆曇粢琅f清冷，卻少了幾分慣常的冰寒，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柔和？她并未看陳默，目光落在遠處忙碌的工匠身上，“莫要……再添新傷?！?/p>
言罷，她將玉瓶塞入陳默手中，指尖微涼，觸之即分。隨即轉(zhuǎn)身，翻身上馬，動作干凈利落，素色的披風在風中揚起一道清冷的弧線，策馬而去。
陳默握著手中尚帶著一絲體溫的玉瓶，怔在原地。瓶身溫潤，仿佛還殘留著主人指尖的微涼。他看著趙飛燕遠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暖流。這位冰山大小姐……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深夜，格物院秘研區(qū)。
土窯的火焰終于熄滅。陳默不顧疲憊，親自指揮工匠小心翼翼地打開窯門。一股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粉塵撲面而來！
待熱氣稍散，陳默第一個沖上前，用長柄鐵鉗從窯內(nèi)夾出一塊拳頭大小、顏色灰綠、質(zhì)地堅硬如石的塊狀物！
“成了？！”劉三等人緊張地圍了上來。
陳默屏住呼吸，將這塊“熟料”放在地上冷卻。觸手堅硬、沉重！他拿起一塊廢渣用力敲擊！
“鐺！”
一聲清脆的金石交擊之聲！
熟料紋絲不動！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白點！
“硬度夠了！”陳默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立刻吩咐：“快！按之前配比，取熟料七成，混合石膏粉兩成，礦渣粉一成！研磨！要最細的粉末！”
工匠們立刻行動起來。巨大的石碾在畜力驅(qū)動下隆隆作響，將堅硬的熟料塊碾碎、研磨……最終得到一小堆細膩的灰綠色粉末！
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取來一個木盆，倒入適量粉末，再加入清水，用木棍快速攪拌！
灰綠色的粉末遇水，迅速發(fā)生反應(yīng)！漿體開始變得粘稠、凝結(jié)！顏色也逐漸轉(zhuǎn)變?yōu)楦畹那嗷疑?/p>
陳默將攪拌好的漿體倒入預(yù)先準備好的木模中（內(nèi)嵌幾塊碎石作為骨料）。他強忍著激動，對劉三道：“看好它！記錄凝結(jié)時間！明日……見分曉！”
這一夜，陳默幾乎未曾合眼。他守在木模旁，看著那灰漿一點點失去水分，表面逐漸硬化……心中充滿了期待與忐忑。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陳默迫不及待地來到木模前。劉三和幾個工匠也早早守候在此，滿臉緊張。
木模中的灰漿，已經(jīng)完全硬化！表面呈現(xiàn)出一種均勻的青灰色，質(zhì)地緊密！
陳默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拆開木模！
一塊長約兩尺、寬一尺、厚三寸的……灰色“石板”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
石板表面平整光滑（模具效果），顏色均勻，散發(fā)著一種堅硬的質(zhì)感！
“院首！成了嗎？”劉三聲音發(fā)顫。
陳默沒有回答，他蹲下身，伸出拳頭，用盡全力，狠狠砸向石板中央！
“砰！”
一聲悶響！
石板紋絲不動！甚至連一絲裂紋都沒有！陳默的拳頭反而被震得生疼！
“拿錘子來！”陳默低喝。
劉三連忙遞上一柄鐵錘。
陳默掄起鐵錘，對準石板邊緣，狠狠砸下！
“鐺！”
火星四濺！
石板邊緣被砸掉一小塊碎屑，但整體結(jié)構(gòu)依舊完整！沒有崩裂！沒有粉碎！
“再砸！”陳默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鐺！鐺！鐺！”
連續(xù)數(shù)錘！
石板表面出現(xiàn)一些凹坑和細小的碎屑，但主體依舊堅挺！其硬度和韌性，遠超普通的石塊！
“成了！真的成了！”劉三激動得老淚縱橫！其他工匠也歡呼起來！
陳默丟下鐵錘，看著眼前這塊傷痕累累卻屹立不倒的灰色石板，胸中豪情萬丈！水泥！他終于在這個時代，燒制出了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水泥混凝土試塊！
“此物……便是‘凝石玉漿’！”陳默的聲音帶著激動后的沙啞，卻充滿了力量，“堅如磐石！韌勝精鐵！遇水凝結(jié)，可塑萬物！此乃……筑城修路、改天換地之神物！”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劉三：“立刻！按此配方和工藝，加大熟料煅燒！儲備原料！同時，召集泥瓦匠、石匠！我要在靜園別莊……先修一條‘水泥路’！”
