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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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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

日光正好,透過新擦拭過的琉璃窗欞(趙府用得起),將靜宜院大小姐趙飛燕的書房映照得亮堂堂,纖塵無一絲可遁形。紫檀書案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三件東西,如同等待閱兵的銳士。

正中,一疊裁切得方方正正、半掌厚的淡黃松木托盤。盤上,靜靜排列著八塊嬰兒拳頭大小、棱角規(guī)整、邊緣如刀切般平滑的玉白色方塊。它們不再是最初那軟塌塌的皂胚,而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凝結(jié)打磨后的“玄霜皂”!質(zhì)地溫潤緊密,似細(xì)雪初凝,內(nèi)蘊(yùn)隱隱的細(xì)膩光潤,透著一股內(nèi)斂而干凈的力量。沒有繁復(fù)雕花,沒有鎏金飾物,純粹、簡潔到了極致,反而生出一種超越俗物、近乎“格物”本身的純粹美感。

左首邊,是一只素白薄胎敞口小瓷碗,碗中盛著小半碗凝露般清澈透明的淡綠色液體。陽光穿過琉璃窗,折射在這凝露上,竟在碗底投射出幾圈彩虹般的微小光暈,隨著角度變幻流轉(zhuǎn),神秘而動人。

右首邊,則是一個相對粗糙些的小陶罐,半開的口中透出另一種凝露的色澤——更深沉些,近似雨后初晴時嫩葉舒展的翠綠。

這便是格物之所七日之功!兩種不同品相的“玄霜凝露”(陳默取的內(nèi)部代號,正式售賣時用“凝膚露”或“凈顏露”更雅),與最初研制的“基礎(chǔ)皂”!

趙飛燕坐在書案后,一手捻著一小塊裁剪下的舊綢邊角料(特意選了染污最重、最難洗的一塊),另一手捏著那方正的皂塊一角。她的動作優(yōu)雅而嫻熟,先在綢料污跡處抹動幾下,細(xì)膩泡沫隨之生起;再以指尖蘸取少許左側(cè)碗中的淡綠凝露,極小心地滴落于泡沫堆積之處,緩緩揉勻;最后才將綢料浸入旁邊盛著清水的銅盆。

當(dāng)那塊煥然一新的舊綢被提起,在陽光下流淌著清亮水珠,原本如同胎記般頑固的雜色油污與果汁漬痕徹底消失無蹤,連最細(xì)微的泛黃邊緣也變得雪白如初時,趙飛燕那雙常年如寒冰映月的眸子,才真正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瀾。

淡綠凝露的潔凈力與溫和度,遠(yuǎn)超固體皂!而且,指尖沾染過的皮膚上,留下一種極其奇特、難以描述的觸感——既非澡豆搓洗后緊繃的澀滯感,也不是豬胰皂涂抹后殘留的微膩油膜感,而是一種……仿佛被最上等的蠶絲輕輕包裹住水分、又被清冽泉水反復(fù)滌蕩后的奇異舒爽通透!清爽,卻又不失溫潤豐盈!這感覺,如同在疲憊的盛夏觸碰到浸過冰泉的絲綢!

饒是趙飛燕性情清冷,內(nèi)心那根為商海巨利撥動的弦,也禁不住發(fā)出一聲悠長的、飽含亢奮的顫鳴!

“小……小姐!”一旁屏息凝神的春蘭,眼睛瞪得溜圓,指著趙飛燕剛剛用凝露清洗過的手指,忍不住小小地驚呼出聲,“您……您的手!”那幾根原本就白如凝脂的手指,在窗外強(qiáng)光的直射下,指尖肌膚竟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瑩潤質(zhì)感,如同精工細(xì)琢的上好薄胎白玉!連指關(guān)節(jié)處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細(xì)微紋理都似乎被淡化了!真正是膚若凝脂,瑩潤生光!

趙飛燕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隨即穩(wěn)住。她面上依舊沉靜如水,只是拈起一塊嶄新的“玄霜皂”,又拈起一塊軟布,再未嘗試那淡綠凝露。目光卻落在了那一小碗淡綠凝露上。此物之效,足以讓天下所有對“冰肌玉骨”孜孜以求的貴婦人……為之瘋狂!

“此露……能自潔?無需皂?”她問道,聲音平穩(wěn)如昔,卻帶著更深沉的分量。

“回小姐,”陳默站在下首,恭敬應(yīng)道,“此凝露本身便是極潔凈之精華凝練,無需外皂輔助。其力柔和而深入,最能滌清肌理,保蘊(yùn)水潤精華。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適時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痛心疾首”,“此物凝練耗費(fèi)更巨,原料需反復(fù)篩選提純,火候稍有不慎便成廢湯……小人也只僥幸得了一碗(淡綠版),此陶罐中之綠,已是竭盡全力二次提萃所得,潔凈效用不及前者十之三四,亦不復(fù)那等冰透觸感?!?(技術(shù)壁壘強(qiáng)調(diào)?。?/p>

“至于固體玄霜皂,”陳默將那塊方正的皂遞還給春蘭(春蘭趕緊恭敬接過),“以草木灰精堿強(qiáng)凝之,去油污最猛,適宜洗衣去漬,亦可沐浴,只是洗后肌膚易生澀感,遠(yuǎn)不及凝露溫和滋潤?!?/p>

三言兩語,產(chǎn)品定位、成本高低、核心技術(shù)難度,清晰劃分!

趙飛燕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在三種不同的“玄霜”器物間流轉(zhuǎn)。她心中那張由“人心向潔”勾勒出的龐大銀錢網(wǎng),此刻正在飛速細(xì)化和膨脹!市場細(xì)分,價格分層,利潤階梯……這個叫陳默的賤奴心中,竟藏著一套如此縝密而致命的商業(yè)攻伐之術(shù)!

“各產(chǎn)幾何?成本幾何?售價幾何?”趙飛燕不再繞彎,刀刀切入核心。數(shù)字,是商人終極的語言。

陳默胸有成竹,立即回應(yīng):“其一,固體玄霜皂:以目前所得原料與制具(強(qiáng)調(diào)瓶頸),月產(chǎn)千塊足矣。核心材料乃市價賤如塵土之牲畜廢油渣、草木灰與劣酒,刨去損耗器具,每塊皂耗料……不足三十文!售價……小人斗膽以為,至少不可低于……”他伸出兩個指頭,“二兩紋銀!”

“二兩?!”捧著皂塊的春蘭手一抖,差點沒把皂摔地上!三十文本錢的東西……賣二兩?!那是翻了快百倍??!這……這不是搶錢嗎?!

趙飛燕眼中卻毫無波動,反而掠過一絲玩味:“理由?”

“其一,絕品!獨(dú)此一家,別無分號!世人皆知此物妙用,卻無一人可仿!”陳默聲音清晰有力,“其二,??!一塊皂省去皂角澡豆無數(shù),洗衣凈身倍效數(shù)倍,一月用度不過二兩!于中產(chǎn)商賈之家,小半匹細(xì)棉布之價而已!其三……”他嘴角勾起一絲極為隱秘的笑意,“小姐若不信其市價,何不……親‘見’之?”

他從袖中(實際是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粗布袋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塊未經(jīng)打磨、邊緣粗糙、毫無美感可言的“廢料皂”!顏色灰白夾雜,甚至能看到幾粒未濾盡的草木灰小顆粒!論賣相,連靜宜院粗使婆子用的劣等豬胰皂都不如!

“此乃廢料殘渣所凝次品,藥力稍弱,塊頭也小。小姐若遣人帶三五塊此物,去東市錢婆子的當(dāng)鋪門口……隨意一試水?”

陳默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用實戰(zhàn),來讓事實說話!讓市場需求來定價!這比任何口舌之爭都更有力量!讓趙飛燕看看,這些所謂“次品”在民間能引發(fā)何等搶購狂熱!

趙飛燕沉默。窗外陽光正好,書房內(nèi)落針可聞。她最終緩緩抬眸,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陳默臉上,第一次,用帶著一絲復(fù)雜審視又混雜著實質(zhì)欣賞的語氣道:“你為商賈之才,埋于此雜役之身,實乃……明珠暗投?!?這句話,是對他商業(yè)策劃的高度認(rèn)可,也是一種近乎攤牌的審視——你到底還藏著多少本事?

陳默不卑不亢,深深一揖:“小姐錯愛。小人只求一隅棲身,以格物小技償還孽債罷了?!?他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核心訴求依舊是生存與還債。

“罷了?!壁w飛燕不再糾結(jié)身份的話題,視線移開,“凝露呢?”