“是！院首！”劉三等人轟然應(yīng)諾，干勁沖天！
當日下午，靜宜院書房。
趙飛燕看著陳默呈上的那塊布滿錘痕、卻依舊堅挺的水泥試塊，素來沉靜的眸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伸出纖纖玉指，撫摸著那冰冷堅硬的表面，感受著那不同于任何已知石材的奇異質(zhì)感。
“此物……真能遇水凝結(jié)？塑造成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微顫。
“千真萬確！”陳默斬釘截鐵，“只需與水、沙石混合，便可澆筑成任意形狀！凝結(jié)后，堅不可摧！小姐請看！”他指向試塊上的錘痕，“此物之堅，遠超青石！若用于筑城……便是銅墻鐵壁！若用于修路……則坦途萬里，風雨無阻！”
趙飛燕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她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了！這不僅僅是一種新材料！這是足以改變戰(zhàn)爭形態(tài)、重塑帝國交通、乃至影響國運的戰(zhàn)略級物資！其價值……遠超琉璃鏡！遠超雪糖！甚至……遠超她之前所有的想象！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炬，死死盯著陳默：“此物……可能量產(chǎn)？”
“能！”陳默回答，“工藝已通！原料易得（石灰石、粘土、石膏、鐵礦渣）！只要擴大窯爐規(guī)模，產(chǎn)量……可源源不絕！”
“好！好！好！”趙飛燕連說三個好字，素來清冷的臉上，第一次綻放出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帶著震撼與狂喜的璀璨笑容！她霍然起身：“陳默！你……又立下不世之功！此‘凝石玉漿’，當為我趙家……鎮(zhèn)族之基！格物院……當為首功！”
她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靜園別莊的方向，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激昂：“立刻！在靜園秘研區(qū)，增建十座大型煅燒窯！不！二十座！所需一切，優(yōu)先保障！我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看到第一條‘水泥路’在靜園鋪成！看到第一座‘水泥’庫房拔地而起！”
“是！”陳默躬身領(lǐng)命，心中同樣激蕩不已！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格物”的力量，將真正開始撼動這個世界的根基！
深夜，格物院。
陳默獨自一人，在燈下繪制著靜園別莊水泥路和簡易廠房的草圖。窗外月色如水，萬籟俱寂。
忽然，一陣清冷的幽香隨風飄入。
陳默猛地抬頭！
窗前，不知何時已立著一道熟悉的月白身影——云漪洛！
“云姑娘？”陳默一驚。
云漪洛的目光掃過他桌上攤開的水泥路草圖，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光芒，似贊嘆，又似……憂慮？
“凝石成玉……好手段。”她聲音依舊清冽，“此物一出，天下震動。京城那位……恐怕坐不住了。”
陳默心頭一凜：“王振？”
“王振……不過是一把刀。”云漪洛微微搖頭，目光深邃，“真正覬覦‘格物’之秘的……是藏在深宮、垂涎長生與不朽的……某些‘存在’。你觸及的‘禁忌’……比想象中更深?！?/p>
深宮？長生？不朽？！
陳默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難道……這水泥……還牽扯到更可怕的秘密？！
“小心。”云漪洛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凝石玉漿’雖利，卻也……招災(zāi)。京城的風暴……將至。好自為之?！?/p>
話音未落，她身影一晃，如同融入月色的輕煙，消失在窗外夜色之中，只留下那縷清冷的幽香和一句令人心悸的警告。
陳默站在窗前，看著手中那塊冰冷堅硬的水泥試塊，又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變得無比銳利。
風暴將至？
那就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
他倒要看看，這“格物”之光，能否……照亮那深宮禁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