陳默立刻打起精神:“淡綠之露,因原料與火候之苛,非機(jī)緣巧合不可復(fù)得,量少近乎孤品,稱其為‘玄霜玉髓’亦不為過!小姐若愿割愛,售于真正豪門貴戚……小人斗膽估價,至少百兩黃金一試!”

“嘶……”這次連趙飛燕也忍不住眼皮跳了一下!百兩黃金!那就是千兩白銀!買一小碗洗手的凝露?!瘋子!但這瘋子,似乎篤定這世道真有愿為極致潔凈一擲千金的瘋子存在!

“罐中之綠凝露,雖不及玉髓,卻也遠(yuǎn)超尋常澡豆香膏百倍!其用料亦屬上乘,耗費(fèi)甚繁。若能月得十碗,每碗……也當(dāng)值紋銀五十兩!至于固體玄霜皂,”陳默最后指向那方正皂塊,目光灼灼,“二兩紋銀,起步!”

驚雷三響!炸得春蘭眼冒金星!她端著那價值二兩銀子的皂塊,感覺手心里托的是一座小金山!沉甸甸,燙得很!

趙飛燕指尖在那光滑的紫檀桌面上緩緩劃過,如同將軍在沙盤上推演戰(zhàn)爭。片刻,她聲音清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玄霜玉髓……非賣?!彼Z出驚人!

這稀世孤品,她不打算作為商品出手!而是——

“尋一等一的沉香木料匣,內(nèi)嵌素錦,外封蠟??!此玉髓……只贈三人?!彼哪抗夥路鸫┩噶藭扛邏?,落向了趙府深處最高處的瑞萱堂(老太太佛堂)、后院最清雅的聽香水榭(夫人居所)以及……東宮太子妃即將于下月路過江寧的隱秘行程!“非是售賣,乃是……人情!”

孤品,只有成為無法標(biāo)價的“人情”,才能撬動最大的權(quán)勢支點!才能讓某些人對趙家、對她趙飛燕另眼相看!這是一步遠(yuǎn)超金銀價值的絕殺棋!

“另外兩樣……”

“綠凝露暫名‘清顏玉露’,固體皂暫名‘凈塵玄霜’。”陳默立刻補(bǔ)充了更雅致的商品名。

“可?!壁w飛燕頷首,“府中各房女眷、積年管事內(nèi)眷,尤其管著廚下采買的幾位老媽媽處……春蘭?!彼鋈稽c到春蘭名字。

春蘭一個激靈:“婢子在!”

“你心思細(xì),認(rèn)得人多。這兩日,你將這‘清顏玉露’分裝在小巧瓷瓶內(nèi),”她指著右首邊陶罐中的凝露,“固體玄霜皂也裁出更小的方塊,一并包裹妥當(dāng)。你親自送去各房,就說是大小姐得了幾樣新奇洗濯小物,讓她們隨意試試,只說新奇,不必言功效,更不可提半個錢字!”

她目光如電,盯著春蘭:“只送,不求任何回應(yīng)!明白了?”

春蘭立刻心領(lǐng)神會,這是要借趙府這棵大樹本身內(nèi)部的“人言口風(fēng)”來做最可怕的活水廣告!讓所有人在“不經(jīng)意間”感受到這兩樣?xùn)|西的妙用!只要一家子的女人用了都說好,這種無聲無息的口碑?dāng)U散速度,比任何吆喝都要恐怖十倍!這就是權(quán)貴之家的隱形營銷場!當(dāng)所有管事娘子都在廚房水槽邊開始下意識優(yōu)先使用“凈塵玄霜”時,當(dāng)所有有臉面的丫鬟都開始偷偷學(xué)著小姐們用“清顏玉露”時……錢婆子的當(dāng)鋪門口還需要演戲嗎?

“婢子明白!”春蘭脆生生應(yīng)下,眼睛亮得像小燈泡。

安排完內(nèi)部造勢,趙飛燕的視線最終才回到陳默身上。這賤奴臉上那三日熬出的疲憊痕跡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卻因為剛才一系列精準(zhǔn)的商業(yè)分析與這即將落地的驚世棋局,而隱隱煥發(fā)出一種名為“野心”的神采。雖依舊垂手躬身立于下首,其形卑微,但其內(nèi)蘊(yùn)含的力量之核,已初露崢嶸。尤其是那三日夜熬出的憔悴傷痕,更帶出一種破繭般的狠戾光芒。

“此事干系甚大,”趙飛燕的聲音冷而重,目光鎖住陳默,“半月之后,瑞萱堂壽宴,府中內(nèi)外女眷齊聚……該見分曉之時!”她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陳默纏裹過傷布的手臂處衣痕,“制售之事,你居首功。待見利之后,當(dāng)初允諾,自當(dāng)踐諾。”

最后兩個字“踐諾”,說得極有分量!當(dāng)初允諾的,是清除虎威堂麻煩之后的“三等家丁”身份!是財富!是地位的跨越!

陳默心頭驟緊,一股熱流涌上!成了,半月后就是鯉魚跳龍門的時刻!敗了……尸骨無存!

他深深一揖,姿態(tài)恭敬卻掩不住言語中的斬釘截鐵:“小人必不負(fù)大小姐所托!定讓那玄霜之潔,為趙家……也為我,鋪一條通天之路!”

雨絲,綿綿密密,如同江南織女織不盡的愁緒,浸透了白日的喧囂,也浸潤著江寧府的百丈軟紅。

南市“寶通”當(dāng)鋪那三進(jìn)院子的朱漆大門檐下,水簾如幕,發(fā)出唰唰的催人眠聲。錢婆子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醬紫色綢褂,斜倚在酸枝木柜臺后一張鋪了半舊彈墨椅墊的官帽椅上,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柜臺上攤著一本賬冊,墨跡被濕氣浸潤得有些洇染?;镉嫻肥?s在柜臺角落的小馬扎上,抱著胳膊打瞌睡,嘴角掛著可疑的晶亮痕跡。

突然!

當(dāng)鋪臨街那兩扇厚重木門被粗暴地拍響!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拳頭猛砸!

“開門!快開門!東家!錢婆子!開門吶!有好東西!天大的好東西給您掌掌眼!” 一個急促興奮又帶著點市井油滑的大嗓門穿透雨幕和門板,直沖進(jìn)來。

錢婆子被嚇得一個激靈,好懸沒從椅子上滑下去!狗剩也猛地從馬扎上跳起來,揉著惺忪睡眼,嘴角的哈喇子還在。

“晦氣!這大雨天的是哪路急死鬼討債來了?”錢婆子沒好氣地罵了一句,“狗剩,去看看!別是哪個窮瘋了來死當(dāng)破家當(dāng)?shù)?!?/p>

狗剩趕忙跑過去,費(fèi)力地抬起厚重的門板插銷。

嘎吱——

門才開一條縫,一個濕漉漉的身影就泥鰍般鉆了進(jìn)來,帶進(jìn)一身冷颼颼的雨氣水霧,差點撞在狗剩身上。

來人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一臉短髭,一身短褐被雨水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顯得身形更顯精瘦。他腋下死死夾著一個破舊的小布包袱,此時正被主人小心翼翼地護(hù)在懷里。他眼睛晶亮,帶著一股走夜路拾了金元寶般的狂熱亢奮!

“錢婆子!錢婆子!您老開眼!瞧瞧這個!”精瘦漢子不待站穩(wěn),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柜臺前,一把將那濕漉漉的包袱攤開在光亮的酸枝木柜臺上!水珠噼啪落下。

包袱皮揭開,露出了里面包裹的東西——三塊灰不溜秋、邊緣粗糙、形狀甚至有些歪扭的小方塊!它們濕乎乎地貼著柜臺,顏色黯淡無光,表面甚至能看到細(xì)微的草木灰顆粒凸起!寒酸得比路邊野店的洗衣石還不如!

“什么腌臜玩意兒!臟了我的臺面!”錢婆子眉頭擰成疙瘩,一臉嫌惡,伸出染著艷紅蔻丹的手指遠(yuǎn)遠(yuǎn)指著那三塊灰疙瘩,“瘌三兒!你個潑皮皮賴骨!敢拿這種糊弄討飯的爛石頭來消遣老娘?!”

叫瘌三兒的漢子卻毫不在意錢婆子的唾罵,反而像是攥著什么絕世珍寶,拿起其中一塊最丑的灰疙瘩,沾了點自己臉上流淌到下巴的雨水,然后……

眾目睽睽之下!他拿著這塊灰疙瘩,直接在剛才拍門時濺在柜臺角一攤半干半濕、混著污泥和不知名油漬的水跡上,用力地來回擦拭起來!

泥點子飛濺!污痕在灰疙瘩的摩擦下迅速暈染開一片更大的污黑!那動作粗鄙蠻橫,看得錢婆子心頭火起,正要拍案叫伙計趕人!

“好了!”瘌三兒怪叫一聲,停下動作。

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xiàn)了!

瘌三兒隨手端起狗剩剛才喝水喝剩下的、還飄著幾片茶葉沫子和可疑油花的一杯殘茶,看也不看!嘩啦一下,全潑在柜臺那塊被他用灰疙瘩擦拭過的污黑區(qū)域上!

緊接著,他用自己那沾著泥污雨水、指甲縫都是黑的臟手,就在那潑了茶水、混著油泥的污跡處,極其粗暴地用力抹了幾把!

嗤——啦——

一種刺耳的、仿佛油膩被強(qiáng)行剝離的摩擦聲響起。

瘌三兒抹了幾下,就喘著粗氣收回了手!

錢婆子鄙夷的眼神,狗剩茫然好奇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釘在了被瘌三兒抹過的柜臺那塊酸枝木表面!

光滑的紅木臺面上,剛剛污黑骯臟的那一塊區(qū)域……不見了!露出了底下原本油潤的木紋!

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刮去了一層污垢!干凈得發(fā)亮!

不僅那塊污跡被抹得幾乎不見蹤影,連帶著周圍一圈,都被那股蠻力下的濕抹布(其實就是他的手)擦出了明顯的清新分界!一塊是原本浸透油污、黯淡無光的深色,一塊是被強(qiáng)行“清理”出的、恢復(fù)了幾分木色的“凈土”!對比如此觸目驚心!

瘌三兒喘著粗氣,帶著一絲力竭的瘋狂,把灰疙瘩再次沾了點茶水,不顧手掌黑泥污糟,直接開始揉搓自己短褐衣襟前襟一大片混著污泥和黃湯漬的油污!

更讓人無法直視的場面出現(xiàn)了!

那塊灰疙瘩在那片骯臟的衣料上瘋狂摩擦!黑灰色的泡沫如同污水溝里生出的鬼魅,迅速涌起、堆積、變質(zhì),將污漬徹底覆蓋、吞噬!

然后,瘌三兒猛地將那塊沾滿烏黑泡沫疙瘩的衣襟,狠狠按進(jìn)了旁邊銅盆狗剩剛端來預(yù)備給錢婆子洗手的、還算干凈的半盆水中!用力攪動!

刺鼻的酸腐混著皂角的奇特味道猛地炸開!

“嗷——!”狗剩猛地捂住了鼻子!

錢婆子也一臉惡心地用手帕使勁扇風(fēng)!

瘌三兒不管不顧,揪著那濕透的衣襟,從水中提出來,擰了一把!

嘩啦!

一溜烏黑的臟水淌在地上,腥臊味彌漫開。

他拎著那擰過的衣襟,攤開在錢婆子眼皮底下!

那片剛剛?cè)啻昴Σ吝^的衣料區(qū)域……那一片狼藉的黃湯泥點子……消失了!留下一塊顏色明顯淺淡了許多、質(zhì)地略顯粗糙但絕對算是“干凈”的布面!盡管周圍其他地方依然油黑污亮。

瘌三兒喘著粗氣,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興奮的汗水,他死死盯著錢婆子瞬間凝固、繼而如同見了鬼般瞪圓的雙目,嘶啞著嗓子吼道:“婆子!你看清楚!老子這件破衣從過年穿著到如今,油泥浸得比牛皮還硬!這‘寶’……就憑這一手!值多少?!老子要活當(dāng)!十塊!給老子湊十兩銀子周轉(zhuǎn)!” 他把那三塊灰疙瘩(包括用過的那塊)往前狠狠一推!

錢婆子整個人已經(jīng)僵在了椅子上!

她不是不識貨的人!當(dāng)鋪練的就是火眼金睛和心狠手辣!可今天這瘌三兒拿來的東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那灰疙瘩丑是丑,可它起泡?它能……強(qiáng)行刮油?!能硬生生把這潑皮賴衣上的陳年老垢洗出一塊“白”?!雖然布還是破布……

錢婆子的心肝在瘋狂顫抖!做了一輩子當(dāng)鋪生意,收過破衣爛衫,收過假珠偽玉,可她從未見過這種能把污垢直接剝下一層皮的“石頭”!這哪里是石頭?這分明是……刮油的刀!能刮油……那就能刮其他東西!能刮其他東西……那……

一個讓她頭皮發(fā)麻的猜想如同電流般竄過背脊!一個瘋狂的數(shù)字在她心底炸開!

“你……這……哪來的?”錢婆子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驚疑不定的顫抖。

“哪來的不用你管!就說敢不敢收?十兩!活當(dāng)!半年贖!”瘌三兒一臉市井刁民的滾刀肉表情,唾沫星子都飛到了酸枝柜臺上。

錢婆子臉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十兩?!買這破石頭?她瘋了嗎?!可……若是……她想起了昨日偶然聽府中賬房閑話,說趙府里最近……似乎有種極為霸道的新鮮洗濯法子?

“砰!”

瘌三兒見錢婆子猶豫,一巴掌狠狠拍在柜臺上,震得那三塊灰疙瘩都跳了一下!他咬牙切齒:

“晦氣!老子知道你沒這眼力!嫌老子?xùn)|西腌臜是吧?”他一指當(dāng)鋪門口那條寬闊而泥濘、被雨水?dāng)嚭偷命S湯橫溢的青石板街道,“瞧著!看清楚!”

在錢婆子和狗剩錯愕的目光中,瘌三兒抄起另外一塊沒用過的灰疙瘩,一步?jīng)_進(jìn)店鋪門口屋檐外的雨幕!他彎腰,在那被無數(shù)車馬腳印、泥濘污水浸透、油污早已板結(jié)的街石上,瘋狂地剮蹭起來!雨水沖刷著他的手臂,泥點子糊了他半邊臉!

他像是一頭在泥潭里撒潑打滾的狂牛,嘶吼著在雨幕和污泥中,用那塊丑得出奇的灰疙瘩,硬生生在骯臟的街石上,剮擦出一片長條形、足足有一尺見方的、相對……干凈的地面!

瘌三兒渾身濕透,泥污滿面,如同剛從沼澤里撈出來的鬼。他站在當(dāng)鋪門口,隔著雨幕,指著那長條狀顯得格外“潔凈”的石板區(qū)域,對著店內(nèi)目瞪口呆的錢婆子和狗剩,發(fā)出了野獸般的狂笑,笑聲混合著嘩嘩的雨聲,刺耳又癲狂:

“看見了嗎!老狗!這他娘的就是寶!洗天洗地洗他祖宗的臉皮的寶貝!十兩!你當(dāng)不當(dāng)?!不當(dāng)老子去對面‘德豐興’!”

這一刻,瘌三兒在泥水中的癲狂表演、那三塊被雨水澆得灰溜溜躺在柜臺上的丑疙瘩、當(dāng)鋪內(nèi)外眾人如同中了定身法般的驚愕,伴隨著這場愈下愈大的春雨,無聲卻兇猛地浸入每一個目擊者的眼底、耳中、心魄!南市寶通當(dāng)鋪掌柜那一聲走調(diào)變形的驚呼,足以撕裂這陰雨天的沉悶,鉆進(jìn)每一個有心或無心窺探者的耳膜里:

“當(dāng)——!??!立……立字據(jù)!??!”

夜色更深,雨聲潺潺。

城東,錦繡坊最深幽處,一戶朱門高墻的宅邸內(nèi)。燈火輝煌,金玉滿堂。一張鑲嵌著螺鈿云母的紫檀圓桌旁,坐著一個錦衣華服、蓄著長須、面容富態(tài)卻眼神如鷹隼的老者。他是江寧府坐擁七家綢莊、半城染坊的巨賈——何鴻福。

他面前桌案上,只放著一小塊剛從“寶通”當(dāng)鋪輾轉(zhuǎn)花了大代價弄出來的灰白色、邊緣粗糙的丑疙瘩!雨水并未洗盡它本身的臟污。旁邊還放著一張墨跡淋漓、筆跡慌亂倉促的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南市奇寶,名號未明,趙府……似有風(fēng)起?”

何鴻福渾濁卻銳利如毒蛇般的眼珠,死死釘在丑疙瘩上那些細(xì)微的草木灰點和油光浸潤后的痕跡上,瞳孔深處風(fēng)暴醞釀。他粗短的手指,無聲而用力地捻緊了那潮濕的紙條邊緣。

“趙府……趙飛燕那黃毛丫頭……”

老者的喉結(jié)緩緩滾動了一下,吐出幾個冰冷森然、如同夜梟低語的字:

“她……掘著了什么?”


更新時間:2025-08-23 08:17:37